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生不過是個奴才
  第9章 長生不過是個奴才

    一個禦前女官在宮裏憑空消失,很難不驚動建明帝。

    建明帝得知消息時,勃然大怒,將驍騎營都統罵了個狗血淋頭。

    前有皇子遇刺,後有宮女失蹤,本該固若金湯的禁宮,如今卻成了賊子來去自如的地方,這讓他如何能安心。

    他在朝會上大發雷霆,當即便要大理寺拿個章程出來,為期七日,否則便要大理寺卿提頭來見。

    這倆樁事,一件事牽扯惹不起的永安公主,一件事壓根沒有絲毫征兆,大理寺卿摸著自己這顆搖搖欲墜的腦袋,急得團團轉。

    後來大理寺卿也不知受了誰的點撥,屁滾尿流的請容渙過府吃茶。

    沒多久薑延遇刺一事,便隨著禦前女官問書乃鮮卑細作,謀圖刺殺皇子不成,自知死罪難逃“畏罪自盡”而塵埃落定。

    繼而禮部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建明帝六月底往行宮避暑,以及秋季圍獵的事宜。

    建明帝將今年避暑的地點定在九黎山南麓的九黎行宮,早在半個月前,建明帝就派兵往九黎山封山清場,等到臨出行的前兩日,禁衛軍先行一步,在山腳及九黎行宮外駐紮,連著本就在九黎山駐守的西郊大營,將整個九黎山圍得水泄不通。

    出行前夜,建明帝又派傅長生來請薑妁進宮,要她明早隨帝王儀仗一塊兒出發。

    素律來報時,薑妁正匍在書房的書案上,提筆寫著什麽,她才沐浴過,身上隻穿了件素紗單衣,帶著濕意的發絲四散,兩手的廣袖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細嫩的手臂。

    身穿深色程子衣的薑一垂頭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時常跟著他執勤的薑十不知為何這些時日都不見蹤影。

    薑妁恰好停筆,頭也不抬的將寫好的信紙折好裝進信封裏,按上自己的私印,交給薑一:“拿著這封信去九黎山山腳下最西邊的農舍,交給十五。”

    薑一領命退走,薑妁走到窗前,望著九天上那一輪明亮的彎月,伸了個懶腰。

    素律上前收拾筆墨紙硯,一邊問:“殿下,您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一隻通體烏黑的玄貓兒,無聲的走過窗櫞,在薑妁麵前停下,睜著碧綠的眼珠一眨不眨的望著她,一邊用尾巴去纏她的手臂。

    薑妁抬手撚了撚它的耳朵尖,那玄貓便乖覺的將整個側臉湊了上來,眯眼輕蹭著她的手背,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這玄貓是前不久容渙送來的,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半點沒個貓樣子,反倒異常乖覺,又粘人得緊。

    “明天就能見著了,”薑妁心裏高興,伸手讓玄貓跳進懷裏,撫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興致勃勃又難掩惋惜的說:“真可惜,本宮不一定能見著那個場麵。”

    今年避暑,建明帝點名隨行的不止有後妃皇嗣,還有不少勳貴及五品以上的朝臣,明早隨儀仗出發的更是一品大員。

    “真想知道他們瞧見那個人的樣子,是如本宮當初一樣惡心呢,亦或是恐懼,害怕?”一想到那個場景,薑妁就興奮得難以自持,抱著貓在房中來回踱步。

    素律隻覺得不知從何時起,她越發看不懂薑妁了,以前還能勉強猜個五六分,如今真是明明聽著她說話,卻覺得滿頭霧水。

    但她之所以能在薑妁身邊留這麽久,便是不該問的從來不問,素律敏銳的感覺到,薑妁口中說的話,絕對不是說給她聽的,這件事也不是她該問的。

    素律往後退了一步,問:“傅廠督還在花廳候著呢。”

    “哈,”聽素律提起傅長生,薑妁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拍拍蜷在她臂彎裏一動不動的玄貓,往外走:“本宮去瞧瞧他。”

