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花燈節
  第72章 花燈節

  城中一間破廟。

  雪芽蜷縮著躺在茅草堆裏, 她昨日被顧府家仆鞭笞三十後又被趕出了顧家,雖說顧情最終還是替她求了情,沒讓她被人牙子賣掉, 還給了她一筆銀錢應允她等過陣子母親消氣了便把她接回家中。

  可她一個小姑娘, 那沒留手的三十鞭子足以讓她沒了半條命,蘇媽媽又不準別人送她離開,顧情給她的那點銀錢,在她走出巷子時就被人偷光了。

  她一瘸一拐折回到顧府, 門房下人卻直接拿掃帚趕她。

  見不到顧情, 雪芽隻能被迫流落到這破廟, 身上的傷還沒好,又兩天一夜沒進食了, 她又疼又餓,可她心裏還揣著一份希望, 今早一個小孩來這玩,她拉住她讓她給留綠傳信。

  留綠是顧府的丫鬟,這陣子被派到顧情身邊伺候。

  雪芽知道貿然見主子肯定見不到,便讓小丫頭給留綠傳信, 讓留綠和顧情說她在破廟等她, 還應允留綠等以後回去一定會在主子麵前替她美言, 把她抬為大丫鬟, 又哄那個小丫頭等她回到顧府就給她買一堆糖吃。

  小丫頭屁顛屁顛去了,先前也給她回了信說是已經把消息遞過去了。

  “等我回去再收拾你們!”

  陰沉幽暗的破廟裏,雪芽躺在茅草堆裏沉著臉咬牙切齒, 才說完卻又哎呦哎呦喊起疼來。

  她篤定顧情會來找她, 即便她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給她送東西, 這幾年她們主仆相依為命, 可以說整個顧家除了侯夫人,她就是顧情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人,哪想到整整兩天過去了,顧情那邊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雪芽心中的那點希望終於一點點變成絕望,可她還是不肯相信顧情就這麽拋棄她了。

  翌日正是汴京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雪芽被饑餓和疼痛折騰醒來,眼看外麵天光大開,她咬著牙從茅草堆裏坐了起來。

  她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了!

  她掙紮著走出破廟,才走到街上就見兩邊人紛紛捂著鼻子後退,眼中也有未曾遮掩的嫌惡,雪芽順著他們的視線朝自己看去,身上那件衣裳滿是汙泥和血痕,早已不能見人了,又因為昨夜下了雨,雨水順著破掉的瓦片砸進破廟,她現在身上還混著泥水的腥臭。

  自打跟著顧情進了侯府之後,她就再未受過這樣的委屈。

  如今,她心中羞憤交加,對蘇媽媽的仇恨更是達到了頂端,如果不是這個老虔婆,她何至於此!雙手緊捏成拳,她咬著牙頂著一堆人的注視往外走,幾乎是她走到哪,那些議論和譏嘲就跟到哪,雪芽頭也不敢抬,隻能憑著記憶一路往前走,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了身形,如今失去顧情的庇護,她自然不能像從前那樣讓人滾,正想避開,可那黑影如影隨形,雪芽終於皺了眉,她抬頭,正想問人想做什麽。

  卻瞧見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

  那是一個十分俊美的男子,隻是眉眼陰柔,像是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陰森。他一身白衣,頭戴黑色帷帽,手裏抱著一把長劍,看著雪芽扯唇一笑,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張臉,卻猶如毒蛇一般讓雪芽害怕,想到過往那些可怕的記憶,雪芽小臉發白,一點點往後倒退。

  她想呼救,可喉嚨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勒著,她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俊美的男人似乎很享受這樣貓捉老鼠的遊戲,眼看著雪芽倒退,他仍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地問道:“顧情在哪?”

  *

  今日是花燈節。

  早些時候就應允過外祖母和齊家祖母,這天晚上會陪著她們去街上遊玩,便等到齊豫白散值回來,一家四口吃完晚膳才出門,乘著馬車去禦街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齊豫白並未像從前那般乘坐馬車,而是騎馬上街。

  街上人多,前進的速度並不算快,齊豫白便一直待在馬車 邊,不驕不躁。

  蘭因偶爾能透過卷起的車簾看到齊豫白的身影,脫下那身官服,他換了一身絳紫色的圓領袍,頭上戴著黑色紗羅軟巾,是很尋常的打扮,可穿在他的身上卻有別樣的風姿,溫潤矜貴、清雅絕倫。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馬上紫衣青年回眸看來。

  四目相對。

  蘭因能夠看到他在燈火下鳳眸含笑。

  臉頰忽然泛起一陣熱意,她不敢在兩位長輩麵前與他對視,隻一觸便立刻分開了。

  晚風攜來一聲很輕的低笑聲,馬車中其餘人都未曾察覺到不對,蘭因卻清晰地感受到那是齊豫白在笑,她聽著那醇熟低沉的一聲輕笑,耳根都變得漸漸滾燙起來了。

  花燈節算不上什麽大日子,隻不過是天子腳下,汴京城的百姓又格外喜歡熱鬧,便早早布置了一通。

  除了禦街,其餘幾條主街也都能閑逛,相比其他街道,禦街這兒因為靠近皇城又臨近幾個勳貴巷子,相對人還算少些,齊豫白一行人到那的時候,馬車還能停在入口處。

  扶著兩位老人家走下馬車。

  王老夫人一掃前邊光景,忍不住感慨道:“怪不得一個個都想來汴京城,到底是天子腳下,與別處不一樣。”

