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傅長生從寢殿出來, 走過抄手遊廊時,遇見一位正在等他的宮女。

    “娘娘托奴婢來問,事情進展的可還順利?”

    那位隱在暗處,看不清容貌的宮女輕聲問道。

    傅長生並不看她, 抬頭望向西垂的月亮, 冷漠的聲線中帶著淡淡的諷刺:“娘娘不該多此一舉, 萬一事情敗露, 咱們誰都活不成。”

    那宮女似乎料到傅長生會如此, 甚至輕笑了一聲:“娘娘的意思是, 皇上總不能一直服用那丹丸, 如今還好,等日後皇上表現得再明顯些, 可就會被太醫院的人瞧出來了,反正廣明都得死, 不如用他的死做點有用的事兒,您說呢廠督大人?”

    傅長生聽她說完, 神情越發冰冷,抬腳便往外走,想了想又停下來,眼神輕輕的落在她身上:“咱家喜歡聽話的合作對象,娘娘若是再這般自作主張, 咱家便會重新考慮了。”

    那宮女沒再說話, 陰影中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待傅長生走遠,她才走出暗處,腳步匆匆,往深宮走去。

    次日一早, 建明帝因病罷了早朝,傅長生來時賢妃正圍著建明帝團團轉。

    見傅長生來,手裏還拿著一封信件,便笑吟吟的問:“是永安的來信?”

    她這一句話,讓原本有些和煦的氣氛陡然將至冰點,建明帝的臉更是直接板起來。

    賢妃卻似有不覺,起身盛了一碗甜羹,放在建明帝麵前,蹙眉道:“臣妾聽太醫說,皇上這是怒急攻心,憂思成疾,這容大人您也關了這麽許久,本就沒甚大錯,怎不將他換來替您分分憂呢,容大人不在,滿朝瑣事均由您一人操辦,可不就得病倒了?”

    她說了半響,卻不得半分回應,才後知後覺的看向建明帝。

    一眼便撞進他冷如冰霜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顫,眼中下意識流露出恐懼。

    見她怕,建明帝才轉眼看去別處,端起甜羹喝了一口,才道:“後宮不得幹政,賢妃莫不是忘了?”

    “臣妾知錯,”賢妃戰戰兢兢的往下跪,再一次認證了,白菀當真是建明帝心中不可言說的逆鱗。

    “知錯便好,回去閉門思過吧,”建明帝看也不看她,麵上也沒什麽表情,看不出喜怒。

    “臣妾遵旨,”賢妃垂下頭,貝齒將唇肉緊咬。

    待賢妃走後,建明帝平靜的麵具迅速破裂,一腳將幾案踹翻,怒目圓瞪的問傅長生:“容渙有多久不曾傳消息回來了?”

    傅長生淡聲道:“回皇上,容大人一直都有傳信回來,均是一切都好,皇上曾說若無大事不必呈報,因此奴才便自作主張扣了下來。”

    聽著傅長生的話,建明帝扯著嘴露出兩排森冷的白牙,桀桀冷笑道:“一切都好?這是把朕當傻子耍呢?不愧是霍硯的種,當真是有能耐,怪不得容渙要替她說好話,這兩人恐怕早就勾搭成奸,迫不及待的要逃出去當他們的亡命鴛鴦了!”

    自從建明帝認定薑妁非他親生,每當提起她,不是野種便是賤人,幾乎用盡天底下最惡毒的詞匯咒罵她。

    傅長生默默聽著,聽見一句汙言穢語時,便控製不住的眼睫輕顫。

    建明帝發泄一般痛罵了許久,整個寢殿內能搬動的物件都沒能幸免,通通被他砸了一地,最後才仿佛脫力一般癱倒在榻上,一聲接著一聲喘氣。

    傅長生此時才開口道:“若依此言,隨同而去的裴都統傳回來的信件也不足以取信了。”

    他太了解建明帝了。

    建明帝此人,不信任何人,他隻信淅瀝瀝看見的,任何事從旁人口裏過了一遍,都會忍不住心生懷疑。

    因此,事情發展由始至終,傅長生從未開口指向性的說過一句話,都是引導著建明帝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便深信不疑。

    唯有現在,所有的目的都已經達成,他才扯出最後一記猛藥。

    建明帝本以為昨日他受到的打擊已是最大,而裴雲渡統領的龍鱗衛幾乎是他最後的儀仗,倘若裴雲渡亦是叛變,那恐怕他當真是孤立無援了。

    傅長生此話一出,建明帝隻覺得腦子一陣炸響,跟著便有針紮一般密密麻麻的刺痛襲來,讓他無暇分神細想。

    忍不住雙手抱頭,蜷縮起身子,痛苦的捶打著太陽穴,口中哀嚎道:“去,去拿丹丸來,朕要丹丸!”