    公主府的花廳,說是花廳,卻隻得花沒有廳,隻用大理石柱圍了一圈加蓋穹頂,四麵透空,盛開的姹紫嫣紅簇擁成一個圓,中間擺著一副黃花梨的桌椅,老遠便瞧見傅長生坐在那處飲茶,身邊站著個藍衣太監伺候著。

    見抬著薑妁的轎輦來,四周隨侍的婢女紛紛躬身行禮。

    傅長生聽到動靜,放下茶碗轉頭看,一眼便瞧見那素色幔帳翻飛中,那一張吟吟淺笑的明媚嬌顏若隱若現,瑩潤的眸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他正要細看,下一瞬又被回落的幔帳遮擋。

    轎輦緩緩停穩,傅長生站起來走了幾步,躬身朝薑妁行禮:“奴才見過永安公主。”

    薑妁看著傅長生,避開素律要來攙自己的手,出聲道:“來福,本宮腿腳有些不爽利,你來攙一把?”

    傅長生倏地抬起頭,轎輦的幔帳已然重歸平靜,隻有一隻素白的手靜靜的伸在外頭。

    自義父替他取名長生以後,已經很久沒人叫他這個稱呼了,就連建明帝也隻知他叫傅長生。

    ‘來福’這個稱呼,隨著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同他肮髒不堪的過往一起,徹底湮滅在過去,卻被薑妁這般突兀的提起。

    傅長生突然發現,原來他沒忘,薑妁也沒忘。

    ‘來福’比永安公主長六歲,原和素律一般,在冷宮伺候。

    後來,有一日‘來福’在禦膳房求總管要冷宮的例膳時,不慎衝撞了當時盛寵正濃,還是嘉皇貴妃的當今皇後,白皇後求前東廠掌印收他做義子才得以保命,改名長生。

    傅長生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他沒有走出冷宮,會不會和如今的素律一樣,一直在薑妁跟前伺候,後來他又想,他一定會想盡辦法離開冷宮。

    因為他是太監,作為‘來福’的他永遠得不到永安公主,而作為‘傅長生’卻可以。

    “哦,本宮忘了,該叫你傅廠督,”薑妁像是才想起來一般,旁人看不見她的模樣,卻聽得出她語氣裏滿滿的惡意:“怎麽?傅廠督不願意嗎?”

    說罷,她也不強求,轉頭便找素律。

    素律正要接過薑妁的手,卻被猛然上前的傅長生驚得退了半步,眼睜睜看著那兩雙手要交握在一起。

    “喵!”

    下一瞬,一道充滿威脅的淒厲貓叫聲響起。

    素律慌忙看過去時,傅長生伸出的左手僵在原地,蒼白勁瘦的手背上憑空出現幾道血淋淋的抓痕,血珠滾落在薑妁素色的裙擺上,綻放成一朵妖豔的血花。

    “不好意思,看來本宮的貓兒不太喜歡傅廠督。”

    傅長生站得近,透過薄薄的帷幔,能清晰的看出薑妁臉上並無半點歉意,那才亮出利爪的玄貓正乖順無比的蜷在她的膝頭。

    “無礙,是奴才生來不討喜,”傅長生銳利的視線從玄貓身上一掃而過,將袖子疊下來遮住手背,隨後依舊將手伸在薑妁麵前,溫聲道:“請殿下下轎。”

    薑妁將手輕輕搭在其上,起身下轎,倒也奇怪,這回玄貓乖的不得了,隻睜著那雙碧盈盈的眼一瞬不瞬的看著傅長生。

    她搭著傅長生的手路過那還跪在地上的藍衣太監時,笑了一聲,看著他的眼帶著諷意,道:“傅廠督這回的身邊人倒是聰明些。”

    身邊人對她的態度便意味著主子如何看她,但凡傅長生還記得自己的身份,當日那該死的太監就萬不敢對薑妁出言不遜。

    傅長生知她意有所指,卻不做聲,弓著身,眼眸望著地上的青石板,抬臂穩穩的托著她的手。

    一如很久以前,來福帶著小時餓極了的三殿下偷摘禦花園的頻婆果,被管事嬤嬤逮個正著,三殿下裝作偶爾見過的貴人那般,似模似樣的將手搭在來福成拳的手上,昂著頭告訴那嬤嬤:“本宮摘個果子也容你置喙?”

