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齊豫白的心思
  第20章 齊豫白的心思

  大周三日一早朝。

  每逢早朝, 從醜時開始,路上車馬便絡繹不絕,離得遠的,甚至從子時開始便要從家裏出發了, 齊豫白所住的甜水巷離皇宮不算遠, 卻也不算近。他昨夜子時才睡, 如今才過了一個時辰就起,竟然也沒有一絲頹靡之氣。

  穿上緋衣戴上烏紗,齊豫白拿著上朝需要用到的玉笏便往外走去, 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

  如今天地還黑沉著,萬籟俱寂, 眾人也都還陷在好眠之中。

  頭頂的月亮照在齊豫白的身上,他看著隔壁, 目光在清冷月色的照映下竟有著動人的溫柔, 恍若水光在其中流動, 閃爍著潤澤的光芒,他並沒有久留, 隻凝望片刻便在天青等人的簇擁下往外走去。

  從甜水巷出發經寺東門大街至禦街便已車馬成群,燈火通明, 一群著各式官袍的人或走或騎, 或是由人趕車朝宣德門的方向過去。

  人太多,路便顯得十分擁擠, 前進起來也十分緩慢。

  齊豫白坐在馬車裏,依著燭火看著書,能聽到外頭已有相熟的官員打起招呼, 過了一會, 他的車簾被人掀起, 塗以辭眉目含笑端著一隻食盒走了上來。

  “遇仙正店裏的餛飩和驢肉包子,吃不吃?”問著吃不吃,他卻已經把食盒放到了齊豫白看書的茶案上,全不管上頭還放著書。

  齊豫白長眉微蹙,沒去說他,自己把東西收拾好後仔仔細細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瞧見放得有些不大齊整還抬手整了整。

  “破習慣。”

  塗以辭嗤他一句,“以後等你有了夫人有了孩子,多的是人治你。”

  想他從前也是汴京城中滿樓紅袖招的翩翩貴公子,可自打成了親有了孩子,別說做什麽翩翩公子了,能有個人樣就已經不錯了。

  他家小子雖然還小,卻最是淘氣。

  昨晚他散值回家,正想著和他夫人好好親熱一番,這混小子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放聲哭了起來,這也就算了,他娘哄他的時候倒是乖得很,可等他回頭抱他就立刻招待了他一頓尿,直接把他那身官服給糟蹋了,虧他從前還有潔癖,如今被那對母子招待的是一點潔癖都沒有了。

  “說來——”

  他想起顧蘭因,“我那嫂嫂搬過去沒?”

  馬車四角懸著燈,他掀起一雙桃花眼,眼中光彩璀璨奪目,與齊豫白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對上又求了饒,“好好好,我不問。”

  “說個正事。”他吃著包子,嘴裏含糊道,“思妤說要請你吃個飯,你什麽時候有空,我讓她安排下。”

  看齊豫白一副興致不高的模樣,又故意攪著餛飩道:“前陣子思妤去找嫂嫂,嫂嫂說過陣子要來家中看麟兒,這要是趕巧,你們還能一道吃飯呢。”

  他麵上笑盈盈的,顯然是早有算計。

  齊豫白又豈會不知他的心思,他看他一眼,倒也如他所願,“安排好時間與我說一聲。”

  這便是隨時都有空了。

  塗以辭何時見過這樣的齊豫白?在他的記憶中,他這位師兄無論做事還是做人,都能用兩個字去概括——

  端肅。

  不近女色,不近人情,為官為民倒是不錯,不少百姓都愛戴他敬重他,可每每想與人感謝一番,看到他這張冷臉又退卻了,大家敬他的同時卻也怕他。在他還不知道齊豫白心中有人的時候,他曾一度以為他這師兄來日是要到寺裏當和尚去的。

  誰想到那日他會從竹生的口中得知那樣一個消息。

  原來他的師兄不是不近女色、不近人情,而是能讓他動情變色的紅蓮色女已是他人-妻,他恪守著規矩和本分,從來不曾邁過雷池一步,以至於這麽多年,除了他身邊兩個近侍也就隻有他知道,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塗以辭心裏是有些疙瘩的,顧蘭因畢竟是他名義上的嫂嫂,要是回頭思妤知道,豈不是要與他生氣?

  所以他去找過齊豫白。

  他問他,“能不能換個人喜歡?”

