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兄妹
  看著帳外的人影漸漸消失,薑維長歎了一口氣,那具高大挺拔的身軀似乎刹那間萎縮下來。

  再怎麽掩飾,也改變不了他已是六旬老翁的事實,眼見著奮鬥半生的事業坎坷多舛,而自己與敵國鬥、與政敵鬥、與身邊人鬥,卻逐漸力不從心,就在剛剛薑紹離開那一瞬間,薑維突然湧上了一股英雄遲暮的落寞。

  這種情緒很危險。沒有沉浸太久的薑維再次強迫自己抖擻精神,很多人以前不明白諸葛丞相為何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但現下的薑維很明白,當你意識到肩上扛著的是整個江山社稷的時候,你就不敢讓自己有絲毫鬆懈下來。

  過了一陣子,主簿李簡走入帳中。

  看到薑維手持佩劍,他怔了一下,才行禮說道:

  “大將軍。”

  振作起來的薑維微微頷首,問道:

  “軍心、民心如何?”

  “將士們剛剛得到宮中犒賞,聽說薑校尉還把自己的賞賜都分給了士卒,軍中士氣很高。城中大亂剛過,民心還未穩定,市井之間流言不少,不過也有在流傳薑校尉一路馳援、破敵救駕的事跡,說他是順平侯第二,一身都是膽······”

  順平侯指的是已故的蜀漢將軍趙雲趙子龍,他曾兩度救下當今天子劉禪,又曾經在漢水馳援老將黃忠、擊破曹軍,軍中號稱之為“虎威將軍”。

  “他倒是聰明,懂得用人心、言論造勢。”薑維收劍入鞘,一笑帶過,又問道:

  “眼下的局勢,你怎麽看?”

  “這眼下的局勢,鍾會的大軍雖說從劍閣撤退,但漢中乃益州咽喉,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方今之事,必須爭取盡快發兵,在鍾會軍隊兵鋒受挫、軍心動搖之際趁機奪回漢中。”

  說完之後,李簡瞧了瞧薑維的臉色,才繼續說道:

  “而要發兵奪回漢中,得先穩定內部,這少不了宮中的支持。”

  “嗯。”薑維再度頷首,“眼下前方的軍事到了轉折關頭,我不能在成都滯留太多時間,必須盡快爭取宮中的支持,然後返回劍閣組織軍事。隻是,這些年外戚一直隱忍,四麵逢源,如今終於抓住時機一躍而上,豈會貿然與我聯手對外?”

  “外戚雖然得勢,但他們根基不穩,內有閻宇掣肘,外有魏軍壓境,非大將軍不能震懾內外、保全社稷。況且天子聖體,,宮中一旦有變,他們也需要大將軍在軍中的助力啊。。。”

  聽了李簡的分析,印證了心中所思所想,薑維第三次點頭,並拋出了一直在盤算得失的問題。

  “我欲與張家聯姻,如何?”

  ···

  “主公,大將軍薑公前來拜訪。”

  入夜,侍中張紹正在堂中翻閱公文,不料府中管事的匆匆稟報讓他大吃一驚。

  兩人平素殊少往來,當此成都粗安、朝堂敏感時刻,內外重臣深夜私下會見,更是不合規矩、引人猜忌。

  管事也看出了張紹臉上明顯的難色,他試探問道:

  “那小人說主公已經睡下,請他改日再來?”

  “不妥。”張紹聞言當即搖頭,想了想,才吩咐道:

  “找幾個府中老人,將他的隨從、車馬從側門帶進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客氣一些,請薑公到側室一見。”

  “諾。”

  管事連忙領命匆匆下去了,張紹本想等等,思索片刻,但被此事一攪,心事重重,隨即也放下公文,起身移步側室。

  ···

  張紹終究不敢托大,他親自在門口相迎。

  兩人相互見禮後聯袂進入室內分主賓落座,待奉蜜水和寒暄過後,張紹這才客氣地詢問道:

  “大將軍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維此來,一為公事,一為私事。”薑維深夜前來自然是有目的的,他開門見山說道。

  “哦。”張紹心中一動,雖然很想知道是什麽私事值得薑維親至,但還是說出另一番話。

  “敢問是何公事?”

