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衛瞾
  第18章 衛瞾

    乾清宮裏有人慢慢睡去,有人舍不得睡,乾清宮外各宮此時卻正熱鬧著。

    顧綰進宮本就受人關注,再有了早上壽安宮那一出,和皇帝沒去攬月殿一事,雲棲宮便越發引人注意和重視。

    早在顧綰和瀾清拎著雞湯來乾清宮,各宮就已經收到信,而王瑞讓人去雲棲宮給顧綰取梳洗用品衣物也沒避著人,頃刻,顧綰留宿乾清宮一事傳遍了後宮。

    淑妃,如今已經被降為淑嬪的蕭芙,得到消息便奔向了太後的壽安宮哭訴。

    而攬月殿正殿,也是各類器皿摔落在地上的各種破碎聲響個不停。

    攬月殿西邊角落的屋舍內,一個身穿丈藍太監服飾的清瘦小太監正坐在矮桌前大口大口啃雞腿。

    突然,門砰一聲被推開,小太監渾身一僵,塞滿雞腿肉的嘴倏地頓住。

    等看清人,是個身穿和他同樣顏色太監服飾,身材矮小的小太監,他才輕呼口氣,拿著雞腿繼續啃,又沒好氣的說:“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鬧鬼了。”

    “你不是夜值去了嗎?又回來幹嘛?”

    矮個子小太監沒回他,他有些魂不守舍的進屋關上門,看到桌上有一壇酒,他拎過酒壇掀開酒封,就舉起酒壇大口大口往嘴裏灌。

    一旁,小太監見了忙伸手喊他:“哎,你給我留點,我還沒喝呢。

    矮個子小太監沒理他,又接連灌下幾大口,直到他受不了打了酒隔,他才放下手上的酒壇,按住胸口狠吐了口濁氣。

    “你這是怎麽了?”

    小太監見他這樣,有些擔心了,他臉上的嬉皮笑臉微收,過去懟了懟他手臂問道,大概覺得氣氛太冷,有些可怕,他又似玩笑的補充了句:“不會真見著鬼了吧。”

    “可不是見著鬼了。”矮個子小太監看他一眼,苦笑一下坐下。

    “碧雲那小娘們可真會坑老子,竟然讓老子去替她給娘娘守夜伺候茶水,結果你猜怎麽著,我剛到那兒,就聽到殿裏娘娘在為今夜貴妃留宿乾清宮一事在歇斯底裏叫喚著,沒多久裏麵就一陣劈裏啪啦響,我都沒顧得上躲,就看到畫嬈一頭是血的從殿裏跑了出來。”

    矮個子小太監說著,抬手抹一把臉,艱難道:“你是不知道她轉頭看我那一眼,就恨不得把我活吞了滅口。”

    “你是說你看到,”小太監聽得愣怔,等反應過來,他臉色也變了,艱難的把嘴裏沒嚼完的雞腿肉吞下去,他轉過頭看著矮個子低聲問他:“你是說你撞見柔嬪娘娘發怒,還看到了畫嬈姑娘的狼狽樣?”

    這個宮裏,每個宮內主子都各有陰,私,他們是底層小太監,但能在這宮裏生存下來,自有一套保命法子,最忌諱的便是不注意撞見什麽。

    他和矮個子兩個是打一進宮就互相靠著的好哥們,兩個人機靈也愛專研,好不容易才混進了攬月殿的茶水房,還因為一手燒水功夫被柔嬪娘娘誇過,大概也因為這個,他們下午還得了份新差事。

    可現在,矮個子竟撞見了娘娘身邊紅人的狼狽樣,最重要的是,還撞見了主子的陰,私,

    是的,陰,私。人私下裏的另一張可怖麵孔,可不就是陰,私。

    小太監麵色複雜,他抬眼看向矮個子:“你被畫嬈姑娘看到臉了?”

    “嗯。”

    矮個子苦著臉點點頭:“她應該是認出我了,不過她當時那個情況不太好,需要趕緊處理,才沒多搭理我走了。”

    “我真怕啊,怕她直接就把我給滅了口,看著她走了,我攤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點魂。”

    “那你回來幹什麽?”小太監臉色變得很難看:“你是要我陪著你一塊死呢。”

    “當初咱兩不都說好了,誰惹了事誰擔,看在各自照顧的份上節假日給對方燒個紙算完。”

    “我知道。”

    似乎是被小太監變臉的話刺得難受了,矮個子低吼一聲打斷了他:“我是偷摸溜回來的,沒人知道!”

