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懸鏡峰,峭壁光潔如鏡,山道絕險。

    峰頂有飛閣數座,皆高三層,白牆黑瓦,飛簷鬥拱,淩虛數十丈。閣與閣之間相距數百步,以索橋相聯。橋闊僅三尺,如冰綃薄綢,虛浮浮蕩在空中。

    是夜雲開月朗,纖翳不生。

    橋上,一道白色身影自東往西,不緊不慢地負劍前行。舉目望去,四周皆空,雲生足底,險伶伶無所憑依,他卻意態尋常,如閑庭信步。衣袂獵獵,飄飄若仙。

    溶溶月色下,藏經閣燈火通明。

    推門而入,吱嘎聲引得趴伏在廊下的貓兒轉了轉尖耳。

    “玎玎鐺鐺”,閣內一通亂響,守夜弟子抱著劍蹭地立起。因起得太急,身形不穩晃了晃,待定睛看清來人,他拍著胸脯長舒一口氣:“是你啊沈師弟!”

    “是我。”沈墟轉身掩上門。

    “嚇死我了,走路也沒個聲兒!我還以為師父他老人家又三更半夜睡不著覺跑來查崗呢!”常洵咕噥著抱怨,彎腰把慌張中摔在地上的小玩意拾起來,懶洋洋伸個懶腰,吊梢眼瞥來,“怎麽,下半夜該你輪值了?”

    沈墟點頭。

    小師弟素來話少,常洵習以為常,隨口寒暄兩句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手中小玩意隨著動作又發出玎玎鐺鐺的金石之聲。

    常洵注意到沈墟探究的眼神,眼睛一轉當下想出個好主意,抻直手臂攤開掌心,將小玩意送到沈墟眼皮子底下,問:“見過這個沒?”

    沈墟搖頭。

    常洵知他終年不下山,每日除了練劍就是打坐,見過才是稀罕事。這就裝出熱心施舍的姿態來:“這叫九連環,山下孩子玩的小件兒,難是不難,就是得花些心思,喏,你想試試嗎?”

    “九連環?”沈墟接過,指腹撥弄環上墜著的小鈴鐺,覷他臉色,似是好奇。

    常洵見他上鉤,不免沾沾自喜。

    要說這個鎏金九連環,是半個月前小師妹從山下淘換來的,那時她便放出話來,誰要能解開九連環,她就陪誰練一個月的劍。小師妹冰雪聰明,美貌俏生,每日練劍枯燥乏味,如有佳人相伴,豈不是人間美事?

    師兄弟們自是爭著搶著去解這九連環。

    可這倒黴東西瞧著簡單,卻是一環扣一環,看似死結又蘊含生機,渺茫生機裏又處處都是絕境,實在難以下手。

    常洵解了三天三夜,眼珠子都熬紅了,九環變八環,變七環,又變回到九環,氣得他直想拿把斧子砍碎了它。

    眼下碰上沈墟,師父常誇沈師弟天賦慧根,心無旁騖,將來一幹弟子中定數他於武學上造詣最深。常洵作為大師兄,對此自然不平已久,如今逮著機會,定要好好殺殺威風。

    他料定沈墟一時半會兒解不開這九連環,到那時,他就假意安慰實則暗諷,點醒他師父對他青睞有加不過是憐他年紀最小身世淒慘,他自己還需認清自己是什麽水平,別太飄了。出去呢,則可以對小師妹說,這機巧連沈師弟這般的聰明人兒都無從下手,劍閣上下怕是無人可解。這樣一來,他自己解不開也就不算什麽丟臉的事了。

    嘿,兩全其美。

    常洵以手撫鼻,如意算盤打得響亮,暗中偷笑起來。

    正想著待會兒要如何優雅又不失風度地“提點”沈墟,忽聽“喀喇喀喇”幾聲輕響。

    他低頭去看,沈墟左手拎著九環套,右手拿著解開後的鎏金橫釧,正定定瞧著他:“師兄,這樣便算解開了嗎?”

    “啊。”常洵僵立當場,直脖子的呆頭鵝般瞪著沈墟的兩隻手。

    “師兄?”沈墟喚。

    常洵悚然一驚,恍若大夢初醒:“你,你這就解開了?”

    “好像是。”

    “真的?”他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睛。良久,喃喃道,“是了,這樣就是解開了。”

    “確實不難。”沈墟將東西送還給他,評價道,“但勝在精巧,尚算有趣,可充平日消遣。”

    常洵:“……”

    “師兄,你麵色有異,是否身體抱恙?”