  “漢中!”薑維臉色嚴肅、語氣堅定地說道。“漢中乃蜀中咽喉,正所謂‘無漢中則無蜀’,眼下魏國大軍從劍閣敗退,漢中之地又有漢、樂等圍戍堅守,這正是國中大舉發兵,趁勢收複漢中、擊敗魏軍的大好良機,維今夜來訪,就是想請侍中一同向宮中請詔,發兵北上,收複國土。”

  “這。。”張紹聞言沉吟不語,身為蜀漢重臣,不用薑維多言,他當然清楚漢中門戶對蜀地的重要性,可是外戚勢力此番崛起實屬機緣巧合,眼下自己隻是勉強平衡朝野各方勢力,堪堪穩住了朝局,正要花心思和力氣在集權上,這個時候豈能夠支持出兵北上收複漢中。

  若要收複漢中,非大將軍薑維率大軍北上不可,到時候蜀漢的兵力、財力、物力都集中到了薑維麾下,且不說一旦戰敗有亡國之災,單單就戰勝之後薑維會不會尾大不掉一事,就讓張紹心懷顧慮,實在是放心不下。

  對此,張紹選擇不表明態度,隻含糊應付,將事情推到了朝議上,一心轉移話題,又是請用溫湯,又是問起了薑維口中的私事。

  薑維碰了個軟釘子,倒是麵不改色,又說起了自己的私事。

  “聽聞令兄有女,賢良淑德,目前待字閨中,維冒昧想為犬子薑紹求這一門親事。”

  “咳咳。。”薑維突兀的求親讓張紹差點被入口的溫湯嗆到,他幹咳幾聲,好不尷尬。

  這薑老頭,出事不按常理,把他那一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兵法用在了朝堂政治上,讓久經宦海的張紹一時措手不及。

  這哪裏是一件私事,一件公事,這分明就是一件事情。張紹已故的兄長張苞有一幼女,名義上由張紹這位當叔父的撫養管教,至今尚未許配人家,若是自己同意薑維的求親,以家族長輩的“父母之命”把她許配給薑維的假子薑紹,那就是張家要與薑家正式聯姻。

  在這一敏感政治時期,這無疑就是在對朝野各方宣布張家、薑家兩家已達成政治同盟,綁在了同一輛戰車上。

  而張家後麵自然而然就得全力支持大將軍薑維出兵北上、收複漢中的軍事計劃,力圖創造收複失土、重創魏軍這一大捷。

  好讓這成為兩家聯手後,展現在朝野眾人麵前的重要勝利成果。

  張紹當即想要拒絕,但薑維事前不請人伐柯,也不透露風聲,選擇自己親身深夜前來拜訪,擺出一副兵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態度,讓不想撕破臉皮,把局麵鬧僵的張紹頗費思量,絞盡腦汁想著怎麽把一再被自己婉拒的薑維穩住,當場把這樁尷尬的事情解決掉。

  “哈哈,令郎君乃軍中驍將,英姿勃發、勇冠三軍,家中小女蒲柳之姿,恐怕——”

  張紹打了個哈哈,一心應付,想要婉言推脫掉這門婚姻,不料薑維臉色不善,霍然起身離席,讓他未能把話說完。

  他心知場麵怕是要鬧僵,隻好嚴肅地站了起來。

  “張侍中。”薑維叫了一句,卻沒有發難,而是當場解開衣帶,扯開袍服,赤裸袒露身軀。

  張紹嚇了一跳,以為薑維要幹什麽,腦裏亂糟糟的,但定眼看清楚之後,又怔怔說不出話來。

  常年戎馬倥傯的英武身軀,除了難擋歲月的衰老,還留下了不少戰鬥創傷的痕跡。

  從跟隨丞相諸葛亮率師北伐,到魏蜀交相攻伐,再到自己獨領大軍鏖戰雍涼······薑維自己指著身上一道道的傷痕,問心無愧說起那些創傷背後令人驚心動魄的曆史。

  他說,這些傷痕都是自己三十載為漢室戎馬征戰留下來的,每一道創傷都驗證了每一個危急關頭自己對漢家社稷的赤膽忠心。

  他反問,天日昭昭,六旬老翁若有半點異心,今夜何必輕身前來,他所說的這兩件事情,難道有半分是為了自家利益謀劃的?

  他強調,自己的公事私事,還不都是為了避免蜀地的君臣淪為魏國的階下之囚,還不是為了以示忠誠,安朝野之心。

  歸根結底,這都是為了大漢的江山社稷!

