第2章
  第2章

    風動竹葉,聲如浪濤。

    鼻尖縈繞著一陣熟悉而苦冽的鬆香。

    沈墟全身都放鬆下來,知道自己正身處師父的守拙草堂。

    漆黑與寂靜之中,他躺了一些時,抬手摸向眼睛。

    “醒了?”耳畔即刻傳來渾厚中正的嗓音。

    “師父。”沈墟支肘,欲起身。

    “躺著吧。”風不及按下他肩膀,“你受了內傷,雖無傷性命,也須靜養些時日。”

    聞言,沈墟調息運氣,確感丹田處阻滯不暢,隱隱作痛,想必是昨夜勉力接的那三掌震傷了經脈。

    “你碰上了一位棘手人物。”風不及道。

    “是。”沈墟麵色平靜地闡述事實,“弟子打不過他。”

    “世間強手,多如過江之鯽,豈容你個個都打得過的?”風不及撫須沉吟,“不過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即是為師,在那位高人手下恐怕也討不得什麽便宜。”

    聞言,沈墟在腦海中緩緩回憶昨夜那瘋子詭譎的身法與招式,並暗中拿他與師父作比較,得出的結論是——難分伯仲。

    正自投入,風不及溫聲詢問。

    “現下感覺如何?雙眼能否視物?”

    沈墟愣得片刻,搖起頭。

    風不及揣手在榻旁落座,緩緩解釋:“此人以內力灌注,封了你雙眼眼側的絲竹空穴。”

    原來如此。

    沈墟從最初的駭異中平緩下來,抬手輕撫額角,昨夜那刻骨冰冷的觸感似乎猶在。

    “這股內力霸道強勁且奇詭非常,與我劍閣內功竟是截然相反的路數,為師一時無法將其絲縷抽出散之於外。而若強行衝蕩,兩股內力角逐抗爭,稍有差池,你內息岔行,經脈受損,就徹底沒了複明的希望。唉,怪哉,怪哉,此人手下留情,顯然無意取你性命,卻偏偏費心致你失明,不知意欲何為……”

    他兀自在旁喋喋不休,沈墟伸手在眼前揮了揮,確認自己一絲一毫也瞧不見了,竟也不氣不惱,隻怔怔地瞪著空洞的眼睛發呆。

    風不及嘀咕完,轉眼就見沈墟兩眼渙散,一動不動地僵躺著,當下心生憐惜。

    他這弟子生性沉鬱,冷情冷意,打小笑得少,哭得也少,十七年來不曾下過懸鏡峰,過的都是波瀾不興的日子。此次突逢重創,保不齊以後就落個終身殘疾,這等驚天變故要是落在尋常人頭上,少不得要捶胸頓足哭爹罵娘發泄一番。可這孩子仍是這麽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好像瞎的是別人,不是他自己。

    淡漠如廝,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師父。”一聲輕喚將他從思慮中拉出來,沈墟已摸索著坐起了身,他麵色本就較常人白上幾分,此時更是白如霜雪,“交手的過程中,弟子得知那人是為了生息劍法而來。”

    “哈,又來一個!這些年來為生息劍法擅闖懸鏡峰的宵小狂徒不知凡幾。”風不及倒是不以為奇,“你看有誰得手了麽?”

    “他很厲害。”沈墟強調。

    武功厲害,瘋得也厲害。

    “你想提醒為師不可大意輕敵,為師曉得。”風不及一揮袍袖,起身斟茶,展顏笑道,“不過,任他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想從我這兒盜走生息劍法?哈哈,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沈墟唇微張,想說凡事總有個萬一,但風不及接下來的解釋打消了他的顧慮。

