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前世
  第70章 前世

    陸清寥垂首叩拜,心中寒涼一片。

    他當然知道此時認罪意味著什麽,在大殿下和阿月之間,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大殿下。

    阿月心軟重諾,他之前以傷勢為餌,讓她和自己盡快定親,她也應下了,現在,卻是他主動放棄了她。

    阿月,他的阿月,

    他閉了閉眼。

    裴燦也撩起衣袍,跪下道:“都是兒臣礙於情麵,禦下無方,還望父皇恕罪,要罰便罰兒臣吧!”

    他看了眼陸清寥,心下不免歉疚,又用怨毒地目光瞧了裴在野一眼。

    睿文帝臉色和緩些許,仍舊一臉不悅:“堂堂皇長子,竟縱著至親表弟做出這樣的事來,真是無能!”他話說的雖重,其實言語間已經坐實了陸清寥幫忙頂罪的事。

    其他人瞟了眼太子,最著急讓大殿下倒黴的應該是太子才對,不過太子此時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仿佛對陸清寥頂罪並無異議的樣子,他們也就很明智地沒有吭聲。

    他看了眼陸清寥,沉吟道:“此事還需再審,先把陸清寥革除職位,押往刑部大牢,讓刑部務必細審此案,絕不能有任何疏漏。”

    他又抬了抬手:“都退下吧,太子留下,朕有話和你說。”

    裴在野已經得手,心緒飛揚,麵上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冷淡不耐的模樣:“父皇有何事?”

    他現在確實挺不耐煩的,因為嚴格來說——這門親事還沒有退成。

    這種自小便定下的婚約,隻有其中一方退還婚書定禮,簽下退親書,這門親才算是徹底退了。

    晉朝風氣開放,寡婦都能在嫁,定親退親更是尋常得很,但前提是,這門親事必須得退的幹淨,不然她以後就算當了太子妃,也會為世人詬病。

    眼下陸清寥這邊再出不了什麽亂子,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小月亮妥善退婚,日後就算陸清寥被老大救出了牢獄,兩人也再無瓜葛了。

    睿文帝已經斂了怒色,作為帝王,他其實甚少動怒,尤其是跟裴在野比起來,他的脾氣稱得上極好了。

    “好嗎好嗎。”他溫和笑笑:“你這孩子,惱什麽?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他已經年逾四十,不過麵容俊秀,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旬上下,仿佛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秀士,這一笑極富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知道自己方才拿陸清寥頂罪的理由站不住腳,也說服不了太子,便主動示好,溫聲問:“再過些日子便是你生辰,過完生辰,你便該加冠了,你想要什麽生辰禮?”

    他想了想:“給你再造一輛更寬敞的太子金車?“

    裴在野雖張揚霸道,卻並不奢靡浪費,眼下地動災事剛平,還有許多災民需要銀錢安撫,現在花錢給他造金車不是存心給他找罵?睿文帝和老大都是一副笑裏藏刀的德行,也難怪他們父子倆投緣。

    裴在野心下生厭,心頭忽的一動:“那不過是些身外之物,”他沉吟道:“說來還真有件事想請托父皇。”

    他不等睿文帝發問,就緩緩道:“當年陸家犯事,證據確鑿,但卻有好些世家是被平白卷入這場亂子裏的,其中就包括徐家,柳家,楊家以及,”他咬字清晰:“沈家。”

    他略一欠身:“兒臣希望父皇能還這些世家一個公道。”

    “沈家,”睿文帝失神片刻,掩飾般笑笑:“說來沈家曾祖還給朕做過帝師,仔細想來,這些人家的確有不少是被冤枉的,這麽些年過去了,也確實該為他們恢複名譽了,你考慮的甚是周全。”

    他有點好奇裴在野為何突然想重審這些冤案了,不由問道:“不過已經過去這麽多年,就算恢複這些世家名譽身份,也是為時晚矣了,你怎麽突然想到這茬?”

