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敬如賓
  第2章 相敬如賓

    天氣已然冷了。

    從飯廳出去的時候,天空飄了雪花。

    雪不知道下了多久,冷颼颼的,積不住,落在地上融化了,又迅速被凍成了薄冰。

    奉安連忙差人送了狐裘和手爐過來,細心放在趙淵雙腿上,又給他批上大氅,塞上手爐,這才推他下了坡道。

    “我還沒這般嬌貴吧?”趙淵哭笑不得。

    “郡王還是好好照顧身子吧。”奉安道,“雖說道長給您調理過已經好了不少,然而身子底子太差,隔三差五就生病。您生病了王爺和世子心疼,回頭來了京城知道了奴婢可要挨板子。”

    “說來說去,你怕挨板子而已。”

    奉安無奈瞅他:“奴婢要挨了板子,您不心疼死?您又不是什麽涼薄之人。”

    趙淵被他的話繞了大半天,終於是忍不住笑了:“就你奉安會說漂亮話。”

    “仆隨主人。”奉安道,“奴婢的漂亮話還不都跟您學的。”

    趙淵知道奉安是逗自己開心,感慨一聲:“罷了,咱們回院吧。”

    “好。”

    兩人路過轎廳的時候,還能看見影壁後亮著的燈籠。

    這一年以來,他曾無數次在轎廳外王府大門屋簷下等待謝太初的歸來。有時候謝太初從道錄司回來得早,便能在天暗的時候迎到他。有時候謝太初被太子請去端本宮講道,便回來的晚一些。

    然而無論是何種情況,他都穿著一襲黑色道服,自那個方向,從王府的大門後下馬,緩緩踱步回來。

    “郡王,可還要再等?”奉安小聲問他。

    胸口那封和離書顯得硬邦邦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趙淵垂首道:“還等什麽?回吧。”

    奉安見他情緒又再低沉,便不多說,推車離開,隻是剛入院子,便聽見前廳有人隱約通報道:“凝善道長回來了。”

    趙淵下意識的便要去前廳,一轉輪子就換了麵向,輪子撞到了路邊的菊花,花盆傾倒,碎了一地,菊花殘敗,細雪混著泥土鋪開一片。

    “郡王,您小心啊!”奉安急了,“這大雪天裏地上滑得……”

    奉安後麵的話,趙淵依然聽不見了,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塞滿了他所有的視線,吸走了他所有的神誌。

    他在搖曳的燭火光芒中走近,像是剛從雲外河山中飄臨的仙人,連夜色都分外對他和藹幾分,允他披星戴月而來。

    “郡王,我回來了。”謝太初躬身作揖道。便是這樣簡單的話從他嘴中說出來,也像是情人之間的呢喃,讓曾經的趙淵每一次等待中的焦慮消融於無形。

    ……隻是現在不會了。

    反而有一種苦澀從無奈中蔓延。

    他總是有禮恭敬的。

    可是看到他的那一刻,樂安郡王總是忘記了這一點。

    ——怎麽會有人真的無情無愛呢,那不過是太初的婉拒、也不過是太初的羞怯。

    ——人心總是軟的、暖的,總有被感動溫熱的一日。

    年輕的郡王曾經如此想。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傻得可愛,天真得愚蠢。

    謝太初的有禮不過是他的性情如此,便是對朝中的大員,對路邊的乞丐,他都是這般,讓人如沐春風又拒人千裏之外。

    謝太初修得是大道,是天地之道,是悲天憫人的道,更是自在逍遙之道。小情小愛,無法在他心頭駐足。

    如此而已。

    趙淵低頭垂首:“回來便好。”

    一時間,隻剩下寂靜中雪落的聲音。

    安靜的讓人心頭發顫。

    同床共枕一整年的兩個人,相敬如賓的猶如陌路人。

    隻是沒容趙淵多想,謝太初依然動了,他將趙臨抱著入內院,在偏廳羅漢榻上放下,又為他仔細蓋好被褥,這才問奉安:“殿下不曾用膳?”

    “等您呢,沒吃飯。”奉安道,“等了您好久,一直沒等到您人。誰知道您被寧王殿下請走了呀。”

    說到最後,奉安有了些怨懟。

    謝太初抬眼看看他,又去看垂首的趙淵:“是我疏忽了。殿下見諒。”

    他眼神清澈,也沒什麽情緒,可趙淵卻有些不忍心聽他說這樣的話,連忙道:“不怪你,是我自己要等你吃飯,也並沒有提前同你約過。你不用自責。”

    他說完這話,又有些難過。

    這樣子的話,這一年說過很多,這樣子的借口,他也替謝太初找過太多。

    樂安郡王在京城中頗有些美譽,說他溫恭和藹,平易近人,又善良心軟……

    隻是這樣的溫和恭順太多了。這樣的為人著想也太多了。多到他被貼上了明理懂事的標簽,多到成了一種理所當然……多到成了一種折磨,多到他甚至沒有勇氣去質問謝太初,明明已經知道自己在尋他,還要隨別人離開,為什麽不可以早一些回來?

    謝太初並不曾感覺到他波動的情緒,隻是如常抬手為他號脈,然後道:“我奉太子之命,為殿下治療雙腿。殿下體虛,還應按時用餐。若體格不強壯,雙腿更難有站立的可能。”

    “我知道了。”

    謝太初對奉安道:“將吃食熱了請殿下進餐。我這便回自己院落了。”

    說完這話,謝太初站起來要走,卻被趙淵抓住了袖子。

    “殿下?”

    “你……太初……我……”趙淵想鼓起勇氣,說出和離二字,卻半天無法言語。

    謝太初瞧他的模樣,沉默了片刻開口。

    他眉目溫柔,語氣也十分緩和,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比外麵的寒冬還要冰冷徹骨。

    “殿下應知,我自傾星閣而來。當今陛下禮敬修道之人,請我出山,以監國運。更以開放皇史宬,觀閱典藏大典為條件,讓我為殿下治療腿疾。”

    “我知道……”

    “殿下又執拗之極,以皇族郡王身份與我結發,更是驚世駭俗。殿下心意我如何不懂?”謝太初道,“若不是為了殿下雙腿之疾,我亦不會同意……隻是……”

    趙淵臉色轉為慘白,抬首看他。

    “我自幼修習無量功,無悲無喜,早斬斷塵緣。”謝太初道,“這些話,與殿下大婚當日,便已提及。”

    趙淵側坐在羅漢榻上,雙肩瑟瑟發抖,眼眶發紅。

    過了好一會兒,趙淵才勉強笑道:“我記得。太初,隻是咱們說好了的,每隔一旬便要行夫妻之事。今日已是到了時間。”

    他也並不覺得趙淵所言有什麽過分,點了點頭:“夫妻交合對殿下身體亦有善益,隻是我今日輾轉數處,渾身塵土。”

    他拱手道:“如此,待洗漱後,再來殿下房內就寢。”

    說完這話,謝太初離去。

    趙淵亦再找不到言語阻攔。

    是最後一次了。

    趙淵想。

    便是最後一次,最後一場歡愉,和最後一夜的夫妻。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過了今夜,便放他自由,也算是好聚好散吧。

    胸口的和離書如今不再冷硬,倒滾鐵一般燙著,貼在趙淵身上,像是要撕裂他的心。

    他抬頭看向門外天空。

    漆黑的夜,雪不知道從哪裏出來,隻紛紛落下,於是便見不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