    “我派生息劍法分劍譜與心訣兩部分,劍譜畫在紙上,一招一式乃是定式,無論它如何精妙絕倫,凡定式總有破解之道。心訣功法卻不同,它由曆代掌教口耳相傳,每代掌教又在自己的見解之上推陳出新,精益求精。常處在變化之中的心訣反過來會影響招式,旁人隻道生息劍法變化多端,捉摸不定,其實不過是同一套劍招,每代掌教因對心訣的闡釋不同,使出來的便不同罷了。那些宵小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擁有了劍譜就能獨步武林,殊不知,沒了心訣的生息劍法,不過是沒牙老虎,虛有其表。”

    說完,風不及輕拍沈墟頭頂,忽而話鋒一轉:“墟兒,今日為師就傳你生息訣,你需一字不落,謹記於心。”

    這話說的對象若是換成常洵等弟子,隻怕此時外麵已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鞠躬磕頭答謝師恩了,沈墟隻是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他皺著眉頭,麵色凝重得像個小老頭:“師父莫要開弟子玩笑。”

    風不及略顯失望:“你看我,哦不,這會兒你瞎了,看不見。你聽聽,再仔細品品,為師像在開玩笑嗎?”

    沈墟品了品,說像。

    風不及在其背上狠狠摑了一巴掌。

    “現在呢?”風不及捋回氣歪的胡子。

    沈墟撫背,良久,婉拒:“師父,弟子無意於執掌劍閣門戶。”

    風不及瞪起眼睛:“誰讓你執掌門戶了?我是命不久矣了,還是你想弑師篡位了?”

    沈墟:“不是說生息劍法曆來隻傳掌教嗎?”

    風不及:“誰說的?”

    沈墟:“他們都這麽說。”

    常洵師兄,殷霓師姐,還有昨晚那個瘋子。

    知他看不見,風不及不計形象地翻了個大白眼,耐心解釋:“你以為人人都能練生息劍法的麽?這劍法的心決以上乘內功為根柢,一來晦澀難懂,太笨的根本教不了,二來凶險異常,激進者如你師祖,練到後來走火入魔,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所以曆代掌教隻能擇武學根基厚悟性較高心境穩定的弟子來傳,這三項特質缺一不可,而能同時集齊這三項特質的人更是萬裏挑一。自古以來,悟性高者聰明伶俐好高騖遠,難以穩住心境。心如止水者天性淡泊,勝負心一弱,於武學上又難得精進,為師這麽跟你說吧,一代弟子中能出這麽一個已是幸事。再者,不是生息劍法隻傳掌教,而是學了生息劍法的弟子最後大多都選擇了繼任掌教,否則劍閣久無挑大梁者,於江湖上籍籍無名,豈不危矣?”

    風不及長歎一聲,轉頭打量愛徒,越打量越滿意,由衷地道:“我看你天生就是學生息劍法的料!”

    麵對這種近乎吹捧的高度讚揚,沈墟看透實質,處變不驚:“師父,弟子不想學。”

    一旦學了,學成了,掌門之位不接也得接,屆時各種麻煩就會紛至遝來。

    沈墟不喜歡麻煩。

    “……”

    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風不及一口氣哽在了喉嚨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你,你倒是給我個不想學的理由。”

    沈墟垂頭不語。

    “你不說,自是心知那理由站不住腳,說服不了為師。”風不及飲一口茶,眼珠一轉,“你找不出不學的理由,我這兒卻有一個你不得不學的理由。”

    他略一停頓,手指輪敲桌麵,哄道:“墟兒,難道你不想重見光明嗎?”

    沈墟神色一動。

    風不及覷他神情就知他心意鬆動,再接再厲:“封住你絲竹空穴的那道內力雖不能以外力強行逼出,但如若你自身內力可與之匹敵,拿捏好分寸每日運功相抵,時日一長,未必不能自行化散疏通。”

    沈墟微抬眉頭。

    “唉,但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何其難呐!”風不及將兩手揣進袖子,給出了希望,緊跟著話音又誇張地一轉,“內功修為進益最為緩慢,豈是一朝一夕就能趕上的?三年五載已是不世之才,練個十幾二十年仍在原地踏步的也大有人在啊。其餘的也都好說,隻這經脈閉塞,閉的時間太長了,導致器官退化,屆時哪怕衝開穴道,恐也無力回天……嘖嘖嘖,一輩子當瞎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如此這般,翻來覆去,在沈墟耳邊念得幾個時辰的經,沈墟終於精神不濟磨不過,答允下來。