    裴在野沒回答他的問題,隻道:“這些世家雖敗落,但總有晚輩兒女,幫他們恢複了聲譽,男子入仕,女子婚嫁,”他說到這裏,腦內勾勒出一副大婚的場景,唇角不由得輕翹:“會更容易些。”

    睿文帝不知為何他突然費心為敗落世家籌謀,不過這也不算大事,他頷首:“就依你所言吧,等你生辰過後便讓刑部和禮部分別重審行賞。”

    ,,

    待到宮裏處理完這些事,天邊已經泛起濛濛一層魚肚白。

    沈望舒被梳頭娘子拽起來化妝梳頭,然後瞧著樹上的一對兒麻雀出神。

    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心慌的厲害,隱隱覺著有什麽事要發生。

    院門突然被重重敲響,敲門聲異常地急促,好像有什麽十萬火急地大事一般。

    沈望舒還沒來得及完全把門打開,這院子的小小一方門直接被撞開,陸老太太通身的狼狽,再無半點往日的富貴排麵,她身邊就跟了個老婢,跌跌撞撞進了院子。

    沈望舒怔住:“外祖母?”

    行納彩禮不是該媒人上門嗎?陸老太太怎麽過來了?

    陸老太太目光落到她身上,露出絲恨意,卻不敢流露出來,她撲通一聲在沈望舒身前跪下,哭叫道:“望舒,外祖母求求你,救救你表哥吧!他被抓入刑部大牢了!”

    說來這話還是大殿下告知陸老夫人的,他知道太子想做什麽,卻礙於身上的罪名,暫時不好出宮,隻得遣人給陸老夫人帶話,讓她以沈望舒外祖母的身份施壓,使得沈望舒簽下退婚書。

    隻有這樁婚事徹底退了,太子才不會緊緊相逼,他們也能有喘息的餘地。

    沈望舒簡直沒想到,納彩的吉日表哥居然入了牢獄,即便她心裏沒有那麽期待這樁婚事,但她仍是不能置信:“刑部大牢?”

    陸老夫人哭道:“是太子幹的,太子早就恨上你表哥了!”

    她抓著沈望舒的手,急急道:“你和太子有何關係,外祖母不敢過問,隻求你退了這樁親事,太子何等身份?你表哥現在入了牢獄,他一指下來,頃刻就能讓你表哥身首異處。”

    這話倒不是她誇大其詞,如果沈望舒再不同意退婚,眼下陸清寥已經入了大牢,裴在野真的會殺了陸清寥

    她老淚縱橫:“外祖母求你看在表兄妹的情分上,趕緊和你表兄退婚吧!”

    沈望舒聽了陸老夫人這番話,臉色微白。

    陸老夫人的意思,是因為她和太子糾纏不清,所以害的表哥入獄?

    她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想要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院外傳來一把帶著冷意的嗓音:“你這老婦倒是會顛倒是非,明明是陸清寥自己卷入私販兵鐵的案子裏,跟旁人又有什麽關係?”

    裴在野走進了小院,令護衛在外把守了一圈。

    他輕嗤:“陸清寥犯的是國法,你這般說,是在質疑聖上,質疑我了?”

    陸老夫人煞白了臉,忙又跪下請罪:“是老身糊塗,是老身該死,還望殿下恕罪。“

    裴在野神色不掩厭惡:“滾吧。”他又瞥了她一眼:“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自己心裏清楚,要是讓我聽見半句不應該的,仔細你們陸家剩下的那些貓三狗四。”

    陸老夫人訥訥應是,顫著身子離開了。

    沈望舒沉默片刻:“她說,表哥是被我害的鋃鐺入獄,這是真的嗎?”