    小女孩的嗓音清如黃鸝,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氣,可偏偏那一身縫縫補補的衣衫將他們的窘迫暴露無遺。

    那天湊熱鬧圍攏上來的奴才,笑得很響,很刺耳,管事嬤嬤趾高氣昂的指著來福和三殿下的鼻子叫罵:“瞧瞧你們這肮髒的模樣,什麽阿貓阿狗也配稱本宮?給我把他們抓起來。”

    他們手牽著手,被拿著棍棒的內侍宮女攆的滿宮亂躥。

    後來來福偷來大公主的襦裙,穿在三殿下身上雖然有些寬大,卻到底有個公主樣,他們也再沒被人攆得那般狼狽過。

    再後來他成了傅長生,當上西廠廠督,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當年那嬤嬤,以及嘲笑過來福和三殿下的人一個個揪出來,讓他們笑給自己看,笑不出來的殺掉,笑得不像也殺掉,唯有那嬤嬤被千刀萬剮。

    “起來吧,甭跪著了。”薑妁在藤椅上落座,素律上前來替她煮茶,傅長生看著被鬆開的手,有一瞬怔愣,垂手負在身後,隻是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那內侍得了赦免,忍不住伸手去摸發涼的後脖頸,一邊忙不迭的爬起來站到傅長生身邊。

    “傅廠督也坐吧,”薑妁抓著貓爪指了指自己對麵的椅子。

    傅長生眼神落在薑妁懷裏那隻一聲不吭的玄貓身上,與它那冷冰冰的碧綠眼瞳相望,竟恍然看出幾分容渙的影子。

    “你來做什麽?”薑妁揉著貓兒綿軟的肚皮,覷著傅長生。

    難得聽她話音裏沒有夾槍帶棒,傅長生的心情也跟著好了幾分,在太師椅上落座,道:“陛下讓奴才請三殿下入宮去,明早隨帝王儀仗一塊兒出發。”

    薑妁一挑眉,眼中明顯染上了促狹的惡意,答非所問道:“為什麽是你來請?”

    傅長生不知她為何如此發問,心底卻微微發慌,他將手放在幾案上,看著拇指上那枚玉扳指,複又平靜下來,含笑道:“奴才本就是陛下的跑腿,傳旨,是奴才的職責所在。”

    薑妁莞爾一笑,接過素律遞來的茶水淺啜,一邊緩聲說:“父皇知道本宮與他後宮的後妃皇嗣向來不對付,從來不敢將本宮與他們湊做堆,這回難不成是不想好好的避暑行程有個安生了?”

    傅長生臉色微變,建明帝確實沒有讓薑妁與帝王儀仗同行的意思,因為她有公主衛,是唯一一個手中掌私兵的公主。

    即便他百般遊說,建明帝也不肯下旨傳薑妁進宮,到最後也隻說,她若願意便來,不願萬不可強求。

    傅長生便自請前來,因為明日薑妁必須得在文武百官跟前露麵。

    “還是說,傅廠督你又背著本宮做了什麽事?”

    傅長生被薑妁突然壓低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抬起頭時,那隻玄貓不知何時被放在桌上,正悄無聲息的緩緩向他走來,幽綠的眼眸緊盯著他,其中的冰冷與後麵薑妁的滿眼寒意如出一轍。

    他氣定神閑的靠在椅背上,任由那貓繞著桌子轉圈,雙眸坦然與薑妁對視:“長生不過是個奴才,怎敢瞞著主子做什麽事呢。”

    “本宮可沒資格做傅廠督的主子,”薑妁垂眸,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逝,她隨即站起身,玄貓跳上她的肩頭,微涼的鼻尖碰了碰她的臉頰。

    “傅廠督這般得閑,想來是不知道你藏在九黎山腳下的人已經不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