    矮個子狠捂一把臉,頓了頓繼續說:“我回來隻是想和你說一聲,床上的人你照顧好了,別讓他死了,不然他死了估計下一個就是你了。”

    “那位今晚脾氣發得不是一般大,我約莫聽到兩句,她被撞倒這事似乎是她自己搞出來的,很可能這小子還知道,隻是這小子是蘇公公親自送來的,她才沒下令處理了,隻命你我看著,”

    “總之,他活著,你才能活。”

    該說的都說了,矮個子起了身:“今日過後我不會再回這間屋了,要我能活命,咱們就還能見,若是不能,你別忘了,別忘了清明節給我多燒點買路錢。”

    小太監抬起頭看向矮個子,欲言又止,矮個子看他一眼,隻說句:“我不能待太久,走了。”就打開門消失在了夜色裏。

    看著大打開卻再空無一人,隻有冷風刮著門吱呀作響的門口,小太監懊惱的狠錘了一把頭。須臾,他拍了把臉,起身去到床邊,盯著床上隻著中衣趴躺著,還處於昏死狀態的人半晌,他彎腰拿過一邊矮凳上的藥瓶,掀開被子往床上人後腰後臀灑了一遍。

    “你都聽到了,我還年輕,二十都還沒有,還不想死,所以你得給我活著。”

    小太監上完藥,把瓶子扔矮桌上,就一屁股坐在床邊榻凳上發起愣來,又過一會兒,他似乎決定下來什麽,猛地起身朝外跑去。

    門砰的一聲闔上,床上的人慢慢抬起頭睜開了眼,血絲滿滿的眼裏難掩痛色與複雜。

    衛瞾從未想過離奇古怪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切就似在做夢,還是個恐怖的噩夢。

    昨夜本是他終於能和苦等他多年所愛洞房之夜,他為這一日準備多年,一切都籌劃好了,隻等他到雲棲宮將合巹酒遞給貴妃喝下睡去,他就可以去與所愛共赴,愛,河,親蜜無間,,

    可他萬沒想到,他不過沐浴之時跌了一跤,一切都變了樣——他不再是自己了!

    他醒來在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屋子,若不是親眼所見,身上衣裳是一身太監服,外麵宮牆高築,他都不敢相信皇宮裏還有這麽一個破地方存在。

    他原以為自己遇到刺客遭了綁架,畢竟他跌倒時頭驟然暈眩得太過不正常,極可能是中了藥。

    他試著逃跑,發現屋外周遭沒人,他打開房門就拚命往外跑,沒成想他剛跑出院落,便被兩個低等太監逮住要他去整理司禮監廢棄不用奏章。

    他不願意,想表明自己身份,又擔心刺客發現他逃了正在暗處找他,這裏離方才的地方不遠,他還處於危險中,不得己他隻能暫且隱藏身份隨兩個低等太監去了那個所謂的雜物房。

    司禮監參與批紅,他平日裏一些不重要奏章大部分交由司禮監代批,這事是他貼身太監蘇文海在監督,但到了這裏他才知道,司禮監的人評判不重要奏章的標準並不是根據重要不重要來區分,而是啟奏大人給的銀子多少決定。

    除了能有直接機會麵見他的官員,別的官員想讓自己奏事被看到都得掏錢,這已然成了一種密不宣口的規矩。

    衛瞾當即將那些廢棄奏章看一遍,發現許多都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事,比如哪裏蝗災,哪裏泥石流,可這些他平日裏都沒見過,他平日所見,不是彈劾官員的,就是歌舞稱讚的,不然就是已經震驚朝野的災害,,

    衛瞾是皇帝,皇帝最忌諱的就是自己的耳目出了問題,而司禮監如今的行為,就是他耳目被捂了,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不知道蘇文海有沒有參與這事,但他勢必有包庇縱容之嫌。

    衛瞾心頭竄起一串火,發誓等他回去要將蘇文海狠狠打一頓,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顧不得憤怒,他去雜物間邊上盥洗室裏洗手整理自己渾身灰土的時候,看到了牆上懸掛著的西洋鏡裏自己的臉!

    那一刻,衛瞾竭力控製才沒讓自己吼叫出聲。

    他反複扒拉自己的臉,拚命揉搓,就想確定他是不是被人帶了麵具易容了,聽聞民間有高手有這項絕技,因為心上人身份關係,他還派人在急切尋找這類高人。

    但最後,他將臉皮都快措出血痕,他也沒在自己身上找到半點被人易容痕跡,甚至,他還發現,他成了一個太監!

    他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沒了!

