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新來的小郎君確實俊俏,今日不過是他登台的第三場,台下聽曲兒的賓客就已座無虛席,白染染這第一排的位置,還是她花了兩倍的價格,從票販子手中買來的。

    一曲唱畢,慣例到了眾賓客出價,買下小郎君獨處一晚的時間。

    許是這小郎君實在符合褚沛琴的口味,她扯了扯白染染的衣袖,蠢蠢欲動道:“快出價快出價!”

    褚沛琴近來去賭坊的事兒被安樂侯知曉了,一氣之下禁足三日,還被扣了半年的月銀,日子窘迫得很。

    是以白染染雖覺這小郎君比不上陸憬千分之一,還是不忍拂她的意,小聲道:“你照最高價報便是。”

    得了保證,褚沛琴底氣便足了,無論誰出價,她都往上多報十兩,如此一來二往,多數人都知難而退,唯有一位中年婦人不依不饒地,被褚沛琴惹惱了,站起身喊道:“五千兩!”

    這可比當前最高報價還足足高出三千兩。

    用這樣的價格就為了聽曲兒,實在太浪費了。

    褚沛琴猶豫的瞬間,那婦人便嘲諷道:“怎麽?打腫臉充胖子,有本事再跟啊!”

    “六千兩。”白染染出聲道。

    “七千!”

    “八千。”白染染說完笑了笑,“夫人別衝動,你掂量下家底夠不夠,畢竟再往上報,我們也就不跟了。”

    “九……”那婦人猛地住嘴。

    最開始出價五千時她便後悔了,今日她是瞞著丈夫出來的,雖說家裏是她在管賬,可五千兩這麽大筆出賬,哪日家裏那位要是查起來,非把她活活打死不可。

    但輸人不輸陣,那婦人不依不饒道:“哼,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樣,這麽多錢也不知是從哪個男人手裏騙來的,今日我便放你一馬,我勸你別太囂張,花這麽多錢在野男人身上,你就不怕家裏那位知道?”

    白染染經商上很有天賦,近來打理商鋪不過半年時間,掙到手裏的錢就比在陸家去年的收入多了一倍,她今日就是在這裏將聽簫館買下來也是綽綽有餘的。

    白染染本意放她一馬,眼下也不客氣了。

    她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說了這麽多,還不是付不起?”

    “誰說我付不起?”

    “哦,那你繼續出價啊?”

    “九千兩!”

    “尊夫人果然出手闊綽,如此,我們也隻能抬愛了。”白染染幹脆利落起身,臨走前糾正道:“還有,我是個寡婦,一個有錢的寡婦,怎麽樣,羨慕嗎?”

    白染染笑盈盈地說完,眸光瀲灩,璀璨奪目。

    那婦人愣在原地。

    不知是因為接下來要付的九千兩,還是因為白染染的話。

    白染染才不管這些,施施然轉身離開,卻在看見不遠處一抹頎長又熟悉的身形時,猛地頓住腳步。

    已是傍晚,夕陽的餘暉透過大門斜斜灑進堂內,男人立在門框中間,逆光而站,叫人看不真切。

    白染染懷疑自己看錯了,忍不住又往前多走了幾步,來人身著黑色勁裝,外披灰色裘衣,看上去風塵仆仆。

    他臉上長出青色胡渣,整個人看上去清瘦不少,卻難掩雋秀風姿,尤其是那一雙杏眼,溫溫柔柔地落在白染染身上,叫她心尖都跟著顫了顫。

    四目相對,駐足的男子終於開口,語氣裏帶著些許無可奈何,“寡婦?染染,你就是這樣到處和人說我死了的?”

    那嗓音也一貫輕輕柔柔的。

    白染染覺得自己好似在做夢,手臂在這時突然傳來劇痛,褚沛琴掐著她的胳膊,滿臉地不可置信,“染染,我沒看錯吧,這人好像是陸憬啊……”

    白染染:“……”

    好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了。

    褚沛琴手勁向來就大,白染染一時間竟也沒能掙脫開,陸憬就在這時上前,那雙修長好看的手指也不知是怎麽使勁的,隻輕輕碰了褚沛琴抓住她手臂上的手一下,後者就卸了力道。

    “疼嗎?”陸憬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白染染驀地落下淚來。

    她顧不上身在何處,顧不上周圍是否有人,隻伸手摟住陸憬的脖子,踮起腳,腦袋埋進他的頸窩,泣不成聲。

    半年。

    他離開了半年之久。

    委屈嗎?

    怎麽會不委屈呢?

    沒人知道這半年裏她的苦。

    她逼迫自己成長,強迫自己獨當一麵,可她畢竟隻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忍著,不去在意哪些嘲諷和謾罵,更沒有人知道每每夜深人靜,被淚水浸透的枕頭和被褥。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將要溺水的旅人,隨時就要沉沒。

    可是陸憬卻突然出現了。

    死氣沉沉的未來好似又有了光,有人伸手拉她上岸,她又能仰起頭,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了。

    陸憬身子僵了僵。

    滾燙的淚水順著肩頸濕透了他的衣服,懷裏的人哭得連身子都在顫抖。

    好似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委屈更可憐的姑娘了。

    陸憬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是我不好,別哭了,好不好?”

