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朝朝與暮暮
  第37章 37  朝朝與暮暮

    薑暮感覺自己並沒有睡多久, 隻是打了個盹的功夫,等她再次睜開眼時,身上蓋著靳朝的外套, 她坐起身透過前擋玻璃看見他站在崖前, 天際的東邊透著微微的光, 點亮他高大修長的背影。

    她就這樣安靜地看了他一會,直到靳朝回過身來, 一個在車中, 一個在崖邊, 微弱的光勾勒出他的輪廓, 他向她走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他們之間到底還是談崩了, 靳朝沒有答應她,薑暮心裏也不痛快。

    在天完全大亮前, 車子從小道開回了車行的後院, 靳朝將車子停了進去,換了三賴的車送薑暮回靳強家。

    路上的時候,薑暮的手機響了,她接通說了幾句話, 掛斷後她盯著早晨清冷的街道對靳朝說:“我媽到銅崗了。”

    靳朝依然目視前方, 眼中一片沉寂,隻是握著方向盤的指截泛著白,直到把薑暮送到靳強家樓下, 看著她往樓棟走去,靳朝才突然下車對著她的背影說道:“在哪?我送你過去。”

    薑暮回過身告訴他:“麗緣酒店,你知道嗎?”

    靳朝點了下頭。

    “我上去拿行李。”

    明年就是大年三十了,一早靳強就帶趙美娟和靳昕去他老丈人家過年了, 家裏貼上了春聯,但沒有人,冷冷清清的。

    進了屋後薑暮徑直走進房間收拾東西,薑迎寒在麗緣酒店訂了房,讓她帶上行李過去找她。

    屋裏很安靜,靳朝坐在客廳拿著手中的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地磕在桌麵上,半晌,他忽然問了句:“待會就回去了?”

    薑暮不準備帶什麽衣服,將需要的材料收進行李箱,聲音從屋裏傳了出來:“明天早上。”

    靳朝便什麽也沒再問了。

    她將行李箱從屋裏推出來,靳朝起身接過箱子下了樓,薑暮把門重新鎖好跟在後麵。

    麗緣酒店在火車站附近算是一家比較大的酒店了,靳朝將車子開到附近的街邊,下了車把行李從後備箱拿了出來。

    薑暮垂著視線接過行李,又飛快地掃了靳朝一眼問道:“你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靳朝不動聲色地斂下眼睫:“不了。”

    而後看向麗緣酒店的方向,對她說:“你去吧。”

    薑暮猜到了他不想見薑迎寒,便推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往酒店走去,幾步之後她回過頭來看見靳朝已經上了車把車子開走了。

    她到底心情還是很失落的,臨走時還跟靳朝吵了一架,大過年的,走得都不痛快。

    薑暮推著行李進了麗緣酒店見到了薑迎寒還有那個Chris,Chris對她挺熱情,幫她安頓行李問她最近生活怎麽樣?

    倒是薑迎寒抱怨了兩句:“這裏空氣真幹,你記得多塗點潤膚霜,別顧著睡懶覺不塗防曬,臉吹得幹巴巴的。”

    過會又說:“早上下了火車跟你Chris叔叔在附近吃了個早點,一碗糊得不知道什麽東西,看著就沒食欲,跟你爸做出來的東西一樣倒胃口。”

    以前薑迎寒也會偶爾說這種話,每當說到什麽不好的事,會帶一句靳強,從前薑暮沒什麽感覺,也習慣了。

    可現在聽在耳中,卻有些刺耳,不管是薑迎寒對靳強的評價,還是對這裏的嫌棄,都讓薑暮有些不舒服。

    她在剛來的時候也很不適應,覺得這裏什麽都沒有家裏好,可時間待長了才知道,趙美娟他們不天天洗澡並不是因為不愛幹淨,而是這裏氣候幹燥,夏天隻要不在大太陽下暴曬,基本上一天也不會出汗,不像蘇州,悶熱的時候坐在家裏不動都會渾身黏膩。

