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那瞬, 魏王忽然耳鳴了,心咯噔了一下, 他還沉浸在方才的事, 大蟲把棺材撞到了,噬咬駿彌的一條胳膊……殺、殺……魏王此時腦中隻有這個字,猛地看見眼前跪著個小侍衛, 頭上幫著白布,手裏捧著八百裏加急文書。

    他剛才說什麽?

    太後薨了?

    魏王隻覺得血氣上湧,眼前陣陣發黑, 不可能, 老太太她精明強幹, 身子硬朗著,今年才六十出頭。

    “胡說八道!”

    魏王暴喝了聲, 揚起刀就朝那小侍衛的腦袋砍去。

    也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惠清衝上前來, 用小胳膊生生當下這致命一刀, 同時,他一掌打過去, 直將暴戾失常的魏王給打暈。

    吧嗒一聲,斷肢掉落在地。

    惠清左胳膊血流如注,老人麵如紙色, 連連後退了數步,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血泊裏。

    高台上的玉珠和籠子裏的吳十三瞧見此,同時朝惠清奔來。

    吳十三曾是極樂樓的殺手, 見多了重傷, 他飛撲得惠清跟前, 眼淚早都模糊了雙眼,急忙替暈倒的師父點穴止血,又扯下布條,將傷處紮住,防止師父失血過多而死。

    吳十三匆忙朝四周掃了眼,此時紅日已經高升,萬物明朗,演武場內一片狼藉,四零八碎的棺材、血肉模糊的老虎、殘破的鐵籠子、滿地的鮮血……還有主持的斷手。

    憤怒油然而生,吳十三怒瞪向暈過去的魏王,再垂眸望向自己懷中蒼老虛弱的惠清。

    值得麽師父?為了一個殘暴狠厲的諸侯,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吳十三忽然覺得之前的所有隱忍都是沒用的,隻有手裏的劍才是硬道理,他想殺了魏王這狗日的,擰斷他的脖子。

    就在這惡念升起的瞬間,吳十三猛地打了個哆嗦,當初他也像魏王這般無惡不作,師父他老人家還是沒放棄他,將他渡上岸,同理,師父渡魏王這狗日的,是“菩薩低眉,心懷六道蒼生。”(《太平廣記》)

    “吳爺!”

    崔鎖兒見吳十三有些楞怔,急道:“快把主持送去榮壽堂,正巧神醫杜朝義在那兒,來幾個人,帶吳爺去!”

    在指揮調度的同時,崔鎖兒忙跪下環扶起被打昏的王爺,衝左右喝道:“去把張大夫找來,對了,那個送八百裏加急文書的小兵不要亂跑,等王爺醒了還要宣你來問話。”

    這邊。

    日頭炎炎,蟬大清早就開始嘶鳴了。

    吳十三背著惠清,緊跟在帶路的侍衛們身後,狂奔在王府的曲折回廊,他不知道臉上的是熱汗還是淚水,不敢想若是師父今兒死了該怎麽辦,隻能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和昏迷的師父說話,他實在是害怕師父睡著,就想當年的六師兄一樣,前一天還吃酒說話,第二天人就沒了。

    “師父,再堅持一下。”

    吳十三緊咬住牙關,悶頭往前衝,很快就到了榮壽堂附近,朝前看去,那位神醫杜朝義似乎收到了消息,已經帶了幾個弟子出來了,還抬了隻竹椅。

    杜神醫看見鮮血淋漓的惠清,大驚失色,但多年來的行醫經驗讓他沒亂了手腳,沉著地指揮徒弟們將惠清從吳十三背上攙下來,穩穩放到竹椅上,往裏奔的同時,嘴裏還不停衝弟子們念奇奇怪怪的藥材,讓他們趕緊按方子抓藥……

    吳十三見師父交到了杜神醫手裏,再也撐不住,癱跪在地。

    手裏黏糊糊的,垂眸一瞧,全是血,衣裳上也都是。

    而這時,他聽見遠處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扭頭一瞧,原來是玉珠跟著跑來了。

    玉珠氣喘籲籲的,眼睛都哭紅了。

    “師父怎、怎麽樣了?”玉珠累得彎下腰,心狂跳不止。

    “啊……”吳十三從未亂過,但此時卻一時間不知所措了,腦中一片空白。

    “別擔心,那位杜神醫從前是太醫院的院判,醫術出神入化,一定可以救師父的!”玉珠忙安慰,她看見吳十三身上的鮮血,還有他背上被大蟲撓出來的抓痕,其實她明明已經嚇得腳軟,可咬牙強撐住,吃力地從後頭架住男人,往起扶他,含淚朝周圍站著的侍衛們望去,“有沒有幫我找個大夫啊。”

    而就在這時,回廊那邊忽然黑壓壓湧出一堆人。

    玉珠和十三同時望去,竟是魏王。

    魏王還穿著那身鎧甲,戴著金冠,頭發稍稍有些淩亂,眸子裏沒了暴戾之色,整個人略顯病氣頹喪,手裏還抓著一小截斷臂。

    吳十三瞬間站起,一把將玉珠扯在自己身後,怒視魏王,喝道:“你現在還想殺人?衝老子來便是!”