    傅長生依言取來,伺候建明帝服下,卻沒有再提醒他,他這賴以生存的丹丸所剩無幾了。

    建明帝服下丹丸後,不過幾息之間,腦中的刺痛便逐漸消退,他抱著腦袋的雙手並未鬆開,兩眼發直的看著虛空出,幽幽道:“帶人去查,永安公主府和丞相府,不要驚動旁人。”

    他能提起最後一句,說明建明帝還尚存理智,現在的大楚可以說風雨飄搖,搖搖欲墜,確實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當天晚上,傅長生便帶著出現在建明帝麵前。

    傅長生將一疊信件呈給建明帝,一邊道:“啟稟陛下,此人乃三殿下的侍寵,他曾親眼所見三殿下與身穿龍鱗衛服製的人來往,以及容大人也曾深夜上門麵見三殿下,這些信件分別是從丞相府及公主府搜出,信中言語令人心驚,請皇上過目。”

    建明帝並不急著拆那一堆信件,反而盯著堂下抖若篩糠的李承鬆看了片刻,許久才道:“朕見過你,你是山西李家的兒子。”

    容渙幾月前突然帶證據上書,參康王薑德慵,謀圖他人財物,為一副永子,夥同山西知府汙蔑山西李家偷盜國寶,害李家幾十口人含冤入獄不說,還殺人滅口。

    建明帝見證據確鑿,便下令讓容渙著手偵辦,後來隻遠遠看了一眼據說是有幸逃出來,卻淪落到在永安公主府做侍寵的,李家唯一的那根獨苗苗。

    赫然便是眼前的李承鬆。

    “好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薑妁和容渙與你有大恩,你卻要胡亂攀汙他二人,你該當何罪!”

    建明帝聲音洪亮,話語中的威壓讓李承鬆抖得更厲害了,他來不及細想這為何與傅長生說好的不一樣,腦子卻轉得飛快。

    “回,回陛下的話,公主與丞相大人確實待草民恩重如山,可再大的恩情都比不過皇恩浩蕩!”

    “皇恩浩蕩?”建明帝定定的看著堂下的人,咧著嘴笑得怪異:“在你家蒙難時,恐怕罵的是朕才對吧。”

    李承鬆從不知原來當今天子如此喜怒無常,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手下無意識的摳弄著地上的絨毯,口中喃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何況草民家中已被平反,草民心中再無怨言。”

    建明帝隻冷笑連連,直言道:“說吧,你在公主府瞧見了什麽。”

    李承鬆垂著頭,擲地有聲道:“草民曾在無意之間翻看到公主與丞相大人之間的往來信件,信中言語放肆,還曾提及近來的災情,也曾見過幾位身穿赤色飛魚服的大人星夜往公主府送來大筆銀錢,與公主私下言語。”

    “不過是飛魚服,口說無憑,你又有何證據證明,那是龍鱗衛?”建明帝麵無表情,看不出信還是不信。

    “草民不知何為龍鱗衛,不過草民略通書畫,已經將所見之人畫了出來,請陛下過目,”李承鬆道。

    傅長生緊接著便將一卷畫呈給建明帝。

    建明帝隻略看了一眼,便知那畫中人確實是龍鱗衛,甚至還能看出飛魚服上精致的睚眥,是裴雲渡。

    這指向太過明顯,建明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傅長生看著那畫便暗道糟糕,裴雲渡沒瘋的話,定然是不會穿著這身如此顯眼的衣服招搖過市的,建明帝又不是傻子。

    這李承鬆當真是個蠢貨!

    建明帝果然是不大相信的,片刻後便讓傅長生將李承鬆帶下去,隨即,麵色黑沉的拆開一封信,一目十行,緊接著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翻來覆去的看,像是在確定這確實是薑妁和容渙的筆跡,確定後,又迅速拆開另外一封信。

    一連拆了十來封信件,才停下來,抖著信紙,麵上帶著不可思議的冷笑:“她竟然想造反?她竟然要造反?”

    一連重複了兩遍,足見建明帝心中有多麽震驚。

    “朕明白了,容渙為何舉薦她做欽差,可不是為了做亡命鴛鴦,是圖謀民心,圖謀朕的江山!”建明帝把幾案拍得震天響:“她還真敢想,手裏頭有幾個兵,便妄圖效仿前朝聖帝,也不看看她幾斤幾兩?一個野種,奸生子,也敢圖謀大位?朕還沒死呢!”

    “傅長生,去把她給朕帶回來,不論死活!”建明帝雙眸紅似滴血,咬緊的牙關咯咯直響,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

    在傅長生領命退走時,建明帝卻又叫住他,眼神陰狠:“不,一定要把她活著帶回來,活著就行。”

    那就是隻要有口氣便成了。

    傅長生眼眸微閃,頷首應是。

    待傅長生退出去,四下徹底安靜下來,建明帝繃直的後背一軟,無力的癱倒在椅背上,心髒還因憤怒正在劇烈跳動,他卻麵若死灰。

    這幾日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控製不住的衰老了許多,眼神也不大清明,昏黃中帶著渾濁。

    建明帝在龍椅上躺了許久,才坐起來,蹣跚著取來哨子,抵在唇上吹了幾聲,一個身穿赤色飛魚服的龍鱗衛不知從何處閃身進來,跪在他麵前。

    “叩見陛下。”

    建明帝緩緩喘息著,定定看了他許久,才啞聲道:“讓裴雲渡回來見朕,速度!”

