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一片片鵝絨似的雪花滿天飄落, 不知已經落了多久,地上已是綿綿一層,積雪堆在樹木的枝丫上,將枝丫壓彎, 最後‘噗’的落在地上。

    一道高亢嘹亮的鳥鳴聲, 打破了叢林間的寂靜, 唯一空曠的矮坡下, 似是有什麽東西動了動。

    容渙扒開臉上的雪, 勉力直起身子, 他身上的血跡早已幹涸, 結成大大小小的血痂。

    環視四周,他的眼前模糊不清, 腦中的鈍痛一陣猛過一陣,手腳提不起力, 便知道他挨的那兩刀上淬了迷藥。

    望著自己身邊的空空如也,薑妁不見蹤影, 容渙渾身控製不住的哆嗦,說不清是冷的,還是藥勁上來,更或者是在恐懼什麽。

    容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隨後不顧身上傷口的劇痛, 掙紮著爬起來, 跌跌撞撞向不遠處爬去, 從雪堆中扒一個薑妁來。

    將薑妁緊緊摟在懷裏,摸著她渾身冰冷僵硬,容渙連心跳都有一瞬停滯了,連忙伸手去探她的脈搏, 卻抖得厲害,摸不出什麽來,又屏息湊在她麵前,半響才察覺出一絲微弱的呼吸。

    容渙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才大口的接連喘氣,隻覺得自己終於從地獄重回人間,後怕的將薑妁摟得更緊。

    仰頭看了看露天的矮坡,四周無遮無擋,寒風在這兒打著轉兒呼嘯,難怪這不知何時開始落的雪將他兩人都埋了個嚴實。

    容渙試探著喊了薑妁兩聲,卻仍舊不得回應,刺客的那一掌並不輕,她一個沒有功夫的普通人挨這一下,隻能祈求上蒼保佑不會因五髒碎裂而死。

    不論如何,薑妁也經不起這般凜冽的風雪了,容渙索性將她背在背上,拖著一身傷,隨手拿了枝竹竿做拐,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崩開,一路走便有血滴滴答答的落,落在雪地裏很是顯眼。

    容渙想起,先前那幫刺客明顯是要活捉薑妁的,雖不知後來那人為何又對她下死手,但難保剩下的人不會想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跟下來搜尋他們。

    萬一那幫刺客在楊昭和薑一之前找到他們,依照他現在身上藥勁未退的情況,很難護薑妁周全。

    容渙勉力站定,劇烈的喘息中帶出一陣陣白霧,伸手摸索到自己身上的兩處傷,一處在肩胛,有薑妁壓著,另一處在腰腹,幾乎橫貫整個腹部。

    難怪血流不止。

    容渙看著自己滿手鮮紅的血跡,竟然咧嘴笑了起來。

    隨後像是不覺得身上那肉是自己的一般,撕下衣袍的一長條,緊緊裹在腰腹的傷處。

    確定不會再有血滲出後,又抓了把雪,將衣服上的血擦拭幹淨,等它不會再滴血的途中,又從不遠處拖回一根枯木枝椏,綁在自己身後。

    做完這一切,容渙才拖著比方才更為疲憊的腳步改變路線往另一處走。

    又害怕薑一等人尋不見他們,沿途又留下了幾個隱蔽的記號。

    上回見薑妁畫過,他便記了下來。

    越走越久,沿途竟然未能發覺有一處可以讓他們躲避風雪的地方。

    容渙的步伐越發沉重,眼前出現一道道重影,他知道,那是迷藥在他血液中遊走,再次發揮藥效了。

    跨過一道坎時,容渙腳下一軟,整個人往地上栽,他卻回手緊緊抱著背上的薑妁,自己磕了個頭破血流。

    薑妁終於被這一番動靜震醒,隻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在痛,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想說話,一張嘴卻嘔出一口血來。

    容渙已經掙紮這從地上爬起來,察覺到微熱的液體落在他臉上,忍不住欣喜若狂:“殿下?你可還好?”