    裴在野臉一沉,不悅地眯起眼:“是他自己。”

    他經過幾次捶打,已經明白了把話說清楚的重要性,他微微傾下身,湊近了她,索性攤開了說:“大殿下欲謀我,聯和平州總督私造了一批兵鐵,結果事情敗露,大殿下被聖上詰問。”

    他輕扯嘴角,露出幾許不屑:“你那好表哥,為了幫大殿下脫罪,甘願自己入獄。”

    他撇了撇嘴,見她身上為了納彩禮穿的杏紅色吉服,隻覺得刺目:“他在你和陸家之間,選擇了陸家。”

    沈望舒臉上終於多了點活泛氣。

    對於這個結果,她心裏竟然半點不意外,甚至心裏已經隱隱有了這種預感。

    好像,上輩子就是這樣,表哥出事,她成了東宮裏沒名沒分的姬妾,

    裴在野輕哼了聲:“小月亮,陸清寥不是你的良配。”

    我才是。

    他心裏已經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讓她直接簽了退婚書,隻是她被陸老夫人這麽一攪和,一張小臉白的要命,他又有些不忍心步步緊逼。

    他深吸了口氣,岔開話題:“罷了,你早上還沒用飯吧,想吃點什麽?”

    沈望舒現在哪裏有吃飯的心思,隨意搖了搖頭:“我不餓。”

    她頓了頓,心裏頭還是亂的厲害,甚至有種要走向上一世的驚懼,禁不住問:“表哥他,”

    裴在野簡直不想從她嘴裏聽到這兩個字,截斷她的話:“吃完飯再說。”他也不問了:“罷了,我做什麽你吃什麽吧。”

    他也沒給她再問的機會,徑直去了廚房,給她煮了碗麵出來。

    他放在她麵前,神色透著點期待:“吃。”

    由於好久沒人吃他做的飯,他也不可能給別人下廚,廚藝水準不升反降,沈望舒吃了一口,就被齁的舌頭疼。

    但她抬眼快速瞧了眼裴在野,被前世翻滾的記憶壓的喘不過氣來,她不由自主地輕輕戰栗,甚至有些不敢反抗,低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著。

    裴在野一手托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細軟的長發:“這麽好吃嗎?”他有意逗她:“喂我一口嚐嚐。”

    沈望舒抿了抿嘴巴:“廚房裏有筷子。”

    “無趣,”裴在野搶過她手裏的筷子,故意用她吃過的那頭,挑了一根放到嘴裏嚐了嚐。

    他臉色一變,當即吐了出來,皺眉道:“你怎麽不和我說一聲?”他一把搶過她的碗,擰眉道:“別吃了。”

    沈望舒放下手裏的筷子,大眼好像隔了層水霧似的,直接問:“殿下,你想說什麽便說吧。”

    裴在野遲疑了下,隱約覺著這不是個好時機,但這種事也沒有什麽太好的時機。

    他取出從陸老夫人那裏要來的退婚書,推到她麵前,一字一字地道:“和他退婚吧。”

    沈望舒怔怔地瞧著桌麵上的退婚書。

    即便她對表哥沒有男女之間的情分,但為了母親的期望,為了信守諾言,她還是同意了和表哥定親。

    可是表哥也好,陸老夫人也好,眼下都隻給了她一個選擇,她就是被放棄的那個。

    她根本沒得選,兩輩子了,她都沒得選。

    她並沒有遲疑,低頭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裴在野神色鬆了鬆,心中大石落地一般,唇角翹了翹,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意:“早這樣不就好了。”

    他見她神色怔忪,好像陷入了一段無法自拔的回憶,他以為她在想陸清寥,心下酸澀的要命。

    他硬是忍住了說酸話的衝動:“別愁眉苦臉的,你不會後悔的。”

    他會讓她相信,他強過陸清寥百倍。

    ,,

    她和陸清寥的事簡直成了裴在野的一塊心病,但眼下他順利拿到了退婚書,卻不覺著喜悅,尤其是最後瞧她大眼裏堆滿了愁緒,他的心也跟著擰了起來,不得不落荒而逃。

    她就這樣排斥他嗎?

    回到行宮裏,裴在野本來沒什麽睡意的,但不知不覺的,他眼皮子漸漸沉了下去。

    等再有意識的時候,他大步走在了一處荒草叢生的小道上,沉聲問:“皇後把她關在這兒了?”