    “沒,沒有,我就是累了。你去巡查吧,我這就回房睡覺去。”

    “師兄慢走。”

    沈墟將渾渾噩噩的常洵送走,在原地站了片刻,聽聞虛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轉身端了燭台,往樓上走。

    他照例逐層巡查藏書閣,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在走到二樓與三樓的拐角時,忽感頭頂有異常氣流湧動。這氣流原本極輕微,尋常高手難以覺察,隻因他手中燭火稍稍往左偏了三分,此處封閉無窗,他靜立不動,手又極穩,鼻息與燭火相錯,互不幹擾。

    那這火苗的三分偏差從何而來?

    念頭剛起,頭頂掌風即至,燭火登熄。

    他一腳未踏到實地,隨即扔了燭台,一蹬台階,借勢後躍。一招兔起鶻落本已反應極快,但那梁上君子的輕功遠在他之上,眼前一襲紅影閃過,那人縱起揮掌,當麵擊來。

    沈墟抬掌迎上。

    昏暗中,雙掌相交,啪的一響。沈墟退後一步。第二掌接踵而至,沈墟乘隙還了一招,雙掌撞擊,一股霸道勁力自掌心經手臂躥至胸口,陡然間體內氣血激蕩。這就又退了一步。

    未及喘息,第三掌緊跟著劈麵直來。

    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沈墟連退三步,血腥氣直湧喉頭,化作熱流,自嘴角淌下。他運足全身內力全意抵擋,生死之間,竟沒餘暇去看敵人麵目。

    “咦?竟能接我三掌?”

    三掌擊畢,那人金口甫開,嗓音慵懶婉轉,竟是雌雄莫辨。

    沈墟知他未盡全力有心相讓,否則如不就此打住,再來三掌,自己立時被斃於掌下。

    “來者何人?”他強忍胸中翻湧的氣血。

    “哼,本尊的名號你還不配知曉。”

    “擅闖藏經閣,所為何事?”

    “閑了,便來逛上一逛。”

    因職責所在不得不問,問完了,也沒問出個什麽來,沈墟就再沒別的話可說。

    沉默須臾,對方顯然暫時還不想走,他於是緩緩拔劍。

    “你還要打?”那人隱在暗處,訕笑一聲,“你打不過我的。”

    “打不過便不打麽?”沈墟道,嗓音清冷寒峻,手腕一抖,白影挾著一道劍光,徑直朝聲音所在之處刺去。

    那身影不逃不避,不偏不倚,待到劍尖已近外層衣衫,他倏出右掌,對準劍鋒,直推過去。

    眼看長劍將穿掌而過,他微微側身,變掌為立,三指虛虛推在劍身刃麵。

    沈墟情知他這招若用老,勢必會催動內力直接折斷其劍,於是急急抽身,劍尖晃動,踏奇門,走偏鋒,先虛削其頸,半途轉而刺向其腰脅。這招變換水到渠成,光聽風聲就知來勢勁急。但等落到實處,竟是撲了個空。

    原地哪還有半點影子,對方一身輕功已臻化境,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瞬息間已如輕煙般消失無蹤。

    這時,身後那抹自窗格射進來的月光被遮擋,沈墟於寂靜中若有所感,倒轉劍柄,往後急刺。手肘尚未彎曲,身後之人已貼了上來,出手如電,擒住他握劍右手的手腕,兩指當即扣上命門。

    沈墟隻覺手腕一麻,長劍幾欲脫手。

    “知道打不過還要打,你是個傻的?剛剛解開九連環靠得也全是運氣?”

    溫熱的氣息吐在耳邊,近在咫尺,如毒蛇吐信,教人寒毛直豎。

    那人卻笑意盈盈,著意哄騙,“罷了,本尊愛美心切,看在你生得俊俏的份兒上,我不殺你。這樣,隻須告訴我‘生息劍法’藏在哪裏,我便放了你,好不好?”

    說著,另一隻手竟屈指在沈墟臉蛋上刮了一刮。

    好生放蕩浮浪!

