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希望大人信我一回
  四月初十,官船抵達汴京。

  皇宮聖旨即出——宣舉國悼喪半日,擊鼓鳴鍾,緬懷英魂。

  官船剛靠岸,顧雲昭就看到了碼頭上那抹氣度不凡的身影。

  長衫華貴,神姿俊逸,沈譽貴為皇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朗傲然和通骨貴氣。

  那時,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南梁國君,手握兵權萬人朝拜,而她則是他親封的昭元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誰知一轉眼,歌舞升平的金鑾殿卻變成了帝後決裂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殘風卷著江浪迷離了顧雲昭的雙眼,她腦海中忽然翻騰過自己瑟瑟發抖匍匐在地、緊緊抱著沈譽的雙腿哀求的場景——

  她求他能念及舊情,哪怕是留下她弟弟的一條命,可沈譽卻眼角含笑,舉劍落下,直直刺入她的胸膛。

  所有的深情不渝都在那一抹銀色落下的時候灰飛煙滅了!

  顧雲昭猛地握緊了垂落在兩側的雙手,含著驟冷的目光直接轉身走向了船尾。

  一旁正準備帶著她下船的裴彥文不解,疾步跟了上去,可走到一半,卻發現顧雲昭已折回了身。

  隻是這次,她將原先綏川給她敷藥的薄絹係在了雙目上。

  裴彥文一愣,下意識伸了手就想去扶她。

  風過耳際,他忽然想到那日顧雲昭說,“瞎了才好,我亦不用再看他惺惺作態了,明明厭惡至極,卻要裝出一副百般喜歡的模樣……”

  碼頭上,沈譽長身直立隻待嬌影,卻不曾想看到的竟是裴彥文虛扶著顧雲昭緩步下船的身影。

  那抹素縞翩翩如蝶,又見清瘦,似被這浪風一吹就會如煙般消散開去。

  沈譽心下一慌,掀了衣擺就快步上前,待走近了,才發現顧雲昭那張未施粉黛的清麗嬌容上竟纏著一方素娟。

  “卿卿,你的眼睛……”沈譽開口,溫潤的聲音如同長著荊棘的藤蔓,打著圈兒一般繞進了顧雲昭的心裏,刺著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顧雲昭步子一頓,扶著裴彥文的手直接收緊了力道。

  透過薄絹,她看到了沈譽滿臉的關切和焦急,有一種說不出的繾綣纏綿。

  沈譽曾說,她的閨名當得那句“浣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

  四下無人的時候他總愛喚她“卿卿”,溢出無邊歡喜。

  隻可惜,這一聲“卿卿”曾經讓她多癡迷,如今就讓她多生恨,顧雲昭真的不懂,這世上怎會有人將薄情狠絕演得如此溫情脈脈?

  “臣女參見殿下。”

  怨恨滾上心頭,但顧雲昭卻不動聲色地鬆開了裴彥文的手,向沈譽行了禮。

  “卿卿,你究竟怎麽了?”沈譽眼角眉梢的溫柔消散在了顧雲昭疏離的問候中,“你可是惱了我不曾去淮州城接你,還有你這眼睛是為何而傷,可找大夫看了?”

  “臣女的眼睛並無大礙,多謝殿下掛懷。”顧雲昭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然後傾身對裴彥文道,“有勞裴大人,咱們走吧。”

  “卿卿,人死不能複生,你的難過我都明白,但你真要與我如此生分嗎?”沈譽對著她的背影道。

  顧雲昭步子一頓,心裏緊緊一抽。

  十二年結發夫妻啊,那份情深意重,曾經也是顧雲昭午夜夢回時最牽腸掛肚的眷戀。

  那時,她是真的喜歡過他的吧。

  顧雲昭下意識加快了步子,拽著裴彥文一並上了早已停靠在不遠處的侯府的馬車。

  裴彥文身形寬碩,襯得一襲素衣如雪的顧雲昭愈發嬌小纖細。

  走得快了,兩人的衣擺自然就纏在了一起,似踏浪生花般,繾綣出了緋色纏綿的意境。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沈譽心裏突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他覺得眼前的顧雲昭和自己認識的那個天真無邪醉心奢華的小姑娘竟有些不一樣了。

  “你這樣分明像是個逃命的,哪裏像是眼睛壞了看不見?”剛上了馬車,裴彥文就開始數落她。

  顧雲昭身子一晃,將頭抵在了車窗邊,那種好像被鈍了的刀刃一寸寸剜著血肉的感覺翻湧而上,混沌了她的心智。

  方才她靠裝瞎躲過了沈譽的“關懷”,可一會兒進宮麵聖的時候她該如何?

  若沈譽再向聖人開口討恩要將她留在宮中,甚至要求娶她,她又該如何?

  是毅然抗旨還是將過往種種再重新來一次?

  顧雲昭思緒紛亂,沒有在意裴彥文的調侃,卻忽然偏頭問了他一個問題,“大人認為何為明君?”

  離皇宮越近,她的心思就越沉重。

  萬一到時候她沒辦法拉上裴彥文作擋箭牌,那麽自己和顧崇懷之中,她務必要保住一個!

  裴彥文的目光落在顧雲昭那張素色亦豔的臉龐上,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君者胸懷天下滌淨蒼生,需仁亦需狠。仁心為善,乃帝王風骨,自古能名留青史的帝王,必定以仁德治國治天下。狠厲為剛,乃帝王道業,為君者必須殺伐狠絕當機立斷,方可穩固朝綱綿延國祚。”

  “仁心為善,狠厲為剛。”顧雲昭沒料到裴彥文竟會這樣說,“可是僅有明君不成朝綱,大人輔佐太子乃正統之道,應該知道兵權奪謀定天下的道理。”

  裴彥文一愣,“你到底想說什麽?”

  半個多月的朝夕相處,裴彥文看慣了顧雲昭素日裏咋呼不羈的性子,卻差點忘了她自幼跟著顧勤風出征沙場,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巾幗之嬌。

  論兵策政理,她是要比尋常女子更通曉其深意的。

  “沒什麽,隻希望大人能信我一回,我與五殿下的關係就是大人方才看到的那樣。庚帖一事我可按下不表,但舍弟年幼經不住捧殺,南衙司才是舍弟理當去曆練的地方。”

  “南衙司?”裴彥文有些詫異。

  南梁兵陣分北衙和南衙兩個司。

  北衙司統領皇宮禁衛,隻聽從聖人詔令,兵將各個身手了得皆為精銳。

  而南衙司卻無調兵實權,說是個軍屬之地,實則平日裏盡幫著大理寺處理雜事案件了。若是遇著要調兵,則需聖人傳旨,這中間還有各部官僚相互扯皮,辦事效率極低。

  “你可知南衙司是個事情多俸祿少,做死了也吃力不討好的雜事衙門,你要把顧小將軍送去那裏?”裴彥文問。

  “知道。”顧雲昭點頭,薄涼如水的目光透過絹布落在了裴彥文的臉上,“還望大人務必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