  “*******,*******。”這是薑紹無軍令擅自領兵南下時告訴薑維的話,這時候薑維在末尾語重心長地念了出來,讓剛剛一腦子私利、爭鬥的張紹佇立當場,慚愧失聲。

  恍惚間,他想到了先輩們艱苦創業、匡扶漢室的光輝事跡,想到了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的“光複漢室、還於舊都”的雄心壯誌。

  反應過來的他趕忙低頭掩飾自己的失態,繼而趨步近前,忙不迭地為薑維重新披上衣袍,一改前態,鄭重說道:

  “冬夜寒冷,大將軍乃國家肱骨、三軍膽魄,還請保重身軀,別著涼了。今夜的話,出於公口,入於我心,我雖不敢決斷,但明日進宮,一定向宮中稟明情況,盡快給公一個答複。”

  ···

  翌日,宮中。

  入宮求見的張紹等候了好一陣子,才見到了姍姍來遲的張皇後,他行禮時暗自腹誹幾句,然後開始詳細稟報夜裏與大將軍薑維會麵時的事情。

  張皇後玳瑁簪珥、深衣華服,端坐在上首,眼瞼低斂,冷靜聽著張紹的話。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角色已然反轉。

  張皇後記得,之前宮中突遭禍亂,自己召自家這個兄長入宮相見時,自己是惶恐無助、聲音哽咽的,而對朝堂政治敏感的張紹則意識到時不可失,又驚又喜之餘,頗有一番臨危受命、力挽天傾的慷慨激昂。

  孰料初步掌權之後,張紹在私下多了私心雜念,有時變得優柔寡斷、患得患失,而張皇後卻愈發冷靜,馭下恩威並濟,言行舉止多了幾分凜凜不可犯的上位者氣勢。

  她甚至覺得自己變得年輕,身體好了許多,原本在鏡中逐漸變老的容顏也再度煥發光澤,變得明豔動人。

  這就是權力在隱隱約約地改變人啊!

  心事重重的張紹沒有注意到張皇後的變化,他自顧自地分析著:漢中咽喉對蜀地的漢家江山十分重要,收複失土的功業也能給外戚執政帶來巨大的聲望和權威。

  但眼下的局麵若讓大將軍薑維全麵掌控軍隊民伕、錢糧物資和征伐之權,一旦軍中將帥尾大不掉,那對於初掌權力的他們而言就是心腹大患了。

  張、薑聯姻也是同理,表麵上對兩家和穩定朝野形勢都是有利的。但從長遠而言,也有不小的隱患。

  張紹絮絮叨叨地說著,末尾才發覺上首的張皇後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半句話,他內心鬱結,幹脆停住話頭,昂首問道:

  “皇後殿下,個中如何抉擇,還請明斷。”

  張皇後看著自家兄長,微微一笑,問道:

  “那大將軍說他所求的這兩樁事情,絕無私心,都是為了什麽?”

  “他說絕無私心,都是為了大漢的江山社稷。”張紹以為張皇後剛剛心不在焉,隻好重複說道。

  “既然絕無私心,一心為公。那又何不稟明天子,公卿朝議呢。隻要真是為了漢室江山社稷的,那就都應該盡力去做。”

  “可是——”張紹沒明白過來,心存遲疑,還要開口。張皇後卻止住了他的話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不久前,陛下醒了。”

  “啊——這——”張紹大吃一驚,皇帝劉禪受傷後連日昏迷不醒,按照太醫的說法,除非是有奇跡發生,否則皇帝這種病回天乏術,會隨著傷勢逐漸惡化,直到死亡。

  照著這個趨勢,張紹原本都打算在穩固外戚執政局麵後,就開始著手物色儲君人選,可沒想到皇帝陛下偏偏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如果清醒後的皇帝聽信讒言,把宮城被外敵輕易攻破、自己被衛士刺傷、心腹宦官被殺、外戚趁機上台等事情前後串聯起來,再加以惡意揣測的話,那會不會做出廢後殺親、肅清外戚勢力的瘋狂舉動?

  張紹越想越怕,心神已亂,也不敢埋怨自家妹妹現在才告訴自己,隻是試探性地小聲問道:

  “陛下轉醒,那是再好不過了,,,不知陛下是否知道當前內外局勢,,可曾說了什麽?”

  張皇後似乎察覺到自家兄長的膽怯和不安,她再次露出笑容。

  “陛下知道了,沒有說什麽,他就想養好了精神,好見見諸位公卿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