    薑妁並不知道自己所在何處,聽見容渙的聲音後,卻信任的閉上了雙眼,喃喃道:“有點……痛。”

    聽她還能說話,容渙心下安穩不少,隨意的抹去遮住自己眼前的血,語氣輕快道:“無礙,臣帶殿下去尋個位置避避風雪,待身上暖和起來,便一切都好了。”

    薑妁無力的開合著雙眼,她知道,事情並不像容渙說得那般輕鬆,咽下一口湧上來的腥意後,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待她再次恢複意識時,周身暖意融融,虛虛睜開的眼縫裏,看見了不遠處跳動的篝火。

    薑妁動了動身子,卻發現自己被容渙緊緊鎖在他的懷裏,眼前是他帶著緩慢有力心跳的胸膛。

    勻了幾息,薑妁覺得自己方才如同火燒一般的五髒六腑,已漸漸好了許多,除了還有些悶痛之外。

    看著快要熄滅的篝火堆,薑妁覺得自己不能再貪戀這一絲溫暖,要不然她和容渙兩個人都得凍死。

    她小心翼翼的挪開容渙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才剛要從他懷裏鑽出來,那手卻突然一緊,帶的薑妁又往他身上倒。

    薑妁仰頭一看,容渙禁閉的雙眼也跟著睜開了,卻混沌一片,一看就不太清醒的樣子,幹涸的嘴唇開合著:“夫人……”

    聽見他這稱呼,薑妁不知為何,心頭一酸,下意識出聲安撫道:“我在。”

    容渙也像是確認了她安然無恙,兩眼一閉,倒頭又昏了過去。

    薑妁喊了他兩聲,每一次容渙都會輕聲回應,卻不曾再睜開眼,說不清他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

    等她再要從他懷裏出來時,便沒再發生方才那般情況,容渙靜靜的閉眼睡著,若不是略重的呼吸聲,仿佛一個死人。

    薑妁去添了柴火回來,才有空仔細打量容渙。

    他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一看就是失血過多,額頭上的傷並未處理,夾雜著細碎的沙石,有胡亂擦拭的過的痕跡,血跡微微凝固在他的眼皮和傷口處。

    身上的衣袍早已經破爛不堪,腰腹那處的傷雖然裹得很緊,卻仍舊被鮮血浸透,月白的長袍東一塊西一塊,都是暗紅的血跡,以及膝蓋處淩亂的泥水。

    薑妁看了一眼自己,除了胸腹中的悶痛,以及微亂的發髻,渾身上下安然無恙,不沾半點風雪,唯有胸膛上一片鮮紅,還是容渙的血染上去的。

    兩相對比,她依稀想得起來,容渙是如何拖著一身傷,背著她找到這一處容身的山洞,甚至在幾欲昏迷的情況下,還尋來了草木將篝火點燃。

    薑妁剛要站起身,便覺得喉口發癢,掩唇輕咳了兩聲,渾不在意的將咳出來的血肉往地上一甩。

    她走上前,在容渙麵前蹲下,眼睛一寸寸摩挲過,他那哪怕如此狼狽,卻仍舊帶著破碎美感的臉。

    容渙真不愧有玉麵丞相之稱,一雙長眉入鬢,眼型狹長,麵上棱角分明,笑起來時如沐春風,不笑時,便有陰沉沉的戾氣縈繞在俊朗的眉目間。

    他生得這一張薄情寡義的美人臉,卻做盡情意繾綣的事,每回把命都搭上。

    薑妁想起來,容渙一路背著她走來,好幾次跌倒爬都爬不起來,摔得頭破血流,在背上的她卻不曾受半分波折,甚至在睡夢中無意識的問他。

    “容渙,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兒了。”

    她看不見容渙的臉,寒風送來他斬釘截鐵的回答。

    “不會,臣會護殿下安然無恙。”

    薑妁不知道一路有多遠,容渙有多少次跌倒又爬起,她最後一次睜眼時,他已經無法站起身,滿頭滿肩堆滿了雪,卻還是背著她,匍匐著在地上爬。

    她無法想象,那個光風霽月的丞相容大人,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容渙,他忍受著滿身傷痛,迎著風雪,在地上爬。