    是日,風不及於草堂內傳了生息訣予他。這心訣雖隻寥寥千餘字,卻是高屋建瓴,博大精深。待沈墟逐字背熟,風不及又一句句地詳加剖析,指點種種呼吸、吐納、運氣、引流之法,並再三告誡其循序漸進,切忌操之過急。

    沈墟於武學一道向來有些癡,生息訣又為他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奇妙境界,一鑽進去,他便如久旱逢甘霖,一發不可收拾。

    因日夜醉心武學,失明於他,倒算不上什麽要緊事了。

    但他這番廢寢忘食落在旁人眼裏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師姐殷霓每日為他送來三餐,常拎來晚飯,發現午飯還沒吃,原封不動的碟子堆了一摞又一摞,再看茶盅,大半日的竟連水也沒喝上一口。

    眼望小師弟整個人癡癡呆呆,日漸消瘦,她還以為沈墟是在為壞了眼睛而傷心。沈墟不好,她也鬱鬱寡歡,到後來就發展到無端坐著也能冷不防落下淚來。

    “別哭啦,那木頭隻是沒了眼睛,你這般傷心欲絕的,倒像是他死了一樣。”常洵心係殷霓,見她這段時間為了沈墟全沒了平時的笑模樣,心頭百般滋味難以言說,不由得發起了牢騷。

    “隻是沒了眼睛?哼,火沒燒到自己身上當然不知道疼!小師弟的眼睛那是普通人的招子嗎?學武之人沒了眼睛意味著什麽,你不清楚嗎?你心裏清楚還要來招我,真是平白惹人討厭!”殷霓打小就見不得旁人言語上有半點奚落沈墟,但凡遇到總要疾言厲色罵回去的。

    “不就是成了個廢人嗎?”常洵心知此節,卻故意氣她,“廢人也總比死人強吧?再說了,有師父和你這樣疼他護他,哪怕是終生像個小白臉似的被養在劍閣,又有什麽不快活的了?要我說,小師弟瞎了正好,省得天天看你這張如喪考妣的大衰臉。”

    “你!”殷霓氣極,連眼淚都逼回去了,當下暴起,一掌打翻桌子,“少在這兒說風涼話!小師弟就是瞎了,你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

    “哈哈,你倒是喊他來與我比試比試。”常洵不動如山地翹著二郎腿,譏嘲道,“隻怕他現在連房門都不敢邁出一步了吧?”

    “你再說?看我不撕爛你這張嘴!”

    “我就說,你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拉屎放屁!與其在這兒跟我撒潑鬥嘴,不如趕緊去給你的小師弟做根走路用的盲杖吧!”

    “好啊你個死常洵……”

    殷霓怒得冷笑連連,粉麵生威,杏眼圓瞪,不再多話,撲上來就開打。

    “誒誒誒,要打就好好打,別淨使些肮髒手段!我要拔劍了,我要出掌了,我……啊!疼疼疼疼疼!鬆口,鬆口,你是狗嗎?”

    常洵嘴雖賤,對殷霓確是真心一片,他武功勝殷霓百倍,從小幹了這許多場架,卻從來都是敗得落花流水,隻因他疼她縱她,一根頭發絲也不肯傷她。常洵也深知小師妹性格,這樣鬧上一鬧,轉移了注意,什麽憂思愁慮都能散個一幹二淨。

    單方麵的毆打結束後,常洵臉上掛著彩,齜牙咧嘴地被逼著去給沈墟送飯。

    推開門,卻發現室內空無一人。

    一個瞎子能跑去哪兒?

    肯定是去附近轉悠了。

    他欲出門找尋,剛一轉身,一把劍的劍尖就抵上了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