    白染染哭得更大聲了。

    -

    陸憬回京前兩個月,便借由蕭宸之手,將他如何與吐蕃簽訂十年休戰協議的消息,寫信先一步傳到皇帝手裏了。

    信中掩去了他的步步為營,大致是寫自己如何險象環生,蕭宸又如何及時出手相救,兩國又如何重修舊好之類。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寫明了用於擔保十年休戰的吐蕃國書,在他的手裏。

    這既是邀功,也是暗示,若想要得到國書,他殺不得。

    果不其然,蕭徇很快便回了信,要陸憬早日回京,他會率諸位大臣,替他接風洗塵。

    得到擔保的陸憬這才動身,日夜兼程,曆時兩月終於抵達長安。

    也因此,陸憬急著去複命。

    他在聽簫館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送白染染回府後,馬不停蹄便要進宮。

    隻臨上馬前,對上白染染幽怨的目光,實在於心不忍。

    於是陸憬俯下身,和白染染平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低低道:“騙你是我不對,要打要罰,等我從宮裏回來,悉聽尊便,好不好?”

    白染染情緒已經平穩了許多,可剛剛大哭過,一雙眼早就腫成了核桃。

    回府的路上,陸憬將他這半年來的經曆都簡單和她說了,所以這趟進宮,白染染怎麽看,都覺得危機四伏。

    她擔心他,可又生他的氣,憋了半晌,方憋出一句,“那你早點回來,我已經差人去準備搓衣板了。”

    “好。”陸憬笑了笑,眉眼溫柔。

    白染染望在眼裏,隻覺心跳都漏了一拍。

    -

    陸憬一進到宮中,就被叫去了甘露殿。他沒有死,反而安全回京的消息並沒有傳開,在甘露殿等著他的,也隻有蕭徇。

    “臣陸憬,叩見陛下。”陸憬行禮。

    甘露殿龍涎香繚繞,蕭徇坐在案前,深邃的目光帶著探究,毫不避諱地落在陸憬身上。

    良久,方聽他道:“你很聰明。”

    畢竟是久坐高位的帝王,如何能看不出陸憬的算計。

    陸憬也從未想過能瞞過蕭徇,隻抬起頭望向帝王,目光坦然,“陛下英明。”

    “是個膽大的。”蕭徇淡淡道,那張臉深沉難懂,叫人看不出喜怒,“吐蕃的國書呢?”

    陸憬從懷中取出國書,雙手呈上。

    邱公公上前取過來,仔細翻閱後確定沒有造假,這才交到蕭徇手中。

    蕭徇隨意掃了眼國書,勾了勾唇角:“擅自做主和吐蕃休戰,朕不喜歡自作聰明的臣子。”

    “戰爭最苦的是百姓,這些年晉朝南征北伐,百姓怨聲載道,急需修身養息。臣絕非自作聰明,當時戰況緊張,事急從權,所做一切,不過是憂陛下所憂,慮陛下所慮,陛下愛民如子,定能諒解臣一片苦心。”陸憬緩緩道,天子威嚴下,也不見任何慌亂。

    “哼,巧舌如簧。”蕭徇輕笑了聲,雖是在罵,神情卻肉眼可見的柔和不少。

    蕭徇放鬆身子靠在太師椅上,“朕向來說到做到,明日進宮參加接風宴吧。”

    這是要昭告天下,陸憬沒有死了。

    “臣拜謝陛下。”陸憬又要行禮。

    “行了,回去吧。”蕭徇打斷他,待到陸憬起身要走,又出聲叫住他,“宸兒鮮少誇人……別叫他覺得看走了眼,也別叫朕失望。”

    “微臣心中有大誌,斷不負天下人。”陸憬眸光沉靜如水,答得不卑不亢。

    -

    白染染自然不會真的叫人準備搓衣板。

    她能理解陸憬為什麽這麽久不給她帶一個消息,一來是怕中途走漏了消息,二來別說陸憬,就連她自己都未必能相信自己的演技,任何一點差錯,都會功虧一簣。

    她脾氣向來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才大哭了一場,陸憬臨走前又那樣伏小做低,甚至還對她使了美男計……白染染很難計較下去。

    然白染染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回府後第一件事兒就是同陸嚴彥說了陸憬還活著的消息,然後一老一少呆在一處,靜默良久,最後都哭出了聲。

    等到哭夠了,白染染便回了知春閣,眼巴巴等著陸憬回來。

    所幸聖上並未將人久留,兩個時辰未到,陸憬便回了鎮國府。在玉清閣和陸嚴彥報過平安後,就去了知春閣。

    月涼如水。

    陸憬剛踏進院門,就瞧見了靠在窗台前,雙手托腮,抬頭賞月的白染染。

    她那雙眼盛滿星光,身後是盈盈燭光,有風拂過,是淡淡的梅花香。

    陸憬腦海突然想到一個久違又生疏的詞——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