    至於吃的,薑迎寒口中那些沒有看向的糊糊,她經常看見三賴吃,有次三賴還分給她一些,雖然味道吃不慣,但似乎也並沒有那麽糟糕。

    他們把薑暮的行李拿回房後,沒一會就帶她去樓下吃飯了。

    麗緣酒店一樓有個臨街的落地式中式餐廳,薑迎寒和Chris點了一桌子的菜。

    薑暮坐在他們對麵,無聲打量著媽媽,她身上穿著她沒有見過的衣服,手上戴著不知道從哪來的戒指,就連頭發都剪短了,這讓薑暮有些詫異,在她的印象中薑迎寒就沒有剪過短發,無論是盤發還是編發永遠是一絲不苟的樣子,現在看著挺不適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發型的原因,這次薑暮見到薑迎寒後發現她瘦了一些,就連Chris的頭發也感覺越來越少了,顯得更像個外國老頭子,她根本不知道媽媽看上他哪點了?肚子大還是沒頭發?

    菜上了後,Chris用怪腔怪調的中文問她平時喜歡吃什麽?告訴她,他也會烹飪一些料理,如果有機會可以讓她嚐嚐。

    薑暮興致缺缺地應付著,薑迎寒能感覺出來女兒情緒不高,問她:“你是不是作業比較多啊?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實在考不好就來墨爾本,學校已經幫你打聽好了。”

    然後接下來十多分鍾薑迎寒都在說著澳洲那邊學校的情況,還讓薑暮抽空把雅思先考出來雲雲。

    薑暮心不在焉地聽著,說到明天回蘇州的事,薑迎寒才提起初四之後約了房產中介和幾個有意向的人過來看房,要是談妥,年後門麵和房子就能交易了。

    薑暮聽到這的時候才突然回過神來,有些難以接受地說:“你要把房子賣了?你好好賣房幹嘛呀?”

    薑迎寒沒想到女兒反應會這麽大,也隻是跟她解釋道:“這次去你Chris叔叔家,那邊環境不錯,周圍空氣好,開車去城區買東西也方便,以後挺適合養老的,住著也舒服,我既然都決定在墨爾本定居了,也需要放些錢在身邊的。”

    薑暮擔憂道:“你房子賣了就沒想過萬一哪天……”

    她看了眼Chris突然止住了聲音,薑迎寒也能猜到她要說什麽,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Chris倒是很識趣,起身說去大堂問問酒店有沒有泳池,他有每天遊泳的習慣。

    Chris一走,薑暮就憋不住了,直接問道:“媽,你賣房做什麽?你跟他才好多久啊?你房子賣了以後要是過不好回來住哪?”

    薑迎寒隻回了她一句:“這不是你該煩神的事,把你自己學習忙忙好。”

    “我不同意。”

    在薑暮看來媽媽找了個不知根不知底的外國老頭不說,不過就跟這個老頭去了趟澳洲,回來就要賣房,這事怎麽看都不對勁,她甚至懷疑Chris是不是騙財騙色,還是現在很流行的什麽PUA。

    薑迎寒在這件事上態度很強硬:“我知道你不喜歡Chris,但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同意。”

    薑暮直接丟下筷子,她甚至覺得眼前的媽媽讓她心寒,他們相依為命了九年,現在不過就出現了一個Chris,媽媽就好像把她歸為外人,甚至不在意她的想法,執意要把房子賣了。

    “沒有什麽好商量的,這次去澳洲也是去看看那邊的情況和環境,如果合適我本來就打算回來將房子處理掉,帶你回蘇州過年也是房子賣掉前一家人再在裏麵聚聚。”

    薑暮語氣不大好:“那你就沒想過房子賣掉我們就沒有家了,我要是不出國以後去哪?”