    急匆匆追過來的崔鎖兒此時滿頭大汗,衝吳十三揮舞著拂塵,手按住心口,殺雞抹脖子般使眼色:“不得放肆,王爺剛醒就趕過來探望惠清大師的。”

    “不用了!”吳十三厭恨地朝魏王吐了口,他手指向小門那邊,咬牙切齒地恨道:“我師父他不想看見你,滾,若是還想欺辱他,除非衝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麵對如此的出言不遜,魏王並無半點慍色,他甚是好像都無視吳十三似的,步履艱難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又走了幾步,再次停下,最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將那截斷肢交到崔鎖兒手裏,默默地轉身離去。

    十三朝魏王的背影啐了口,強撐著精神,在玉珠的攙扶下,急忙往榮壽堂裏去了。

    酷日西去,晚霞來臨。

    饒是到了傍晚,天依舊奇熱無比。

    屋子是兩間房打通的套間,原本清幽雅致,長方大桌子上滿滿都是各種珍奇藥草、紗布和剪子等物,原本藥味就濃,再加上血腥味,使得裏頭越發顯得悶熱,哪怕擺了兩個冰盆都無濟於事。

    內外都很安靜,案桌上擺的西洋鍾哢噠哢噠地響。

    玉珠用袖中抹了下額上的汗,從青花瓷缸裏撈了些碎冰,加進綠豆湯裏,今兒早上師父斷臂後,便被十三等人急匆匆送來了這裏,得虧那位杜神醫的手段了得,止血治傷一氣嗬成,師父總算轉危為安。

    玉珠端著綠豆湯朝裏屋走去,朝床那邊望去,惠清師父虛弱不已,唇毫無血色,還在昏睡,而十三此時坐在床邊的小圓凳,他還穿著那身破舊的血衣,劍眉擰成了疙瘩,身子微微前傾,兩條胳膊搭在腿上,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

    “快喝口湯。”玉珠將冰鎮綠豆湯遞到男人手裏,輕聲道:“方才杜神醫已經給師父喂了止疼的藥,師父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吳十三點點頭,端起綠豆湯咕咚咕咚喝了個盡。

    玉珠心疼地立在十三的身側,輕撫著男人的肩膀,歎了口氣,他心裏急,從早到晚水米未進,一步都不肯離開。

    玉珠撫摩著男人發涼的側臉,柔聲道:“方才我去找杜神醫了,他答應待會兒來給你看傷,你乖乖的,不許再拒絕了,別讓我擔心了好不好?”

    “嗯。”吳十三手握住女人手,低聲啐了口,“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治傷吃藥,李梧那狗日的再敢欺負師父,我可不會放過他,定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忽然,門那邊傳來聲熟悉的笑聲:

    “你要跟誰拚命啊?”

    玉珠和十三一齊扭頭瞧去,原來是崔鎖兒。

    太後薨逝,崔鎖兒已然換上了素服,腰間配飾和戒指什麽的已全摘除,他臂彎挎著個大包袱,另一手拎著個食盒,踮起腳尖望了眼惠清,將東西輕放在桌上,小聲道:“咱家給你們帶來了幹淨衣裳,待會兒換一下,還有些吃食,大暑天不吃飯,人要扛不住的,方才咱家又往這院裏多調配了些人,都是老實可靠的,需要什麽,隻管找他們要就是了。”

    玉珠忙蹲身致謝,陪著笑:“多謝總管,這次真是太勞煩您了。”

    “這有什麽。”

    崔鎖兒大手一揮,他坐到床邊,仔細打量了番惠清,微歎了口氣,忽然瞧見吳十三這小子還是憤憤的,崔鎖兒搖頭一笑,輕聲勸:“十三爺,氣大傷身哪。”

    吳十三啐了口,“現在他還想怎麽樣?找殺手圍毆我們?還是又找老虎豹子吃人?”

