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夜幕悄然降臨。

    玉珠和十三簡單擦洗了下身子, 換了幹淨衣裳,又找杜神醫來給十三看傷上藥, 待這些事做完後, 倆人就跟著崔鎖兒出了榮壽堂,朝荷花池那邊去了。

    才一天,王府就換了個顏色。

    各處的紅燈籠全都撤下, 換成了白色,府內禁止一切絲竹管弦,所有人都換上了素服, 為老太後守喪戴孝。

    今夜月色溫柔, 天上星子大盛。

    離得老遠, 玉珠就聽見一陣蛙叫蟲鳴之聲,幽幽荷花香氣隨著微風飄來, 甚是好聞,走出花蔭小徑, 繞過嶙峋假山, 眼前豁然開朗,是個極大的湖, 真真和楊萬裏詩中說的一樣,接天蓮葉無窮碧,“月下”荷花別樣紅。

    在湖邊的石凳上, 坐著魏王。

    他還是穿著白日那身鎧甲,一動不動的,盯著湖中的某處,遠處侍立了數個內侍, 皆不敢靠近。

    “瞧見了沒?”崔鎖兒下巴朝前努了努:“坐了整整一日了。”

    說話間, 崔鎖兒將手裏的食盒遞到玉珠手裏, 歎了口氣,躬身道:“如此,就有勞夫人了。”

    玉珠蹲身回禮,忙說公公言重了。

    她剛走了幾步,猛地回頭,發現吳十三這會兒雙臂環抱在胸前,臉色極難看。

    “待會兒不要多嘴,知道麽?”玉珠皺眉囑咐。

    “嗯。”吳十三點點頭。

    “不許說髒話激怒他了,懂?要是你忍不住,現在就回去。”玉珠十分擔憂。

    “放心。”吳十三承諾。

    玉珠深呼吸了口氣,大步朝荷花池那邊走去。

    說實話,她嘴上說要十三離開,可有他在,到底心安不少。

    越走近,荷花香味越濃,細密的蚊蟲直往人臉上撲,池中養了不少魚,偶爾有一條紅錦鯉躍出水麵,叼走片花瓣,落入水的瞬間,激起一大片水花。

    玉珠在離魏王五步左右的距離停下腳步,蹲身行了個禮。

    借著清冷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魏王,經過一整日的暴曬,他臉色黑紅,眼角的紋路似更深了,下頜似滲出過血,染紅了紗布,這會子已經幹透了,鎧甲在月光下反著微光,兩腿分開,雙手頹然垂下,眸子空洞而憂傷,靜靜地盯著遠處的荷花。

    “王爺。”玉珠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上前一步,輕聲問:“您還好麽?”

    魏王似才回過神來,扭轉過頭,疲累地笑道:“原來是玉珠哪。”

    緊接著,他又朝吳十三瞧去,發現這小子此時穿得幹淨整潔,依舊那麽的俊美英氣,眉眼間稍有痛苦之色,冷著張臉,一言不發。

    “十三也來了呀。”魏王輕聲詢問:“看過傷麽?”

    玉珠怕十三說話得罪魏王,忙搶著答:“承蒙您的恩典,已經找杜神醫給他看過了,杜老還額外給了好多祛除疤痕的藥膏,說隻要堅持抹,他身上不會留下傷疤。”

    “那就好。”魏王點點頭,“杜朝義的醫術很好,孤王放心。”

    說罷這話,魏王依舊怔怔地盯著遠處,不說一句話。

    玉珠見狀,再次屈膝見禮,柔聲道:“王爺,您一整日不吃不喝了,妾身帶了些吃食……”

    “是鎖兒托你過來的吧。”魏王打斷女人的話,手指朝不遠處的石桌點了下,淡淡說道:“也就他還記著孤,你有心了,東西放那兒吧,這幾日你們都累了,早些歇著,明兒孤再宣你說話。”

    玉珠進退兩難了,扭頭瞧去,發現遠處的崔鎖兒揮舞著拂塵,示意她去勸勸。

    女人咽了口唾沫,大著膽子,上前蹲到魏王腿邊,仰頭望著他,誠摯地說:“您若是信得過妾身,可以同妾傾訴一下。”

    “沒什麽好說的。”魏王一笑,“人老了都有這麽一遭,她這麽多年殫精竭慮,宮裏朝堂鬥了一輩子,又不懂得保養自己,早都是強弩之末了,而且六十四也算高壽了,算是喜喪吧。”

    玉珠見魏王拳頭攥住,便知道他在隱忍痛苦,歎了口氣,試著勸:“您一定要節哀,其實妾身從您舊日言談中看得出來,太後娘娘有時候雖一碗水端不平,總歸還是疼愛您的。”

    “是麽。”魏王抿了下唇,望著池中的魚,淡淡說道:“你說疼愛,那就疼愛罷,哎,孤都是奔四十的人了,還和你們這些年輕人說愛不愛的話,也是可笑了。”

    “怎會可笑呢?”玉珠忙說,“不論什麽時候,孩子在娘老子跟前永遠都是孩子。”

    正在這時,吳十三走上前來,悶聲道:“王爺大叔,其實……”