    薑迎寒強調道:“我是準備賣房,不是不管你,以後無論你跟我去墨爾本,還是在國內上學,你大學都是要住校的,等你畢業以後決定在哪定居到時候我會給你留筆錢,你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薑暮急道:“我是圖你的錢嗎?我是擔心你被Chris騙。”

    薑迎寒聽到薑暮最真實的想法後,怒道:“我不希望再聽到你說這種話,這個話題到此為止,Chris中文說不利索又不是聽不懂,你給我注意點。”

    說完薑迎寒拿起水杯目光緩緩看向窗外,銅崗火車站附近常年魚龍混雜,摩的三五成群停在路邊問那些背著大包小包的旅客去哪?街邊蒙著灰塵的小吃招牌下飄著蒸籠的熱氣,來往的行人個個包得跟粽子一樣,還有穿著老棉襖置辦年貨的,路上一堆昨晚才放過的鞭炮屑沒人清理,被人踩來踩去,風一吹到處都是,不時掠過早已停產多年的國產汽車,沒有絲毫都市裏的氣息,擁擠、混亂、吵雜,整條街都充滿市井氣兒。

    薑迎穿著柔軟的羊絨大衣看著窗外,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這條街,薑暮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卻在這時薑迎寒放下水杯盯著街對麵的一個男人,突然站起身說道:“那個人是靳朝?”

    薑暮聽見薑迎寒這麽說也趕忙扭頭看去,街對麵的男人在薑迎寒看見他的瞬間已經轉身而去,薑暮隻看見一個行色匆匆的背影,但是她一眼認出了靳朝的外套,這件早上還蓋在她身上的黑色夾克。

    他不是已經開著車走了嗎?為什麽會回來?為什麽不告訴她?為什麽一個人站在街對麵?他在看誰?不可能在看她,那麽隻有一種可能,他回來想看一眼薑迎寒,遠遠地,默默地看她一眼。

    薑暮內心掀起巨浪,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讓她衝出餐廳,可街邊早已沒了靳朝的身影。

    薑迎寒緊接著跟了出來,質問道:“他怎麽會知道我們住這?”

    薑暮的眼神還在街對麵來回尋找:“他送我來的。”

    薑迎寒的聲音變得有些淒厲:“你怎麽會跟他在一起?你爸不是答應我,你在的這一年不會讓他回去住嗎?”

    薑暮緩緩收回視線看向媽媽:“為什麽?為什麽不讓他回去住?”

    薑迎寒嚴肅道:“哪有你個大姑娘跟個年輕小夥住在一起的道理?你最好少跟他來往。”

    薑暮不可理喻道:“你怎麽這樣?他是靳朝啊!”

    薑迎寒沒想到女兒的情緒會如此反彈,她毫不客氣地說:“來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他不是你哥,跟你沒有血緣關係,你這麽大了還聽不懂我這話是什麽意思嗎?他現在不是什麽好人。”

    薑暮胸口發漲,雙眼通紅:“你為什麽這麽說他?不管他跟我有沒有血緣關係,他都不是外人啊。”

    薑迎寒冷哼了一聲,看著女兒為了那個小子情緒激動的樣子,話到嘴邊收了下,最終還是殘忍地丟出幾個字:“他是個勞改犯。”

    風聲四起,空氣驟冷。

    薑迎寒不留情地說道:“你知不知道他坐過牢啊?還不是外人,我們家沒有出過這種犯罪分子。”

    薑暮睫毛顫動,聲音沉悶地從喉嚨裏擠了出來:“我知道。”

    薑迎寒有些意外:“你知道?你爸跟你說的?你既然知道還跟他來往,你腦子呢?”

    薑暮喉間哽著一股氣,像要隨時決堤,她一字一句對薑迎寒說:“他不是勞改犯。”

    薑迎寒沒想到薑暮在明知道靳朝的事情後還這麽維護他,瞬間來了火,聲音提高了幾分:“不是勞改犯是什麽?我早說過這個小孩養不好,從小膽子就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準要出事,當初三番五次往家裏打電話,我就警告過他,就是不想你們有什麽來往,是不是給我說準了?出了那種要人命的事你爸還有臉聯係我問我借錢說要保他不坐牢,荒唐,我告訴你這種小子就要進去吃點苦頭,不然根本不知道害怕。”

    冷風過境,百樹凋零,凜冽的寒意像刀子紮在薑暮的臉上,她怔在原地,就這樣看著薑迎寒:“你說什麽?”

