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你就是我的佛
  永安侯的最後一脈跳動,停在了孝武二十八年初冬的寒夜中。

  侯府連夜掛上喪燈,哀默之氣仿佛一張密結編織的絲網,籠罩著整座府邸。

  翌日破曉之前,天際邊傳來一聲悶雷,隆隆如鼓,轟聲沉沉。轉眼間,豆大的雨點便從天而降,未亮的初晨中,驟落的雨簾密而不透,不消片刻,汴京城便陷入一片水澤之中。

  裴彥文身披喪服,直身跪在靈堂前,雙眸空洞毫無波瀾,安安靜靜地仿佛一尊佛像。

  顧雲昭在門前駐足良久,直到院子外頭有搖曳的燈光從風雨中透出,她才微微歎了口氣,提起裙擺跨入了堂內。

  冷風灌進,猛得吹動了高懸的白綾挽花,案台上燈燭忽燃忽熄,隨著肆虐的風雨擺動出零落的光。

  “二爺,世子爺來換您跪靈了。”顧雲昭上前,屈膝跪下,伸出手緊緊握住了裴彥文的手。

  他骨節分明的手掌摩挲生繭,細細摸著便能辨出常年練武的痕跡。可那向來溫熱的掌心此刻卻冷得仿佛握過了冰,僵硬的指節連彎曲都稍顯困難。

  顧雲昭心尖顫動不已,紅著眼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圈住了裴彥文的腰。

  “二爺,先歇歇吧,回屋去吃點東西,等一會兒時辰到了您還要來換三爺呢。”

  老侯爺的棺槨要在靈堂擺七天,頭七的時候各屋要輪流跪靈,因世子爺腿腳不便,所以裴彥文便打了頭陣。

  “昭昭。”裴彥文緩緩開口。

  “二爺!”顧雲昭聽他嗓子微啞,越發擔心他跪在這前後都竄風的靈堂裏會染了風寒。

  “我其實還是愧對於父親的。”裴彥文一邊說一邊緊緊握住了顧雲昭的手,“我沒有帶好小四。”

  他的指節分明是收緊了力道,那一瞬間,顧雲昭吃痛得擰了眉,卻是依然不動聲色地任由他握著。

  “二爺,你還記得你來淮州城陪我扶棺回京前的那一晚,在我爹娘的靈堂裏與我說的那番話嗎?”顧雲昭抬手撣去了他肩上的水汽,溫柔道,“你說人死不能複生,不管多難受都不能不顧自己。那些即將入土的親人,總歸是有些遺憾存世的,這最好的惦記啊,便就是將那些遺憾一一彌補。”

  見裴彥文睫羽微扇,顧雲昭忍著胃裏的難受,繼續循循善誘,“話其實都是老話,我也沒有二爺那般會安慰人,但裴珩頑劣,二爺你可以慢慢教,隻要二爺想,裴珩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

  裴彥文聞言忽然苦笑了一聲,斂了眸後終於緩緩鬆開了捏緊的五指,“你當我是如來佛麽?”

  “二爺,你就是我的佛呀!”顧雲昭目光灼灼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雖此地不是纏綿地,但是此時此刻她與他卻是心意相通的。

  說來好像真是很奇妙的緣分,她輪回往生,當時一睜眼人就倒在雙親的靈堂前,一轉身,看到的便是踏夜而至的裴彥文。那晚的淮州城也像今日的汴京這般下著雨,雨勢瓢潑,夜涼風嘯。

  靜謐的靈堂內,隻有她與裴彥文兩人,似為初識,不曾說隻言片語,可他卻陪著她守了整整一晚上的靈。

  如今,這一幕又再次上演,而不同的是,今晚的風雨寒夜中,換她陪著他守靈,換她陪著他黯然神傷,換她幫他捂著那顆孤寂漸冷的心,直至它回血跳動,慢慢滲透出生的氣息……

  堂前廊下,從裏麵走出來的裴彥文和正要進屋的裴子琛頷首示意。

  “世子爺,大嫂。”顧雲昭虛扶著裴彥文行小禮,眼見搖曳的燈光中映照出了裴子琛那張因久居內室而過於白淨的臉。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永安侯府的這個世子爺,隻那一眼,便叫顧雲昭明白了什麽叫“弱不經風”。

  “阿容,你與二弟妹先去邊上等等,我和二弟說會兒話。”坐在木輪椅上的裴子琛仰頭交代了程月蓉一聲,然後衝裴彥文點點頭。

  裴彥文從程月蓉手中接過木輪椅,一邊仔細地將裴子琛推進靈堂,一邊傾聽他說話。

  “母親連著幾日都沒有休息好,內院那些事我想著還是交由你大嫂來辦吧。事情不難,就是繁瑣些,水陸道場要做滿……”

  聽著裴子琛漸漸消失在屋裏的話音,顧雲昭看了一眼程月蓉,問道,“嫂嫂要不要去耳房歇歇腳?我之前讓丫鬟溫了薑湯在耳房,嫂嫂去喝一碗吧,也能驅驅寒。”

  程月蓉的目光一直追著裴子琛的背影,半晌才反應過來顧雲昭是在同自己說話,臉上隨即閃過一抹羞赧之色。

  “抱歉,你方才說什麽?”

  顧雲昭輕輕地搖了搖頭,知程月蓉這是根本放不下裴子琛,立刻轉口道,“我說一會兒讓丫鬟去給嫂嫂端兩碗薑湯過來,嫂嫂和世子爺喝了可以驅寒。”

  “還是你想的周到。”看不見裴子琛的身影,程月蓉的目光便暗了幾分,“之前在母親那裏也是,我心裏存了事,都忘記三弟妹還懷著身孕。她那麽沉的身子,愣是陪著咱們站了這麽久,幸好你及時讓她回了屋,我……我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後怕。”

  程月蓉臉上是真的露出了一絲慌亂之色,眼底透著欲哭不哭的哀慟。

  顧雲昭有些吃驚當時那樣亂的場麵,程月蓉卻還是注意到了她和喬妗姒,不由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寬慰道,“沒事的嫂嫂,姒娘身子硬朗,再說了,她那個性子,若是真不舒服了,肯定會開口的。”

  程月蓉聞言連連點頭,似微微鬆了一口氣,“真是叫你看笑話了,家逢變故,母親又累倒了,祖母年紀大了,心感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這會兒也躺著起不來。內宅的事兒本應由我這個大嫂來挑擔子的,但是……”

  她說著回首看了看隱約透出光亮的堂屋,“但是世子爺這兩日舊疾複發,腿傷一日疼過一日,我惦記著這一樁,難免顧此失彼。”

  “可請了大夫來瞧?”顧雲昭聞言便覺得裴子琛的舊疾多半是因為秋冬交替引起的,“若是真的難受,還是不能大意。”

  程月蓉淡淡地搖了搖頭,杏眸微垂,忽而長歎一聲道,“小四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真的懂事長大,若是他再懂事些,世子爺也就不必如此殫盡竭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