    玉珠見狀,嚇了一大跳,連連眨眼暗示,喝道:“你別說話,站遠些。”

    魏王擺擺手,轉身麵向十三,容色平靜,淡淡道:“你想說什麽。”

    吳十三定了定神,沉聲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人,體會不到旁人失去至親是什麽滋味,聽玉珠說過,太後似乎利用辜負了您,可好歹,您也曾感受過關心疼愛,這就夠了,比起我們這種人可強太多了。”

    魏王沒想到吳十三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笑了笑,木然地轉身,直勾勾地盯著荷花池,忽然大手反複搓臉,良久,哽聲說了句:“以後,我就再也沒娘了啊。”

    說到這兒,一行濁淚流下,魏王也沒去擦,他俯身將放置在地上的食盒勾過來,打開,從裏麵拈了隻饅頭,嚼了一口又一口,也不知吃進去多少眼淚,最後,實在是難以下咽,呆呆地攥著饅頭發呆,良久輕聲問:“老和尚怎樣了?”

    吳十三冷冷道:“失血過多,受了重傷,但好的是性命無虞,杜神醫吩咐,要他安心靜養。”

    “孤對不住他。”魏王抬眼看吳十三,“也對不住你、玉珠還有駿彌,對了,還有王妃……”魏王長出了口氣,苦笑:“太他媽多了,算不完。”

    吳十三撇撇嘴,沒忍住小聲譏諷了句:“您這這麽倔,竟也會認錯。”

    “是啊,多稀罕。”魏王錘了下發酸的腰背,猶豫了片刻,定定道:“帶句話給老和尚,他活著的年歲裏,孤王不會做那隻踐踏百姓的猛虎,否則闔家不得好死,請他放心養傷,好好活,爭取比孤王長壽。”

    吳十三和玉珠互望一眼,魏王這是告訴惠清,他在惠清活著的期間,絕不會造反。

    吳十三有些不信,忙問了句:“那……萬一您派人暗算師父,隻要他死了,您也算沒違背誓言哪。”

    魏王冷笑了聲:“孤又不是陳二,說過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沒收回的道理,必定踐行。”

    說到這兒,魏王指了指地,看著眼前的這對璧人,忽然道:“你倆跪這兒。”

    吳十三和玉珠麵麵相覷,不曉得魏王又想要整什麽幺蛾子,又開始心驚肉跳起來。

    “是。”玉珠害怕惹惱這閻王,忙拉十三跪下。

    這時,隻見魏王朝揮了揮手,立馬有個小太監捧著個漆盤奔上前來。

    魏王將漆盤放在腿麵上,手輕撫著上麵擺著的三個描金繪彩的錦盒,深深地望向玉珠,似有千千話要說,最終全都埋進心裏,全部化作坦然和無奈,柔聲道:“因孤的私心癡念,害你受了很多苦,這兩個盒子裏分別是你的和離書,還有你女兒的下落。”

    玉珠身子猛地一震,仰頭望向魏王,女兒……女兒有下落了。

    魏王笑著點頭:“原本想著你跟了孤後,孤當做一份禮物送你,哎,其實半個月前孤已經得到了風聲,暗中撥了二十幾個叱北營的精銳士兵去找,他們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口風也緊,已經找到了你女兒,暫時把孩子安置在櫟縣的一個別院裏,很安全,隻是那個偷孩子的梅大郎是個奸猾無比的,叫他給逃了。”

    “妾身多謝王爺。”玉珠猛地以頭砸地,哭得戰栗不止,這幾年來的心結,總算是打來了,老天爺總算待她不薄。

    “你……”魏王頗為嫌棄的看向吳十三,虎著臉,罵道:“孤王這輩子情場就輸了這麽一回,這次本想整死你的,但看在駿彌的份兒上,饒你一回。”

    說話間,魏王將一個錦盒遞給吳十三,親昵地拍了拍十三的臉,笑道:“你知道的,大叔一直挺喜歡你,所以今兒賞你個恩典,給你把戶籍弄好了,以後,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好好對玉珠,她是個好女人。”

    吳十三也是詫異不已,更多的是驚喜,他也磕了個頭,當著魏王的麵兒打開那個錦盒,取出裏麵的戶籍單,眯著眼使勁兒看,疑惑地喃喃:“是不是寫錯了?我叫吳十三,這上麵怎麽是吳、吳什麽?”

    魏王扶額:“是吳鋒,孤王給你重新取了個名兒,希望你以後收起殺氣,最一把無鋒之劍。”

    吳十三連連點頭,笑道:“哦哦哦,這名字挺好!吳鋒…無瘋,不是個瘋子,寓意不錯,王爺不愧是王爺,念的書多,就是厲害。”

    吳王無語地白了吳十三一眼,對玉珠說:“以後多教他讀書認字,不然能把人給氣死。”

    玉珠忙含淚答應了。

    “好了。”

    魏王揮揮手,起身,一瘸一拐地離開,淡淡說道:“都回去休息罷,明日不必來拜見了,孤待會兒便啟程去長安,今生有緣再見罷。”

    玉珠望著男人魁梧又蕭索的背影,緊緊抱住那兩個錦盒,喃喃:“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