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君臣
  天子寢宮。

  躺在榻上的皇帝劉禪麵帶病容,看起來很虛弱,兩隻眼睛慢慢轉動著,看向諸人。

  守在榻前的張皇後恢複了妻子角色,她眼眶微紅、一言不發,默默守護著天子。

  諸位蜀漢重臣俯首跪拜在禦榻附近,盡管心思各異,但他們都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逾禮。

  君君臣臣,綱常倫理,劉禪再怎麽平庸、虛弱,他依然是所有人的君主,是大漢的皇帝陛下。

  隻有大將軍薑維挺直了身板,在諸位大臣前頭據理力爭,闡述當下蜀漢收複漢中的緊迫性和必要性,請求天子下詔集結蜀中兵馬,北上驅逐魏賊,奪回漢中等地。

  “諸公卿以為呢?”

  劉禪耐心聽完大將軍薑維的話,不置可否,而是轉而詢問其他人的意見。

  右大將軍閻宇身軀動了動,最終還是按捺下來。

  對他而言,天子的蘇醒和召見是一個大好征兆,趁機上台的外戚將飽受猜忌,手握兵權的薑維、薑紹父子也會投鼠忌器,而勢力受損的自己一方反而變得安全,可以暫時收斂羽翼,等待時機成熟再出手。

  “樊令君,你說。”

  禦榻周邊的臣僚遲遲不開口,劉禪出言點了尚書令樊建,一直埋著頭的樊建隻好動了動,開口說道:

  “漢中乃蜀中咽喉,所謂‘無漢中則無蜀’,收複失地的確是頭等大事。怎奈今歲以來,國中用兵消耗,影響各地農事收成,加之漢中、綿竹等地損失兵馬、甲仗、輜重無數,近些日子蜀地多城又遭兵禍,朝廷要修繕宮城、加強武備、恢複民生、賑濟百姓、犒賞將士等等,百般開支,國計空虛,眼下若要大發兵馬,隻怕需得在國中征調糧帛、加派課役······”

  勉為其難開口的樊建一張嘴就說了不少,他既承認大將軍薑維所說的收複失地的緊迫性和必要性,也毫不遮掩地提到了傾國之力爭奪漢中會帶來“靡費金寶、減耗課役、損國傷民”的嚴重後果。

  至於明確的支持或反對,對不起,他沒有。

  大將軍薑維麵不改色,這類說辭每次自己建言用兵時大臣們都會說個不停,他已經習慣了。

  而魏軍伐蜀以來,蜀漢確實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國家財政的巨大壓力毋庸置疑,眼下就看天子要如何抉擇了。

  劉禪沒有逼迫樊建明確表態,又等了一會,沒有等到任何人開口後,他才微微歎了一口氣,伸手讓大將軍薑維近前,張皇後會意地起身讓座,空出了榻前的位置。

  “大將軍,好久不見,你老了。。”劉禪靜靜看了薑維一會,臉上擠出笑容說道。

  看著昔日富態白淨的天子如今一臉病容,薑維也莫名地心酸,他答道:

  “臣已六旬高齡,行將就木,麵容怎能不老。”

  “是啊,都老了,朕差點也見不到大將軍了。”

  劉禪似有所感,麵露哀戚。

  薑維見狀,連忙要下拜請罪。

  “臣率軍抵禦魏賊不力,臣有罪。。。”

  “起身吧。”

  劉禪搖搖手,阻止了薑維的請罪,他歎息道:

  “大將軍在劍閣擊退魏國大軍的事情,朕已經聽說了,可謂勞苦功高。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無先見之明,才導致了魏軍入寇之禍,悔不聽卿當初之言啊。”

  薑維聞言,動容頓首,流出了眼淚。

  “還請陛下保重聖體,漢室需要陛下任賢使能,建中興之功。”

  劉禪不由苦笑,良久才開口道:

  “魏強而漢弱,以相父之才,舉全蜀之力幾遭北伐,徒然無功,中興之事談何容易。”