  可齊豫白看著他,什麽話都沒說,就在他以為齊豫白不會回答他的時候,卻聽他說,“放不下。”

  塗以辭那會並不相信齊豫白的話。

  哪有什麽放不下的?不過是沒碰到更適合的人罷了。

  可三年過去了,那些曾經追求齊豫白的女子也都已經成親嫁人生子,他卻還是孑然一身。他不是沒碰到更好的,隻是就像他曾經說的,他放不下,與其隨隨便便娶個妻子回家,還不如就這樣一個人。

  而這三年,塗以辭的態度也從反對變成倒戈。

  這實在不能怪他,他那大舅哥什麽都好,偏在女人這件事上渾渾噩噩,處理不好,如今栽了跟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哎,你們聽說沒?蕭世子和他妻子好像鬧別扭了,那位世子夫人十天前就從伯府搬了出去,現在還沒回去呢。”

  “鬧得這麽厲害?可聽說是因為什麽?”

  “說是那位蕭世子帶著世子夫人的妹妹回家了。”

  “就因為這個?”

  “你卻不知,蕭世子當初受傷那段時日就是被這位世子夫人的妹妹救下的,聽說這兩人從前就有過一段,隻是後來蕭世子礙著婚約才娶了如今的世子夫人。”

  “這……”

  “你們消息都落後了。”

  “你又知道什麽?”

  “我有什麽不知道的?”說話的人哼一聲,“早在十天前,世子夫人就派人送來和離書到我們戶部讓我們重新登記造冊。”

  “什麽?!”這則消息就如驚雷一般,炸得原先說話的官員都呆住了,等反應過來紛紛詢問,“居然鬧到和離這步?那怎麽城中還沒人傳?”

  “這……”那戶部的官員忽然小聲,“蕭世子遲遲不肯把屬於他的那封婚書與和離書送到我們戶部,我們也沒辦法啊,總不能逼著人去拿吧,他如今是天子近臣,真得罪了他,我們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短短一句已然把整件事的情形都概括出來了。

  看來是那位世子夫人打定主意想和離,而這位蕭世子不肯。

  “這蕭世子既舍不得自己的結發妻子,又為何要把人接回來?這豈不是……”一句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還沒說出,身後便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往身後看了一眼,待瞧見蕭業的身影,原本說話的那些官員忙住了聲,等馬蹄聲近前,又恭恭敬敬朝人問好,“世子。”

  蕭業嗯一聲,同他們回了禮。

  他就停在齊豫白的馬車旁,原本也沒注意,可等馬車前行,車簾翻動,裏頭的情形也就落入他的眼簾。

  “以辭?”他蹙眉。

  塗以辭心裏暗罵一聲,麵上倒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他放下手中東西,神色如常喊人,“舅兄?”

  他一副驚訝的模樣,仿佛現在才瞧見蕭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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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豫白慢條斯理地用著餛飩,聽到蕭業喊他,這才放下湯勺,握過一旁的帕子抹完唇後才掀起那雙漆黑的鳳目朝人點頭,“世子。”

  蕭業一向不知道和齊豫白說什麽,打完招呼便收回目光,等宣德門的城門開了,他便率先往前。

  塗以辭看著蕭業的身影搖了搖頭,又壓著嗓音問齊豫白,“戶部那邊要不要派人去打個招呼。”

  齊豫白看他,“這事你不必參與。”

  塗以辭一愣,反應過來便知齊豫白這是擔心思妤回頭知曉此事與他吵起來,他心下一暖,唇邊笑意愈深,他這師兄一直都是麵冷心熱的人。

  倒也未再多說。

  ……

  早朝結束。

  蕭業往宮裏的禁軍營走去。

  他這幾日過得實在不算輕鬆。

  他統管禁軍,事關天子安危,一點差池都不能犯。

  家中蘭因又還沒回來,雖然如今有許氏和徐管家管著家務,但到底人心不定,府中也不似從前那般有模有樣。

  以前讓他沒有一絲後顧之憂的家宅如今卻讓他處處頭疼,他也是這幾日才知道原來管家這麽難。

  除此之外,情兒的病也依舊沒什麽起色。

  他不知找了多少大夫,民間的,有名望的,甚至就連關係不錯的太醫都曾被他請到家裏,可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話,弱症憂思無藥可醫,隻能讓她盡可能放寬心。

