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昏黃幽暗的燈籠光下, 吳十三那張俊美邪氣的臉近在眼前,玉珠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沾了點醬漬, 他隻穿了件單衫, 坦露出結實胸膛,不像那些粗野武夫似的長滿毛,他很幹淨白皙, 那如銅錢般大小的粉暈若隱若現。

    玉珠忙別過眼,冷著臉從袖中掏出方帕子,擲給男人, “擦一下, 滿嘴的油汙, 髒死了。”

    吳十三錯愕地盯著女人,忽然咧唇開心地笑了, 撿起帕子卻沒舍得用,而是用袖子擦了幾遍嘴。

    玉珠厭惡地翻了個白眼, 冷漠道:“轉過去!”

    吳十三悻悻地聳了下肩, 扭轉過身,接著吃菜。

    這時, 玉珠無聲地鬆了口氣,暗罵吳十三這番邦蠻漢說話太過直白熱辣,總是將人弄得不好意思。

    夜實在太安靜, 夏蟲也懶得竊竊私語,這男人的咀嚼聲有規律而緩慢。

    玉珠雙腿並攏住,手指在膝頭畫圈玩兒,抬眼望向吳十三的背, 譏誚道:“你那個朋友是戚銀環吧, 想必她在你跟前說了我不少難聽的話吧。”

    吳十三笑著“嗯”了聲, 端起酸筍湯喝了幾口,“她因兩個多月前找了你麻煩,被王爺吊著打了一頓,心裏怨氣大,再加上殺人太多,心裏不安,就尋我哭訴來了。這麽多年相處下來,我自問還是了解戚銀環的,十句話裏有九句半都是假的,譬如她口口聲聲說對我死心塌地,可卻偷偷摸摸和陳二爺打得火熱,當時夫人你說對陳硯鬆舊情未了,冷著臉將我趕走,我心裏煩躁,就想打一頓姓陳的出氣,沒承想正好撞見這對狗男女在外宅裏親熱,嗬,好激烈,床都要搖塌了。”

    說到這兒,吳十三略微側過頭,抱拳拱了拱,故意笑道:“對不住啊,我在你跟前說他和別的女人顛鸞倒鳳的事,是不是不太好啊,你也別傷心。”

    “他的事與我何幹。”玉珠很快反應過來,瞪了眼吳十三,“少在這兒挑,一天到晚沒個正經。”

    玉珠揉了揉紗衣上的纏枝葡萄花紋,冷不丁問:“那個……吳先生,恕我直言了,其實我有時候真不太懂,你並非權貴、生性浪蕩、風流且不講禮數,殘忍又不可靠,麵貌還很怪異,戚銀環為何對你那麽癡?”

    吳十三輕舔了下唇,垂首尷尬一笑,輕拍了拍自己的側臉,“我也沒那麽差勁吧。”

    說到這兒,吳十三斯條慢理地嚼著筍子,目視漆黑的前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明明我對她那麽粗魯,時常用粗言穢語羞辱她,看見她被人打得遍體鱗傷,我還得意洋洋地奚落她,甚至,我為了另一個女人出劍重傷了她,按理說,她該徹底失望,恨我入骨才對,或者再也不搭理我,可是她還是一次次來找我。”

    玉珠不自覺拳頭攥緊,問:“麵對這樣癡情的人,吳先生難道就沒有動心過?”

    吳十三眸中閃過抹狡黠,若有所指地反問:“那夫人覺得我應不應該動心?”

    “這是你的事,我怎會知道。”玉珠撇過頭,有些慌亂了。

    吳十三默默地將吃空的碗盤裝入食盒裏,在這當口,用餘光偷摸打量玉珠,她戴了串珍珠的鏈子,正巧耷到了鎖骨上,分不清珠子和肌膚哪個更盈潤,腳上趿了雙繡了荷花的藕色緞麵鞋,青白的腳背在紗裙下若隱若現。

    吳十三不禁咽了口唾沫,想摸一摸,又不敢,於是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覺得還是動心比較好,你們漢人有句詩,叫什麽‘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夫人,你覺得呢?”

    玉珠裝作沒聽懂他的一語雙關,冷著臉啐道:“抱歉,我不會評判你們極樂樓的汙糟人和汙糟事。”

    “是,是我冒犯了。”

    吳十三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暗笑:明明是你先挑起這話頭的。

    忽地,兩個人又都不說話了。

    夜風溫柔,輕撫雨後微潮的大地,桃樹上結了青瘦的果子,細枝不堪重負,咚地一聲掉落。

    最終還是吳十三打破了沉默,皺眉輕聲問:“那會兒見你時,就發現你愁雲滿麵的,可有什麽煩心事麽?沒別的意思,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可以像以前那樣傾聽。”

    玉珠鼻頭有些發酸,滿腹的心事弄得她憋悶不已,她手指攪著袖子,抿了好幾遍唇,“不曉得你有沒有聽戚銀環說過,王爺不久前幫助過我兄長的事。”

    “略有耳聞。”吳十三正襟危坐起來,麵色嚴肅,略側身,示意自己很認真地在傾聽,但雙眼望向前方,如此又不會冒犯。

    玉珠無力地彎下腰,手攥成拳,指甲幾乎要掐入掌心,壓著聲抒發自己的鬱悶,“前兒我收到哥哥的家書了,他在信中寫滿了對王爺的敬仰,感激王爺替他平冤。若是放在從前,魏王饒是給出王妃之位,給我座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就範,可是……”

    玉珠越想越憋悶得慌,掉了淚,哽咽道:“我父母早逝,是哥哥和福伯將我拉扯大的,長兄如父哪,吳先生,從前我隻覺得王爺是個色令智昏又蠻橫霸道的人,後麵越接觸,我越發現他的可怕深沉,他當初將福濃賞給陳硯鬆,挑撥我們夫妻的感情,又一步步用權勢引誘陳硯鬆,緊接著把雲恕雨賞賜了來,果然,我和陳硯鬆日日爭吵打鬧,最終將情分全都熬光,走到了決裂這步。你說,我該恨魏王麽?”