  “陛下。。”薑維察覺劉禪有反對出兵的跡象,大驚失色,顧不得悲傷流淚了,連忙想要勸阻。

  但劉禪再次搖手,讓他稍安勿躁,自己調整氣息繼續說道:

  “朕無大略,亦無中興漢室之才能,憐惜蜀中黎庶婦孺,不忍忠臣誌士埋骨異鄉,惟願保國安民,做一個守成之君。。。但,,守成之君,也不能將先帝艱苦創下的基業守沒了。”

  說到這裏,病榻上的劉禪勉強環視眾人,加大聲音試圖讓在場每一個人聽到。

  “先帝與曹操爭奪漢中之日,州中從事楊洪曾言‘漢中則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方今之事,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今日之事亦如是,諸君明白否?”

  “臣明白。”發覺事情峰回路轉的薑維連忙出聲,其他公卿也隻好隨即開口表態。

  在參差不齊的“臣明白”聲音中,劉禪的聲音卻又低了下來。

  “大將軍,收複漢中、驅逐賊寇之事,非你不能擔任重任,還請盡力而為、量力而為。。”

  “臣領旨。臣誓竭力盡心,率軍剿滅漢賊,恢複漢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薑維神情激動,高聲領旨,聲音大得壓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首召大將軍薑維,敲定了出兵收複漢中的軍事,劉禪第二個召近前的,出人意料竟選擇了最後的薑紹,這讓當事人怔了一怔,其他公卿見到末座的薑紹躬身越眾向前時,也是麵色各異。

  薑紹小心翼翼地近到榻前,在劉禪的命令下又微微抬起頭,好讓榻上的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而薑紹也借機偷偷看了一兩眼蘇醒的蜀漢天子,雖然因為傷病麵容變形,但還是可以判斷得出平日裏這是一位長著和藹寬厚麵容的富態長者,與後世戲劇中醜化後幼稚呆笨的形象有著雲壤之別,同時作為有心人的他也嗅到掩蓋在濃厚藥味下的其他味道。

  劉禪的傷勢惡化,雖然經過處理後散發的味道微弱,但帶兵打仗,多與傷病兵卒相處的薑紹還是用敏銳的嗅覺捕抓到了。

  他低下眼瞼,臉色不變,靜靜地恭聽聖喻。

  劉禪沒有發覺薑紹的內心波動,他輕鬆地展露笑容,像看到自己的子侄一般親切笑道:

  “果真是虎父雄兒,你馳援破敵、孤軍救駕,可謂是又一大漢順平侯,一身是膽、勇冠三軍啊!”

  薑紹聞言,連忙稽首謙讓道:

  “小子僥幸破敵,何德何能,能夠與有兩度救駕大功的順平侯相提並論。”

  劉禪收回目光,似乎在回憶腦海中還留存的歲月,喃喃說道:

  “順平侯的確是大漢的大功臣,他忠順謹慎,遵奉法度,更是大漢的大忠臣。”

  薑紹感覺劉禪有弦外之音,不知如何答話。一時間覺得劉禪似乎心思頗深,自己小心應付,仍然壓力很大。

  所幸劉禪沒有過多停留在這件事情上,他轉頭問起薑紹立下大功,朝中可擬定官爵封賞。

  這次就輪到侍中張紹不得不開口了,雖然之前他還私下信誓旦旦大肆許諾薑紹高官厚祿,但當下在天子跟前他仿佛跟沒說過一樣,正色地說道:

  “有功將士的加官進爵,事關重大,官職爵位此乃國家名器,臣等不敢擅自做主,還請陛下定奪。”

  “論功行賞,國家自有法度、故事在,依例施行即可。至於薑紹,有救駕破敵的大功,朕就先封你為‘輔漢將軍’,可好?”