  蕭業以前就算策馬狂奔十數日,幾天幾夜不睡覺都沒有覺得這樣累過,可如今,一大堆事壓在他的身上,身邊又沒有一個能幫襯的人,他每日別說多睡幾個時辰了,就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偏偏這種時候,戶部那邊還有人過來找他。

  蕭業也是戶部找上門的時候才知道蘭因早在離開那日就已經把婚書和和離書一並送到了戶部,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退路,她是打定主意想與他分開,虧他還以為她是在等著他低頭,等著他去接她回家。

  那日戶部找上他的時候,他氣得當場摔了一整套汝窯茶具,當晚還策馬在城外跑了一宿。

  他甚至跑到了東郊那邊。

  遙遙看著蘭因的莊子,他都想直接上去找她,問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想到情兒。

  想到每日回家情兒躺在床上,小臉蒼白的看著他,他那些質問、怒火就沒法朝蘭因發出去。

  他甚至連去找她都不敢。

  找到她能說什麽?他沒辦法趕情兒走,就算找到,也隻是和蘭因吵一架或者相顧無言罷了。

  明明是個大好晴日。

  天空湛藍、萬裏無雲,可蕭業的心裏卻陰沉沉的,仿佛在下雨一般,他低著眉眼,抿著唇,沉默不語地往前走去。

  蕭業本就生得周正威嚴,此時因心裏積壓著事,身上的氣場也就變得更加凜冽。旁人或是怵他的氣勢,或是知曉他家的家事,此時都不敢往他身邊靠。

  戶部尚書陸伯庭倒是喊住他。

  “明川。”

  他與蕭業的父親是舊相識,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等蕭業停下步子與他拱手行禮的時候,陸伯庭掃了一眼周遭,而後與人說,“你隨我來。”

  他走到一處,趁身旁無人,便苦口婆心勸道:“你家裏那點事現在已經越來越多人在傳了,你要再不處理好,隻怕陛下都得有所耳聞了,你如今這一切得來不易,可切莫毀了自己的前程。”看著蕭業麵色不好,他歎了口氣,“當初你們成婚,蘭因還給我敬過酒,這些年我每次去你家做客,也都由蘭因招待,她是個好姑娘,趁著事情還沒鬧大,你把人好好哄回來,好好待人家。”

  蕭業低著頭,雙手緊握成拳,聲音啞的不行,“……她不肯回來。”

  “她不肯回來是因為你家裏的那位,你把人趕走不就成了!”陸伯庭瞪他。

  蕭業雙手緊攥。

  太久不曾歇息好,他身心都疲累不堪。

  陸伯庭不曾聽他說話,還以為他舍不得,臉也沉了下來,“你還想不想蘭因回來了?”

  “想。”

  蕭業沒有猶豫。

  陸伯庭見他這般態度,剛鬆了口氣,便又聽蕭業說,“可我沒辦法讓情兒在這個時候離開,她……有弱症,不能過度憂思。”

  看著陸伯庭怔愣的雙目,蕭業忽然抬起殷紅的眼,看著他,沙啞著嗓音問道:“陸伯伯,我該怎麽辦?”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想蘭因回來,卻又沒辦法讓情兒在這個時候離開。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就連陸伯庭也愣住了,當年蕭家出事都能一力承擔一往無前的青年此時就像是個無助的小孩一般。

  陸伯庭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也隻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後與人說道:“去找蘭因和她好好說說,蘭因脾性好,若知曉你的為難,或許……會諒解你。”

  他用的是或許,可蕭業仿佛自動屏蔽了這兩個字一般,他原本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立刻變得璀璨起來,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他身上的精氣神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說,“對,蘭因脾氣好,她若是知道我的為難,或許就不會與我生氣了!”他心潮澎湃,倘若不是還要當值,隻怕這會就要掉頭出宮去找蘭因了。

  “陸伯伯,謝謝您!”蕭業語氣誠摯地與陸伯庭道著謝。

  陸伯庭看著忽然振作起來的蕭業,心中卻並不樂觀,他見過蘭因,那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可這樣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卻在離開伯府後毫不猶豫地把婚書與和離書送到戶部……陸伯庭並不覺得她會輕易回頭。