    “該。”吳十三笑道:“可是,因為魏王幫你兄長洗清冤屈,弄得你又不好意思恨他了,對不?”

    “對。”玉珠揩去淚,“噯”地歎了口氣,“幫哥哥翻案,於魏王來說隻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可於我家卻是天大的恩情,方才聽你說,他不久前鞭笞了戚銀環,那女子是個刁毒狠辣之人,之所以不敢動我,皆是因為魏王的威嚴在頭頂壓著,你瞧,他又賣了我一份恩情,簡直從裏到外將我算計了個透。”

    “可是你心裏是不願的。”吳十三俊臉殺氣騰騰,柔聲道:“我可以幫你解決了這個頭疼的人。”

    “別傻了。”袁玉珠苦笑道:“魏王身邊高手如雲,縱使你本領滔天,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者若是魏王出了事,你、我、袁家、陳家沒一個會得善終。”

    吳十三拳砸了下腿麵,“那怎麽辦,難不成讓我眼睜睜看你委身於那個色鬼?”

    “你先別急。”玉珠忙安撫吳十三,斂眉道:“若不到最後那步,我覺得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其實我反複在思考,魏王他什麽樣的絕色沒見過,憑什麽對我這樣無權無勢的女人就格外特別?”

    說到這兒,玉珠身子前傾,湊近吳十三,壓低了聲音:“有兩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當初魏王說我長得像她早夭的女兒,便對我格外上心,另一件是那天崔鎖兒脫口而出,說袁家是相士批過的大福星,能配得上魏王,可被王爺厲聲打斷了。後一件是玄虛之事,不足為奇,我想……”

    “你想從第一件入手?”

    吳十三亦靠近玉珠,輕聲問。

    “對。”玉珠忙點頭,“我想雇先生幫我做一件事,去查查魏王這個女兒,哪怕有一點脫身的機會,我都得試試。”

    “沒問題,我幫你做!”吳十三一口應承,點頭笑道:“若是你真像極了他女兒,你索性認這老頭子當爹,我看他還好意思碰你不。”

    玉珠噗嗤一笑:“對,就是這個道理。”

    忽然,她發現自己和這男人的距離太近了,甚至能聽清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女人忙坐端正了身子,又一副冷若冰霜的態度,手隔空掃了下地上的食盒碗筷,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妾身為何款待先生的原因,放心,既要雇你做事,銀子絕不會少,請先生開價吧。”

    吳十三哭笑不得,手扶額:“你心裏清楚得很,隻要你開口,我萬死不辭的。”

    “還是要給銀子的。”玉珠正色道:“三百……不不不,這活兒危險,一口價,五百兩,待會兒我就回觀裏取銀子,連同當初你托惠清主持送來的九百兩一並給你。”

    吳十三失笑,擺擺手:“事兒我替你做,銀子……銀子就先放你這裏吧,我拿著肯定胡亂花用了。”

    玉珠輕咬了下唇,臉頰有些發燙,堅持道:“我覺得咱們一定得涇渭分明些,畢竟是生意嘛,銀子還是要給的,我又不想欠你什麽情,大不了你可以存在惠清主持那兒啊。”

    “快算了。”

    吳十三啐了口,憤憤道:“老頭子鬼精鬼精的,銀子存你這兒,興許我將來還能花用,若是存他那兒,他肯定擅自替我做主,要麽辦粥場,要不買藥捐給窮人,美其名曰說是替我做善事、贖罪孽。哎呦,你都不知道,這老家夥昨兒還偷偷跑去鏢局打聽,問我有沒有好好幹活兒,有沒有隨便打人罵人,百般叮囑掌櫃的要看緊我,不許我去賭錢,更不許我去妓院胡鬧,媽的,還真把自己當我爹了。”

    玉珠聽到此,不禁笑道:“大師那是關心你,你可別不知好歹,你現在好不容易痛改前非,那就得堅持下去。”

    “是是是。”吳十三雙手合十,無奈地念了聲阿彌陀佛,扁嘴小聲抱怨:“你們最大最厲害,我信天翁算是折在你倆手裏了,善哉善哉,貧僧聽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

    玉珠挑眉一笑。

    驀地,她發現方才同這男人說話有些太熟稔了,她忙拉下臉,輕咳了數聲,下巴朝前努了努,端著架子淡漠道:“好了,妾身靜等先生的好消息,你可以下山了。”

    吳十三撓頭笑笑,什麽話都沒說,隻是衝玉珠揮了揮手,便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不久就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蘭因觀外又一次恢複了安靜,玉珠冷著臉端坐了許久,等到那男人的腳步聲徹底沒了,這才鬆了口氣,整個人也放鬆了下來。

    她錘了下發酸的腰背,翻看了遍空了的碗碟,搖頭笑罵了句:“還真能吃,跟頭豬似的,葷素不忌。”

    而這時,偷摸藏身在黑林中的吳十三亦掩唇輕笑,他方才佯裝離去,其實並未走。

    吳十三望著她默默拾掇他用過的碗筷,唇角不由得上揚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玉珠,你做的麵雖然有些鹹,但真的很好吃。

    能同你共渡難關,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