    沈墟蹙眉,右手一鬆,長劍嗆啷墜地。

    “這便繳械投降了嗎?如此甚好,且與我……”那人原以為沈墟就此服軟認輸,手上勁道頓鬆,誰知沈墟使了一招“欲擒故縱”,腳尖夠到劍柄,一勾一帶,長劍原地躍起,他左手趁勢撈回。一握住劍,哪管命門還被捏在手裏,反手直取對方咽喉。

    那人頗為玩味地輕笑一聲,避開劍鋒鬆了沈墟。

    沈墟轉身,隻隱約瞥見一抹嫣紅於朦朧月下張開雙臂,倒滑出去,滑距之遠,身法之美,如鳳凰展翅,破空翱翔,雍容徘徊,翰意閑雅。

    他一怔,竟忘了出招。

    “你倒是不怕死。”隻聽那人輕蔑地哂道,“還妄想與本尊同歸於盡。”

    沈墟淡淡道:“早死晚死都得死,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明日不死,以後也總得死,怕什麽?”

    “但看死在誰手上。”那人砸了咂嘴,“死在你這等無名之輩手上,我可怕得要死,生怕死也死得不甘心。”

    死便是死,與老虎相鬥被咬死是死,捅了馬蜂窩被蜇死也是死,死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死於誰手死於何種方式又有什麽區別?

    沈墟心裏這麽想著,但無意於口舌之爭,就此沉默下來。

    對方雖沒再出手,沈墟仍不敢稍有懈怠,他橫劍於胸前,凝神戒備,感覺到對方在暗處細細打量他。

    “你叫什麽?”

    沈墟於靜默中聽見他詢問。這副嗓子的語音語調用內力拿捏得恰到好處,低沉綿柔,令人分不出是男是女,顯是不願透露身份。

    “在下沈墟。”

    沈墟卻是心裏坦蕩,從不屑隱惡藏私,大大方方地回答。再說,他知道以對方的武功,要想打聽他身份實非難事,隨隨便便抓個劍閣弟子,不斷敲他腦袋就可輕鬆得出。

    “你是風不及那老廝的徒弟?”那人又問。

    沈墟正色:“你辱我師父。”

    “辱了又如何?”

    “今日你便殺了我,你若不殺我,他日我定殺你。”

    那人似是沒料到沈墟打不過人還能如此口出狂言,當下大笑不止:“我不光辱你師父,我還罵你師祖!你劍閣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老王八小王八中不溜秋賊王八臭烘烘齊聚一堂,尤其是混進了晏清河那坨大牛糞,更加臭不可聞!臭不可擋!當日他因練邪功走火入魔爆體而亡,實在是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哈!”

    他這笑聲用上了五成內力,沈墟隻覺癲狂笑聲從四麵八方狂湧而至,耳膜幾欲震碎,五髒六腑齊齊翻攪。

    此人多半是瘋子。

    沈墟心下有了判斷,便不把那些瘋言瘋語聽在耳裏,隻一心運氣抵擋對方聲音中摻雜的渾厚內力。

    那瘋子笑了片刻,可能自己也覺得一個人癡笑索然無味,便停了下來:“喂,你是不是風不及的徒弟裏武功最好的那一個?”

    沈墟不答。

    他不跟瘋子說話。

    “不答便是默認了。”瘋子自說自話,“今日我翻遍了整個藏經閣也沒找到生息劍法,想必劍譜壓根不在這裏。按規矩,生息劍法隻傳劍閣掌教,風不及會,到時候他傳給你,你也會。喂,我與你商量個事。你要是學會了,耍給我瞧瞧行不行?”

    沈墟自是不答。心想,這人潛在藏經閣裏翻遍了劍閣上下三層藏書,竟一直沒教人發覺,武功著實了得。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瘋子說話的語調歡欣起來,隨即又低落下去,自顧自發起了愁,“嘖,不好不好,你小子現在的水平太低了,什麽時候才能摸到繼任掌教的門檻?風不及那廝老也不死,你又太嫩,一日難堪大任,風不及便一日不傳位於你,那我豈不是要等上千年萬年?不好不好,這樣吧,我紆尊降貴,現在就助你一臂之力!”

    沈墟覺得他這話裏有古怪,未及深思,眼前倏地紅影一閃,左右太陽穴各觸到一絲沁骨涼意,卻是那人已掠至跟前,兩指虛虛搭在了他鬢邊。

    “你……”

    沈墟驚駭出聲,眼球後方登時傳來一陣鑽心劇痛,如有冰錐惡狠狠鑿進眼眶。

    模糊間,隻來得及瞥見那人頸間凸出的素淨喉結,他就自此墮入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沒錯,這個紅衣神經病就是我們的攻君本攻(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