    這裏似乎已經到了深秋,天氣寒涼入骨,夜晚更是滲人。

    身後的太監提著琉璃燈,小心翼翼地回道:“是,您一走,娘娘就命人悄悄把沈姑娘押到戚風堂裏關著了。”

    戚風堂算是宮裏有名的荒僻地,據說還死過人,常有鬧鬼的傳聞傳出來。

    別說小姑娘被關進去了,就連犯了錯的侍衛被關個幾日,出來也都瘋瘋癲癲的了。

    裴在野臉色沉鬱,昨日他被人算計,上了她的床榻,眼下正被朝臣攻訐強辱臣女,忙的焦頭爛額,他昨日先把沈望舒送回了家,沒想到皇後後腳就把她接出來了,還在這時候給他添這種亂子。

    太監覷著他神色:“娘娘還說,要好好懲治沈姑娘一番。”

    裴在野臉色更加陰鬱。

    兩人越走越近,一處破敗宮室漸漸在朦朧的燭火中顯露了輪廓,戚風院外麵種著鬆柏,因為常年沒人修剪,這些鬆柏都長的奇形怪狀,被夜風吹的搖搖晃晃的,就像是陰森的鬼爪。

    宮室裏傳來了嗚嗚的風聲,比鬼戲還要嚇人幾分。

    裴在野按捺不住,到最後幾乎是跑起來了,他一腳踹開了銅鎖。

    戚風堂裏空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裴在野高叫道:“沈望舒?沈望舒!”

    他急忙找了一遍,終於發現她縮在一處荒草叢生的角落裏,他惱火道:“你怎麽不吭一聲,你,”

    他話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她身上衣裳被扯的七零八落的,隻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不知從哪裏尋摸出來的破草席把自己卷著,她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她臉上青紫交錯,眼睛緊緊閉著。

    裴在野忙解下頭蓬把她裹好,小心把她抱起來,臉色難看地問:“是誰傷的你?”

    他說完就驚覺自己說了廢話,除了齊皇後還能有誰。

    沈望舒被驚醒了似的,見到他的臉,瑟縮了一下,扯著他的衣襟,嘴裏胡亂地道:“殿下,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我沒害他,”

    她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胳膊,恍惚了下,回憶起什麽似的,慌亂地改口承認:“殿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別脫我衣裳,我會凍死的,”

    她又抱起腦袋:“別打我了,”

    他惱怒極了,發落了所有鼓動齊皇後的宮人,就連齊皇後都不得不被迫去廟裏清修一陣。

    裴在野心頭絞痛,大口喘息著,終於睜開了眼。

    他一手捂上心口,那裏撕裂一般的痛楚。

    為什麽會這樣?

    在他之前的夢境裏,小月亮和陸妃大殿下等人合謀設計自己,讓自己那段時間名聲掃地,還惹出了極大的亂子,她又趁此機會進了東宮。

    而自己卻愛上了她,對她掏心掏肺,眼裏再容不下其他女人,甚至認真謀劃著等他登基之後立她為後,而最後的最後,她卻反過來用匕首刺殺了他。

    他一直覺著,兩人之間,他才是飽受欺騙的那一個,因此在她麵前,他總有種受害人一般的委屈。

    一開始和她並不相識的時候,他以為她是陸妃手下養著的那些貪慕虛榮的女子,幫著構陷他是為了博得榮華富貴。

    後來相處久了,他想她年少無知,或許是被陸妃騙了,才幫著她算計自己。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他才是自始至終被害的那個,所以對她的排斥和抗拒,他異常的不解,對於自己的心意得不到她的回應,他甚至覺著惱怒,忍不住做出更多專橫獨行的事兒來。

    眼下他卻做了這樣的夢。

    夢裏除了兩人纏綿的場景,就是他對她的喜歡和寵愛,他當真沒有想過,她會受到這樣的委屈。

    這顛覆了他自以為的前世,他甚至隱隱把握到她排斥他的症結。

    如果她也夢到了前世,是不是眼看著自己上輩子在他身邊吃盡了苦頭,所以才會這樣抗拒他。

    她一直向他辯白她沒有害他,如果上輩子,她真的沒有摻和進算計他的那場陰謀裏呢?

    他按住狂跳的心髒,眼前已經模糊一片。

    他從未如此地想知道,前世被設計的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還有之後,她經了什麽,又是怎樣被對待的,這一切的一切,他想要原原本本地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