    衛瞾恐慌極了,他偶爾也看一些民間雜話,他知道民間有一種說法叫借屍還魂,想起他下湯池的那一摔,他很可能是遇到這種情況了。

    那他是死了?

    衛瞾不敢相信,他必須去確定這事。

    但這時各宮已經落鎖,外麵都是禁軍,他剛跑出去便遭到了禁軍的喝止盤問。

    衛瞾自六歲那年被小太監們欺負得落水被路過的鎮國公救起,就再沒有遇到過這樣無措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慌,要冷靜,但身體的缺損,身上的衣飾讓他沒法冷靜。

    他費了半天勁才擺脫禁軍,他回到原來的地方,打算找一找這具身體身份,卻聽到有兩個路過的小太監在議論雲棲宮。

    雲棲宮,他新納貴妃的住所。

    他將柔兒接進宮,隻等再過一年將她是世子妃的身份發喪,兩人就能廝守在一起,沒想動太後和蕭家竟連個孤女都容不下,竟不停加派人手查柔兒身份,不得已,他隻能同意蘇文海和柔兒提議的尋個擋箭牌寵妃。

    貴妃是柔兒和他幾經考慮後確定下的人選。

    她是柔兒表妹,鎮國公府外孫女,兄長是新科狀元,有能力前程無限,他納她剛好可以正大光明重用鎮國公府,並用鎮國公府勢力和其兄長代表的寒門士子以對抗蕭家及世家。

    最重要的是,貴妃生得美,是他平生所見最美的美人,他寵她,太後和蕭家不會有半點懷疑,甚至因她為後都適宜的身份,太後和蕭芙勢必會極力注意她,這樣柔兒也更安全。

    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計劃也完美進行著,沒想到臨到頭他竟不是他自己了。

    聽到皇帝天未暗下就去了雲棲宮,衛瞾手上青筋鼓了起來,他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的身體沒死,很可能他這具身體裏的魂成了他。

    而那個大膽的魂賊,現在還要去睡他剛納入宮的貴妃了,甚至,他的柔兒,

    衛瞾整個人都蒙上一層灰影,他猶如一隻困獸不知該怎麽辦,他隻能等天亮。

    他苦苦熬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去雲棲宮查看情況的時候,遇到了蘇文海。

    他欣喜若狂,都顧不得計較蘇文海欺瞞他的事,就要和蘇文海說他的遭遇,蘇文海卻讓人鉗住了他,還走到他麵前來拍著他臉,用極惡心言語侮辱他。

    衛瞾見到的蘇文海永遠都是畢恭畢敬的諂媚模樣,哪見過他這樣一副麵孔,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緩過來要和蘇文海說話 ,蘇文海又踹了他一腳,吩咐人送他去攬月殿當差。

    蘇文海一走,衛瞾也察覺到他這具身體和蘇文海有仇,他暴露身份對方不會信不說,很可能還會借此尋到機會除掉他。

    衛瞾小時候的經曆讓他從來就知道人心險惡,信不得。

    衛瞾打消和蘇文海表明身份的念頭,得知蘇文海讓他去攬月殿,他便將希望寄到了沈柔身上,他和沈柔算是青梅竹馬,他的一切她都了解,他證實身份也容易很多。

    但他好不容易等到沈柔從壽安宮回來,剛站到沈柔麵前,手還沒碰到她衣角,她竟在看他一瞬後驚叫出聲,整個人要往台階下倒去。

    那是他心愛之人,身子又弱,他怎麽能眼見她受傷,他條件反射的拉住了她。

    他穩住她身子站直,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對上她一雙充滿憎惡的眼睛,接著他腳一痛,人被狠狠推下了石階。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卻見她神色冰冷的慢慢走下來,又一臉痛苦的摔到了他身上,耳邊響起她貼身宮人倩雲在喊:“大膽奴才,竟敢衝撞貴妃,拖下去打五十杖。”

    五十杖,險些要去他的命。

    他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醒來還聽到兩個小太監這樣一番對話。

    衛瞾抬手捂住眼,肩膀輕抖,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的感到了絕望是什麽滋味。

    跟在自己身邊許久的奴才兩副麵孔他還能接受,閹奴不過他養的狗,他從不指望他有多好,他隻痛苦,他愛了那麽些年的愛人,私底下怎麽會是這樣一副麵孔,比德元的偽賢惠還要可怕。

    他如今又該怎麽辦?

    太後信不得,蘇文海信不得,連至愛之人都隻惦記著要他命,,他又該信誰,要怎樣才能拿回屬於他的身份和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