    “這是哪裏的話。”崔鎖兒手朝西邊拱了拱,“太後娘娘薨逝,王爺傷心都來不及,哪裏再顧得上旁人。”

    吳十三冷哼了聲,大口喝綠豆湯,沒回嘴。

    “你也別氣了。”崔鎖兒翹起二郎腿,掃了眼十三和玉珠,搖頭笑道:“若說這回誰損失慘重,還得是我家王爺,瞧,千方百計討好了小袁夫人,眼看著得手了,被你小子橫叉一杠,把美人給搶走了;辛辛苦苦,流水一樣的銀子潑出去,成立了無憂閣,結果因戚銀環背刺,又全軍覆沒了;更別提自己中毒瀕危、外甥駿彌慘死,如今結發妻子不願與他再見,親娘薨逝的消息又傳來,哎。”

    吳十三終於忍不住,出口相譏:“他那是自作自受,玩火終於燒在自己身上了,報應不爽!”

    崔鎖兒皺眉,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眼,手指連連戳吳十三,低聲叱道:“這話出了這屋就別說了,帝王將相的功過是非自有史書去評判,咱們時人知道保命就行,莫要多言。”

    經過這次的事後,吳十三對崔鎖兒的印象大為改變,忙起身抱拳,躬身行禮:“多謝公公提前,小子記住了。”

    “這就對了嘛。”崔鎖兒按了按手,示意吳十三坐下,歎道:“其實你心裏恨極了王爺,可你師父未必。”

    就在此時,床上傳來惠清微弱的咳嗽聲。

    眾人一驚,全都湊上前去,果然發現惠清醒了,老人這會子眼睛眯成條縫兒,氣若遊絲,大抵實在太痛,唇都微微在顫抖。

    “師父。”吳十三跪在床邊,他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想摸一下師父,又怕弄疼了他,於是用手抹了把自己臉上的眼淚,半晌憋出句:“你嚇死我了。”

    惠清虛弱一笑,“莫要哭,不過是具臭皮囊罷了,沒什麽的。”

    崔鎖兒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地替惠清擦拭臉上的汗,笑道:“大師你這回可出了大風頭嘍,咱們王府的那些個侍衛今兒自發地徘徊在榮壽堂外頭,又是給你送傷藥、又是想要探病,可見你老和尚並不是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你是幹實事的好人,真真正正的受人尊崇。”

    惠清抬起右手,按了按崔鎖兒的腿,有氣無力地笑道:“總管取笑老衲了,對了,那位送文書的小哥無礙吧?”

    “放心,都好著呢。”崔鎖兒雙手抓住惠清的右手,鄭重地拍了拍,笑道:“小十三、袁夫人、演武場上的三十幾個侍衛,還有那個送信的小兵,全都平安,王爺已經下令徹底釋放全城的和尚道士,也讓人將駿彌公子等人安葬,主持哪,你知道你這次救了多少人?”

    惠清聽見此,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忽然像想起什麽,忙問:“李梧呢?”

    崔鎖兒眸中閃過抹憂色,歎道:“王爺今早接到八百裏加急文書後,就去了荷花塘那邊,毒日頭底下坐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許人靠近,親娘沒了,他心裏難受,此番又誤傷了你,更是愧疚,你和他數十年的交情,知道他肯定不會真把你喂老虎,也真沒想過傷你分毫,其實他心裏清楚得很,你說那些話都是為了他好,隻是……”

    惠清點點頭,“你告訴他,老衲從未怪過他,也請他節哀,凡事想開些,莫要鑽牛角尖。”

    崔鎖兒應了,忽地,他扭頭望向玉珠,猶豫了片刻,苦笑道:“王爺一整日水米未進,他不許任何人靠近,說句冒犯夫人的話,他素日喜歡和你說話,你能不能替咱家勸勸他?若是不願意,那咱家也不勉強,王爺應該不會再為難你們了,過會兒你們就收拾一下,離開吧。。”

    “她不會去。”吳十三霸道地摟住玉珠,直接拒絕。

    玉珠心裏一暖,搖頭笑笑。

    經過這兩日的接觸,她著實是對魏王又敬又怕,若可以的話,這輩子都不想見他了,女人皺眉細思了片刻,忽然定定道:“王爺到底曾經幫助我家,在我和離期間對我也挺好,這是恩,我得報,公公放心吧,待會兒我試著去勸一勸。”

    崔鎖兒忙朝玉珠拱手,笑道:“那咱家在這裏多謝夫人了。”

    吳十三急道:“把我帶上,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