  隻是這些話,他不好和蕭業說。

  他眼前的這個青年顯然已經經受不起這些打擊了,他隻能盡可能地給他拖延時間,看看這事能不能還有挽回的地步。

  和蕭業分開後。

  陸伯庭繼續往前走,走到半路卻聽到一聲,“陸大人。”

  耽擱了這麽一會,此時的宮道上已經沒什麽人了,陸伯庭順著聲音望過去就看到一個容貌清貴頭戴烏紗的緋袍男子朝他走來。

  沒想到會是齊豫白。

  雖然同朝為官,但陸伯庭從前和他並無什麽往來,頂多見到的時候打個招呼,但顯然今日齊豫白並非是與他來打招呼的。短暫地驚訝後,陸伯庭朝來人點了點頭,“齊大人。”等人過來後,他又笑著問道,“齊大人有事?”

  他比齊豫白官品不止高了一階,按理說無需對他這般客氣,可齊豫白正受陛下青睞,幾次案件都辦得十分出色,尤其是去年那個端州洪水案更是大受褒獎,他如今雖說是大理寺的二把手,可他上頭那位沈大人早已到了致仕的年紀,如今雖說還擔著大理寺卿的身份,實則卻不再管事,可以說如今的大理寺由齊豫白一個人說了算。

  何況他還聽說齊豫白的老師,當朝宰執龐大人有意讓齊豫白進政事堂,進了政事堂,那可真是前途無量,便是他們六部都得旁讓。

  >也因此,陸伯庭看著齊豫白的目光很是客氣。

  齊豫白被他客待卻不曾自滿,他仍恭恭敬敬朝陸伯庭拱手一禮後才說,“有些戶籍律法上的事想叨擾下大人。”

  他這般態度,陸伯庭自是高興,他點點頭,“邊走邊說。”

  兩人一道往宮外走去,陸伯庭發現齊豫白要稍後他半步,又見青年眉目清矜,自帶矜貴,神態恭敬卻不卑微,心中更是滿意萬分。

  到底是齊禦史的孫兒,有他的風範。

  齊豫白的祖父曾任禦史大夫,可惜當年因儲君一事得罪先帝全家獲罪。陸伯庭忍不住想,若是齊家沒出事的話,隻怕滿汴京的世家公子都比不過他身邊這位齊大人。

  “下官這幾日觀看大周律法,對婚姻製度這一塊稍有不明。”聽到齊豫白的詢問,陸伯庭也正了神,“你說。”

  齊豫白便說,“律法有言,男女婚姻解除,需共同到戶部登記,可前年一樁案子,隻因女子想和離,可簽訂和離書後,其丈夫又心生不願,兩人去戶部登記之際,男子不忿遂當場砍殺女子,這事鬧得太大,陛下也有所耳聞,那會陛下曾讓人修改律法,也有言若兩廂皆有意願,隻需把和離書交予戶部,無需親至,婚姻便算解除……可下官這幾日查看律法卻發現如今大周律法還未全部修訂完畢,便不知如今這婚姻律法,我們又是按照哪個標準?”

  “大人?”齊豫白說完未聽到陸伯庭的聲音,便又輕輕喚了他一聲。

  “啊?”陸伯庭看到齊豫白那張臉方才回過神,他此時麵色有些難看,勉強回過神後說道:“陛下金口玉言,自是按照他說的。”

  他這樣說著,心裏卻莫名有些不安。

  看來明川這事還是得早些處置,要不然真鬧大了,別說明川,隻怕他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他在這戶部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要是因為此事讓陛下不喜,可就得不償失了。這樣想著,陸伯庭竟不由自主地對著齊豫白,語氣誠懇道謝,“多謝齊大人。”

  “嗯?”

  齊豫白目露困惑,“什麽?”

  陸伯庭見他這般便也不曾多說,隻道:“沒事沒事,隻是你正好提醒我得跟刑部去說一聲,讓他們趁早把律法修改,要不然之後陛下想起,我們可都得吃瓜落。”

  唯恐夜長夢多。

  等在宮門口分別後,陸伯庭便立刻套了馬車,打算回到戶部就立刻讓人去刑部傳話,至於明川那邊……陸伯庭打算再給人幾日時間,若是他和蘭因還是不能重修於好,他也不好再礙著舊情繼續幫襯明川拖延了。

  齊豫白看著陸伯庭匆匆離開的身影,神色依舊如常,眼見馬車從禦街離開,他這才轉身登上馬車,往大理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