    “是。”

    門外的傅長生看著一閃而逝的赤色,厭煩道:“嘖,真是難搞,他寧願相信殿下謀反,也不信裴雲渡會背叛他,真該將貪汙賑災銀兩的罪名一同扣在他們頭上的。”

    “雖然皇上會很憤怒,不過,他也沒機會再見到殿下了。”

    “去將他攔下來。”

    身後的屠廣應聲而去。

    “久久得不到消息,總該懷疑了吧,”傅長生盤算著手腕上的楠木珠串,望著那一隅通透的天空,目色迷離,喃喃道:“殿下,該回來了。”

    裴雲渡自得知薑妁和容渙跌落山崖,便去信給建明帝,卻久久不得回應,算算日子已有四五日之久。

    龍鱗衛有獨特的傳信渠道,從寧州到京城,即便快馬加鞭也得十日,而龍鱗衛傳信,來回絕不超過三日。

    結合薑妁幾次三番遇刺,裴雲渡擔心京中生變,決定留下一隊人馬繼續搜尋,又給濟州的明鐸去信後,便帶著五個龍鱗衛星夜兼程返回京城。

    才入京城便遇見建明帝派出來尋他的周清。

    聽周清將這幾日發生的事一一道來,他卻也知道不多,建明帝和傅長生談話時,早已將他們遠遠遣開,因此,並不知裴雲渡也被貼上了背叛的標簽。

    裴雲渡聽著周清的話,麵上沒什麽表情,卻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心中有多麽恐慌,腦中一團亂麻,卻還是強製自己冷靜下來,硬著頭皮去見了建明帝。

    一進門,裴雲渡不等建明帝開口,便帶著一臉肅色,搶先道:“啟稟陛下,屬下無能,三殿下遇刺與容大人一同墜入山崖,至今生死不知,臣已派人日夜搜尋,卻仍舊不見蹤跡,本來信請求增援,卻遲遲不得陛下回信,無奈隻得自行趕回京,求陛下降罪。”

    建明帝緩緩放下手中的朱筆,冰冷的目光在裴雲渡身上來回逡巡。

    看得裴雲渡如同芒刺在背。

    許久過後,建明帝才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從龍椅上下來,緩步走到裴雲渡跟前站定。

    裴雲渡能感覺到,那如同利刃一般的目光,似乎想將他整個人都剖開。

    他聽見建明帝問道:“有人告訴朕,薑妁並非皇嗣,你怎麽看?”

    裴雲渡猛然抬起頭,一向麵無表情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驚訝得聲音都變了形:“是何人膽敢如此胡言亂語。”

    建明帝凝視著他的臉,不肯放過一絲一毫他麵上的變化,似乎確定他震驚的表情並非作偽後,才又道:“並非胡言亂語,是確有其事。”

    裴雲渡還是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此人定然居心叵測,陛下莫要被此人蒙蔽。”

    建明帝正四處踱步,聽他如此說,便反問道:“你為何如此確定?還是說,你也如旁人所言,背叛了朕?”

    這回裴雲渡是實打實的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也是懷疑對象。

    他不清楚傅長生到底知不知道他與薑妁之間的關係,如果不知道,那傅長生將他和整個龍鱗衛算計進來,恐怕就是為了架空建明帝,讓他失去最後的儀仗。

    當無人可信時,建明帝便隻能信賴傅長生,以及他手下的西廠,屆時整個大楚基本都在他掌控之中。

    真是陰毒的算計!裴雲渡在心裏唾罵連連。

    可如今並不是揣摩傅長生暗地裏圖謀什麽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裴雲渡自己今日能否從這裏活著出去。

    “臣對陛下赤膽忠心天地可見!”

    “是嗎,可朕不信,”建明帝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支手指長的竹筒,拿在手中晃了晃,上麵隱約可見裴雲渡的名字。

    裴雲渡似有所感的抬起頭,在視線觸及那瓷瓶時,眼瞳陡然緊縮,連說話聲都帶上了顫意:“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從不曾有片刻對陛下生過背叛之意!”

    建明帝卻充耳不聞,施施然的將竹筒打開,裏頭爬出一隻指腹大小的紅肚黑蟲,用喚來龍鱗衛的哨子輕輕吹起。

    隨著哨聲響起,也不知那黑蟲抽搐一般抖動起來,裴雲渡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麵目逐漸變得猙獰,像是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豆大的汗水一顆接著一顆滾落,痛到極致時,便形態全無,發瘋一般四處衝撞,撞得頭破血流,口吐鮮血也不停。

    建明帝饒有興趣的看著,等裴雲渡控製不住的求饒時,才停下哨聲,望著眼前如同血水裏撈出來的人,幽聲問道:“朕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也背叛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