  說來金陵也是古都大城了,但比起如今的汴京城還是稍遜一籌。

  放眼望去皆是高樓明燈,各式各樣的花燈在空中流竄,遠處一間放燈的棚樓掛著各類燈籠還有鮮花綢布,另有兩個神仙妃子打扮的女子站在高處獻舞,而禦街兩廊還有各色藝人表演雜耍、魔術、猴戲(注1)……簡直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蘭因也許久不曾看過這樣熱鬧的光景了。

  除了頭一年嫁給蕭業那會,被思妤牽著和蕭業來過一趟,後來她便再未出來。

  如今看著這樣的美景,她也不禁覺得目眩神迷。

  順著人-流往裏走去,才走一會,兩個老太太對視一眼便開始出聲趕人了,“你們倆自己逛去,我們隨處看看。”

  “這兒人多……”

  蘭因蹙眉,擔心她們被人擠到,不肯離開。

  王老夫人卻笑,“你當這些孩子是擺設不成?好了,你和豫兒去看看,等我們逛累了就去馬車那邊等你們。”

  如今兩人已準備定親,兩位老人家自是想讓他們多相處相處,何況原本就是為著撮合他們才打算來這花燈節的,如今人雖然已經在一起了,但好好的小年輕跟著她們逛有什麽意思?

  齊老夫人還特地囑咐了一句,“慢慢逛,這街上不少好玩好吃的呢。”說著又囑咐齊豫白,“豫兒,你照顧好因因。”

  齊豫白輕輕嗯了一聲,蘭因也不好再說什麽。

  其餘侍從奴仆皆跟著兩位老夫人繼續往前走,留下的蘭因和齊豫白對視一眼,無奈半晌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遭明燈晃動,她忽然見齊豫白朝她伸手。

  蘭因如今早已習慣被他牽手,可從前兩人牽手都是四下無人的時候,如今周遭這麽多人,縱使他們定親在即,蘭因心中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路過的人還有不少在看他們。

  雖然並不是熟悉的麵孔,但蘭因還是有些赧然。

  她的雙手緊握著裙擺,看著齊豫白那隻修長有力的手,神情有些猶豫。

  齊豫白看著她麵上的神情,忽然說,“你在這等我下。”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

  蘭因不知道他要去哪,張口喊了一聲,“齊豫白……”可男人已經轉身離開,他的身影被混在人群中,很快就瞧不見了,她想跟上去,但又怕回頭被人-流衝散,他回來找不到她,便隻好待在原地。

  齊豫白並沒有讓她等很久,很快他就回來了。

  幾乎是一看到他的身影,蘭因就立刻迎上前去,“你去哪了?”她語氣焦急,手更是不由自主握住他的胳膊,倒是忘了先前還在猶豫,餘光瞥見他手裏握著兩張麵具,她一愣,心裏卻明白他先前是去做什麽了。

  “抬頭。”

  耳邊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

  蘭因才抬頭便被他仔細戴上了麵具。

  今日花燈節,原本就有戴麵具的習慣,先前他們一路過來就見不少人戴著,隻是不同其餘青麵獠牙的麵具,齊豫白買的這兩張麵具並未繪飾任何東西,幹幹淨淨的白色,不過半截,遮住了他們原本的麵容,蘭因看到齊豫白給自己也戴上了,遮住了他的神情麵貌,隻有那雙熟悉的鳳眸依舊如初。

  他看著她,眼中有繾綣的溫柔笑意。

  很快。

  他又朝她伸了手。

  這次蘭因並未猶豫,甚至還主動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的手指嵌在了對方的指縫中,十指交扣,這是最為親密的手勢,在遇見齊豫白與他相愛之前,蘭因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和別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走路。

  可她心中除了那一點點羞赧之外,餘下的盡全是甜蜜。

  忍不住又握緊了一些。

  齊豫白察覺到了,低頭看她,卻什麽都沒說,隻征詢她的意見,“要猜燈謎還是繼續往前走?”

  今日雖然不是元宵節,卻也有猜燈謎的活動,蘭因原本想說“都好”,忽然想起一件舊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齊豫白挑眉,“在笑什麽?”

  蘭因看著他笑答,“想起從前在金陵的時候,表哥曾抱怨元宵與你一道去猜燈謎被你占盡風頭。”

  齊豫白蹙眉,似乎早已忘了還有這樣的事,也是,他活了兩世,不知是多少人心中敬仰的對象和目標,那些對於別人而言風光無限的事,對他而言或許隻是滄海一粟,完全不值得一提。

  蘭因自然也瞧出他忘了,紅唇微翹,她軟著嗓音與人說,“少卿大人還是給旁人一條活路吧。”

  今日不知有多少未婚男女出來遊玩,都想著在自己心上人麵前好好表現一番,齊豫白若去,哪還有他們表現的機會?