    薑妁環顧四周,這是一個不大的山洞,一眼便能望到頭,洞口開得巧妙,正正好將風雪擋在外麵,因此,隻燃著篝火也不覺得冷。

    這山洞,像是有過旅人在此處歇腳,除了用石頭搭成的小灶,往裏還堆著幾堆幹草,倒是可以燒做草木灰替容渙止血。

    白菀還活著的時候,薑妁總愛往外跑,回來便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小傷倒還好,忍一忍便能自行痊愈,可若是傷得厲害,便沒了法子。

    有一回,薑妁被薑曜和薑嫣拉去做靶子,頂著頻婆果站在遠處不動,待他們玩個盡興便能有酥酪吃。

    五六歲的小孩能有什麽準頭,第一箭便將薑妁射了個對穿,薑嫣和薑曜帶著宮女內侍一哄而散,薑妁沒吃成酥酪,還傷得不輕。

    隻能拖著傷回去找白菀。

    冷宮的內侍是萬萬不可能替他們請太醫的,又不允私自去藥房取藥,白菀無奈之下便抽了他們床榻下的茅草,燒成灰,敷在薑妁的傷處,雖沒有多大的用處,但好歹能止血。

    養著養著,便也好了。

    薑妁取來茅草,借著篝火點燃,待燒成灰冷卻後,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容渙裹緊的傷處。

    她沒做過伺候人的事兒,雖然已竭力小心,但容渙的皮肉早已經和他的衣衫攪和在一起,分開時難免有些疼痛。

    薑妁這個動手的都看得齜牙咧嘴,容渙卻仿佛並無所覺,期間隻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在確定眼前人是誰後,倒頭又昏了過去。

    將草木灰細細敷在容渙那一指長的傷處,之前用來裹傷的布條已經不能用了,裏頭的血水都能擰出來。

    薑妁挑了自己身上的裏襯,撕下最柔軟那一塊,將容渙的傷處裹好。

    有爬上去攀他的肩膀,薑妁記得,容渙肩胛處也挨了一刀。

    嫌容渙身上的衣袍礙事,薑妁索性便將他上身扒了個幹淨,使出吃奶的勁,將他翻了個身。

    將兩處的傷口都處理好後,薑妁抹了把汗,仰麵往後一倒,以雙手撐地,氣喘籲籲的打量著看上去非常無害的容渙。

    哪怕兩人已有過極其親密的關係,但這還是薑妁頭一回,如此清楚的看見容渙赤身裸體的模樣。

    以往總帶著衣衫半退的蒙朧感,這回實打實的瞧見,薑妁倒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熱。