    薑迎寒將大衣裹緊了點對薑暮說:“進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往酒店走,薑暮直接跑到她麵前,擋住薑迎寒的去路逼問道:“他以前找過我?你警告他什麽了?”

    薑迎寒不耐道:“我能警告他什麽?我讓他懂點規矩,你上了初中以後也就不小了,還以為小時候呢,像什麽樣?”

    薑暮緊緊咬著牙根,雙手貼在身邊握成拳,呼吸越來越急促:“靳朝出事後我爸找過你?你為什麽不幫他?”

    “我怎麽幫他?說是先拿十萬塊錢給那家人讓人撤訴,先不說我跟你爸離婚那會他總共也沒留給我十萬,走了以後這麽多年一分錢撫養費沒見到過,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到頭來還問我要錢給那個小子擦屁股,哪有這種事?”

    薑暮身體裏的血液都燃燒起來,一股腦衝了上來說道:“可是你當時要能幫他度過那個難關,他就可以參加高考了,他就不至於……”

    “我為什麽要幫他?”薑迎寒強行打斷了薑暮的話。

    “我當時就跟你爸說了,他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法律的製裁,漲漲教訓。”

    “要是我呢?”薑暮臉色發白嘴唇顫抖著。

    “要是我也犯了錯你明知道可以保我也會親手把我送進去嗎?”

    薑迎寒嚴厲道:“你是我女兒,他是我十月懷胎生的?還是我該對他盡到什麽義務?我告訴你就是現在他身上還有不少民事賠償沒還清,你給我理他遠點。”

    說完薑迎寒便轉身大步走進酒店,冷風不停從四麵八方裹挾而來,薑暮就這樣站在原地,無數的畫麵洶湧地撞進她腦中。

    “我沒有對你失望,如果有,隻有一個原因,你跟我斷了聯係。”

    “你怎麽可能理解,如果你能理解你就不會這麽多年也不肯回來看我一眼了。”

    “所以…這就是你不回來看我的原因?你怪我們?怪媽讓爸淨身出戶,你恨她對吧?”

    麵對她一次次質問,靳朝隱晦的神色,沉默的表情,嘴角苦澀卻若無其事的弧度,每一個細節都在薑暮腦中放大,她好像在這一刻全部讀懂了。

    他沒有辯解一句,縱使她不止一次怨過他食言,靳朝也沒有為自己解釋一句,因為他清楚薑暮如此在意這件事,一旦將真相告訴她,她會責怪薑迎寒。

    即便這樣他依然選擇保全了她和薑迎寒和諧的母女關係,如果之前的薑暮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可在看到他站在街對麵隻為了默默看上薑迎寒一眼的舉動後,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被靳強帶回家的時候才兩歲多啊,兩歲多雖然已經能認得人了,知道薑迎寒不是他的親生媽媽,可是那麽小的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才剛剛開始,他曾幾何時也會夜裏驚醒,也會摔倒受傷,也會對大人充滿依賴,在薑暮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是薑迎寒帶著他長大的,她是靳朝生命中從懵懂無知到少年初成的時光裏唯一的女性,他在她身邊待了整整十年,薑暮從沒考慮過靳朝對薑迎寒的情感,然而此時此刻她仿佛突然體會到靳朝心裏那徘徊多年的苦澀與掙紮。

    這是後來的趙美娟所無法替代的,薑迎寒是在靳朝最弱小的童年裏獨一無二的存在,給了他對母親這個角色唯一的幻想,她曾經也是他的媽媽啊!

    在薑暮思念著爸爸,渴望有那麽一個角色能夠出現在她身邊時,靳朝又何曾不希望媽媽也能在他身邊呢?

    薑暮仰起頭,淚順著眼角滑落,天空鋪滿灰白厚重的雲層,無邊無際地朝她胸口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