  還是不要去破壞他們了。

  左右她也無所謂那些東西,無論是猜燈謎還是閑逛,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隻要身邊有他在,她就足夠高興了。

  “走吧,我們繼續往前逛逛。”

  齊豫白本就無所謂做什麽,聞言,也就點了點頭,兩人繼續往前走,偶爾會停下來買些東西,今日花燈節,除了好玩的,好吃的也有不少,蘭因餘光瞥見不遠處一個賣紅薯的攤販,腳步一頓。

  “想吃?”齊豫白問她。

  蘭因笑著與人說道:“就是想起以前來街上什麽都不敢吃。”迎著齊豫白的注視,她和他解釋,“那會總覺得在路上吃東西不文雅,便是心裏再喜歡也不敢去碰。”

  話音剛落,就被人牽著往那處走。

  知道他要去做什麽,蘭因哭笑不得,“齊豫白,我不餓。”

  齊豫白卻說,“還要逛很久,先拿著,回頭餓了再吃。”

  如此。

  蘭因也就未再說什麽,任他牽著她往那邊走。

  賣紅薯的是個老爺爺,瞧見兩人雖然戴著麵具,可那通身的氣度儀態,一看便知格外出眾,他一邊給兩人包紅薯,一邊笑著與兩人說道:“小相公和小娘子看著真是登對。”

  蘭因臉皮薄,忍不住紅了臉。< br />

  齊豫白看了她一眼,瞧見她臉上的桃花色,抿唇笑了笑,他這樣冷清寡言的一個人,聽到這話,竟是認認真真和老人道了一聲謝才牽著蘭因離開。

  走到外邊,蘭因臉上的熱意才消下去一些。

  齊豫白也沒笑話她,一隻手牽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拿著紅薯。

  蘭因覺得他拿著辛苦,而且周遭也有不少人在吃,便和齊豫白說,“我想吃了。”

  齊豫白也沒說什麽,替她把最上麵的外殼剝掉便遞給她,才從鍋爐裏拿出來的紅薯不僅冒著熱氣,還有流心,蘭因接過後卻沒吃第一口,而是自己拿著遞到他的唇邊,“你先吃。”

  若不是麵具遮著大半張臉,此刻一定能夠瞧見她臉上的緋色,可即便戴著麵具,也能感覺到她的羞意。

  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蘭因怎麽可能不害羞?可她手上動作未曾移開,眼睛也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一眨不眨。

  齊豫白看著似乎有些驚訝,可很快他便笑了起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低頭直接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

  有路過的人瞧見,都善意地笑了起來,甚至還有丈夫與自己的妻子說道:“你瞧瞧人家妻子,不管,我也要吃。”

  “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麽還跟小孩似的。”

  “多大年紀也是你丈夫,我就要。”

  “行行行,吃吃吃。”

  蘭因聽得耳朵都燒了起來。

  不想被人圍觀再看,等齊豫白吃完,她就立刻牽著他的手離開了這。

  可身後卻傳來熟悉的男人低笑。

  蘭因回頭,因為害羞,難得顯露一些凶巴巴的模樣,“不許笑!”

  “好。”

  齊豫白忍笑抿唇,他順毛似的摸了摸蘭因的頭,“不笑。”眼中卻仍舊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蘭因看他這樣,竟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

  “在看什麽?”

  臨街一間酒樓,有兩個形容俊美的男人相對而坐,這兩人正是塗家大少塗以霆和蕭業。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是多年好友,今日在這見麵,原是塗以霆覺得自己這位好友鬱鬱不振太久,索性陪人出來解解悶。

  這會見他看著底下,便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可街上全是人,他也不知道蕭業在看什麽。

  “沒什麽。”

  蕭業語氣淡淡,目光卻仍舊落在那一對儀態出眾的男女身上,看不到臉,可他看著那個黃衣女子的身影,隱隱卻覺得有些熟悉,心中才浮現一個名字,他又搖了搖頭,怎麽可能是蘭因?

  就算蘭因和齊豫白在一起了,她也不可能和他這樣走在街上。

  她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名門閨秀,一身規矩儀態,便是成親,也絕對不可能和人這樣牽著手走在街上。

  更不用說這樣在街上吃東西。

  蕭業自嘲一笑,他真是想她都想得糊塗了,才會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影就以為是她,仰頭喝盡盞中酒,目光卻還是忍不住朝底下那對男女看去。他看著兩人牽著手,黃衣女子吃著手中的紅薯,偶爾會差使身邊的紫衣男子去買別的小吃,兩人旁若無人地走在街上,和這世上每一對相愛的夫婦一樣。

  這隻是芸芸眾生再普通不過的一幕,可蕭業的眼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一抹豔羨。

  他和蘭因成親三年,卻從未這樣走在街上過,如果……他心中才閃過一抹希冀,想到蘭因那日的話,又苦笑一聲。

  他和她之間哪還有什麽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