    容渙膚色很白,這點從他臉上便能看出來,穿著衣裳時覺得瘦,脫了衣裳才會發覺,這人渾身上下都是緊實的腱子肉,肩膀寬厚,能將薑妁整個人裹在懷裏。

    細看之下還會發現,容渙身上有許多已經泛白的舊傷,最長的甚至劃過了他整個胸膛,足見當時傷勢之重。

    薑妁以往曾摸到過,問時容渙卻不愛說,隻使勁捉弄她,變著法子讓她忘記這事兒。

    方才忙時還不覺得,如今閑下來,便覺得渾身發冷,冷汗一陣一陣的往外冒。

    薑妁抬手摸了摸自己額頭,原來不是她喪心病狂到看見容渙這幅模樣都能心猿意馬,而是她也沒比容渙好多少,這會兒正發著高熱。

    捂著發暈的腦袋,看容渙並沒有要醒來的跡象,薑妁將他衣服胡亂穿好,便又往他懷裏鑽去,心安理得的合眼睡了過去。

    朦朧中,容渙隻覺得自己兩處傷口火辣辣的痛,又覺得冷,過了半晌,一坨溫暖往自己懷中紮,鼻尖嗅到熟悉的馨香後,便伸手將人往懷裏撈。

    外頭寒風呼嘯,山洞裏溫暖如春,篝火劈啪聲中,兩個人交頸而臥,睡成一團。

    等薑妁再醒過來,她的高熱已退,可容渙仍舊沒有清醒的跡象,篝火還在燃著,側耳細聽,外頭的風雪似乎已經停了。

    她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叫。

    薑妁從容渙懷裏鑽出來,蹣跚著往洞口走去。

    雪早已經停了,入目一片皚皚白色。

    薑妁這時才發現,他們所在的山洞地勢稍高,視野頗為寬廣,能將四周不少範圍都納入眼中。

    容渙的性子當真是謹慎。

    換做是薑妁,能有個躲風雪的位置便不錯了,哪有閑心去考慮旁的。

    薑妁正虛著眼睛看,那裏能撈點吃的祭祭五髒廟時,卻發現了不對勁。

    山洞西北方的一處矮坡上,密密麻麻的綴一堆漆黑的人影,像是在仔細搜尋的什麽。

    薑妁先還有些高興,以為是薑一等人尋了過來,誰知細看之下才發現,那些人一個個穿著黑色夜行衣,手上拿著纖薄而長的彎刀,並不是薑一他們,而是西廠的番子,傅長生的走狗。

    目測之下,那處矮坡離這山洞並不遠,往上看,應該就是當日她和容渙掉下來的懸崖,找到這兒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能這般坐以待斃,薑妁轉身回去喊容渙。

    一摸他,卻被嚇了一跳,容渙渾身滾燙,連蒼白的臉頰上都堆著兩坨紅,難怪一直無法清醒。

    薑妁頭一回明白什麽叫做焦心,她甚至急得團團轉,容渙不醒,她又不懂功夫,被那群番子尋到此處,兩個人隻能束手就擒。

    坐在地上想了片刻,容渙能背著她走這麽遠,她也行。

    薑妁將身下的襦裙脫下來,隻穿著單薄的褻褲,將裙角在石頭上磨出一道裂口,三兩下將這廢了無數繡娘心血的鮫紗裙撕成長長的幾條。

    她將布條穿過容渙的肋下,蹲下身開始將試圖他拉到自己背上。

    容渙一上身,薑妁險些摔個狗吃屎,她卻仍舊咬牙半跪著,剩下的布條在兩人身上交纏,把他們牢牢捆在一起。

    薑妁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嚐試著站起來,勉力之下,她整張臉都漲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薑妁扶著山壁,一點點,一點點的站起身,容渙跟一座大山似的壓在她身上,她的背躬得極低,小心翼翼的鬆開手,整個人便開始搖搖欲墜,東倒西歪,連忙又扶著山壁才站穩。

    艱難的邁出第一步後,剩下的便簡單許多。

    好在外頭的風雪停了,薑妁走時比容渙來時要順暢許多。

    薑妁撿起了容渙拄過來的那根竹竿借力,出了山洞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但那群番子實在來得太快了,薑妁才發現他們手上還牽著條黑背狼狗。

    幾乎在她走出山洞沒多久,便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以及說話聲和犬吠聲。

    “循著記號來看,是在這附近沒錯。”

    “再找找看,那小子總不會再耍咱們。”

    “誰知道呢,他以前待三殿下可是忠心耿耿,還不是說背叛就背叛了。”

    “不礙事兒,大黑不也領著咱們往這邊追嗎?”

    薑妁聽著,隻覺得積雪化在自己身上都沒這麽冷。

    她已經無暇細想,番子口中的‘他’究竟是誰,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

    薑妁慌不擇路的加快腳步,可她身上背著容渙這麽個大活人,又能跑多快呢。

    “找到了!他們在那邊!”

    伴隨著由遠及近的犬吠聲,薑妁幾乎已經絕望。

    但她從來不會束手就擒,她還在跑,死死拖著容渙,用盡全力的向前跑。

    張牙舞爪的荊棘劃破了她的腿腳,崎嶇不平的泥濘險些讓她跌倒,越過橫擋在路上的枯樹,跨過憑空出現的深坑,薑妁帶著容渙一頭紮進了薑十五的懷裏。

    “殿下!”

    聽見熟悉的聲音,薑妁渾身一鬆,握緊薑十五的手,眼神中閃爍著無法遏製的憤怒,咬牙切齒道:“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