  天子看似是商議的玩笑語氣,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君君臣臣的製度框在這裏,不待一旁的薑維再使眼色,薑紹連忙誠惶誠恐地叩首拜謝皇恩,表現出受寵若驚之態。

  “你再近前些,讓朕摸摸。”

  加封完薑紹“輔漢將軍”官職的劉禪沒讓薑紹退到一旁,反而提出讓他再近前一些,讓自己摸一摸的要求,這讓薑紹內心一緊,頭皮有些發麻。

  莫不是要摸摸自己顱後有無反骨?

  內心嘀咕的薑紹不得不側著身子,再躬身近前讓在榻上伸出手的劉禪摸到。

  結果劉禪隻撫摸薑紹寬厚的後背,轉頭看向一旁的張皇後,笑道:

  “堪作佳偶。”

  這,難道是要讓我尚公主?

  沒明白個中含義,正胡思亂想的薑紹立馬被劉禪拍了一下,嚇得他趕緊集中精神,彎著腰,頭低的更下,一動也不敢動。

  “兒,將來之國棟也,勿忘忠孝於漢家。”

  劉禪目光炯炯,語重心長,讓薑紹心神一震,趕忙惶恐答道:

  “臣敢不竭盡駑鈍,以報陛下大恩!”

  就這樣,召近前見了薑家父子後,劉禪不得不歇了一陣,然後陸陸續續召其他公卿近前,君臣一一對話,隨後敲定了各項軍國大事。

  等輪完在場所有人,劉禪已幾乎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張皇後連忙諫言暫停國事、讓聖體將養歇息,看著著急得淚珠打轉的皇後,天子劉禪終於點點頭,揮手讓所有大臣退下······

  大臣離開後,寢宮內隻留下天子和皇後,劉禪一臉疲態,閉上了眼睛,張皇後則默默地守護在原地,安靜地看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劉禪重新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張皇後那熟悉的麵容。

  “怎麽了?”劉禪獨自與張皇後相對,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笑著問道。

  “沒怎麽,隻是覺得今日陛下榻前議政,遊刃有餘,談笑間強臣折服,頗有先帝之風。”

  張皇後伸手擦拭眼角的淚痕,露出微笑。

  她聽聞,昭烈皇帝生前拓落廓達、不拘小節,與群臣就地畫策,卻常常能斷大事、令人折服。

  “嗬嗬。”劉禪自嘲一笑,“朕當了四十年的皇帝,這點駕馭臣子的伎倆還是有的,隻是。。。知易行難啊!”

  劉禪經過這一遭兵禍,算是對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有了相對清醒的認識,隻是話到嘴邊,也隻能化作“知易行難”這無奈的歎息。

  “這些年,朕也對不住你。”歎息過後,劉禪對張皇後輕聲說了一句。

  張皇後聞言,百感交集,再度濕了眼眶。這些年來劉禪對她的冷落,讓她所受的委屈、惶恐,令她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悄悄落淚,可偏偏這個時候,麵對病入膏肓的劉禪,她卻恨不起來。

  劉禪見狀,也不再說下去了,而是強打著精神,說起他心頭的另一件事情。

  “你願意把這些日子的事情都跟朕說,這很好。你兄長想扛起朝堂這副擔子,也很好,隻是這副擔子,很重,很重,,當年蔣琬、費禕他們都扛不住,現下這種局勢,他能扛得下嗎?”

  “妾有罪!兄長誌大才疏,做了錯事,都怪妾沒有能夠及時阻止,還請陛下責罰於妾。”

  張皇後連忙要下拜謝罪。

  劉禪隻能露出苦笑,伸手勉強拉住了她。

  “錯事?這世間誰人沒有做過錯事,朕算想明白了,這些年做錯事最多的就是我自己。事已至此,朕也隻能將錯就錯,你,明白麽?”

  握住自家皇後那溫軟的柔荑,劉禪瞪著眼睛,加大了力氣,看著眼神清澈卻還不堅定的張皇後。

  “朕會先撐著,爭取多撐些時日,你將錯就錯,定要幫朕把大漢江山給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