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番外10
  傅倫先去禮部領了朝廷賜下的進士服, 豎旗及掛匾回來,恭敬地將掛匾及豎旗供在祠堂,再領著妻女出門, 傅坤還小,隻有七歲, 便留在了家裏。

  路上, 傅倫一再囑咐鄭氏,

  “瓊林宴設在禮部, 咱們在東廳,你們女眷在西廳, 聽聞聖上會親臨,我要去東廳敬酒謝師, 怕是沒功夫照料你們,天潢貴胄都在, 你們母女可要謹慎,一切聽從內監的安排。”

  “對了,原青州同知杭大人, 他老人家現在調任兵部郎中, 聽聞我高中, 今個兒跟我打了招呼,他的夫人姓許, 我已拜托他,待會見到許夫人,你們跟著她便是。”

  鄭氏見夫君汗水涔涔, 執帕替他擦拭, 柔聲道, “好了, 我與嬈兒會小心謹慎,不給你丟臉。”

  傅倫望著柔美的妻子,長長籲氣,再望女兒,見傅嬈神思不屬,眉頭頓皺,“嬈兒,你無精打采的,是何緣故?”

  傅嬈神色一頓,她的婚事已是迫在眉睫,若不挑明,回頭爹爹將她婚事定下,屆時再出爾反爾便麻煩了。

  “爹,您還記得當年在北河道救下您的男子麽?”

  傅倫頓了一下,“記得,你見著他了?”

  “您先前忙著科考,女兒不敢叨攪您,現在您高中,也該將真相告訴您,七年前救您的那名男子,科考場上疏通關係請大夫給您治病的人,都是陳四爺,陳四爺對咱們家恩重如山”傅嬈一麵說,一麵已是眼眶泛紅。

  傅倫微微錯愕,“是他?”

  “對,元宵那日,女兒在外賣藥香,被他識出,他便邀請女兒與他合作買賣,四爺此人霽月風光,為人豪爽”

  傅倫若有所思,頷首,接過話道,“上次去藥鋪未能見到他,實屬遺憾,這樣,明日你遣人請他過府小宴,先聊表謝意。”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傅嬈急了。

  “那你是什麽意思?”

  傅嬈心中忐忑,絞著手帕欲言又止。

  鄭氏與傅倫見她不對勁,越發心急,“嬈兒,你是何意?”

  “女兒喜歡他爹爹,您不要把女兒嫁給旁人,女兒想嫁給他!”傅嬈脫口而出,淚水漣漣。

  傅倫夫婦同時怔住。

  傅倫呆愣在那裏,一時未語。

  鄭氏卻是先一步跳起,“不可!”她氣得滿麵脹紅,

  “他年紀已近三十,都夠當你叔叔了,嬈兒,你糊塗啊你!”

  “我不糊塗,爹,娘,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女兒女兒就是想嫁他!”傅嬈含淚,斬釘截鐵道。

  鄭氏惱怒不已,待要嗬斥她,卻被傅倫攔住。

  傅倫倒是比鄭氏平靜許多,他沉眼看著傅嬈,

  “嬈兒,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無論如何,也得爹爹見了他再說”

  傅嬈心中生出些許希冀,不過她也不笨,擔心這是緩兵之計,

  “爹,您一路看著我長大,曉得女兒的性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女兒決定的事,無可更改,我知您可能嫌棄他皇商身份,可沒有他,就沒有咱們傅家的今日,咱們不能忘恩負義。”

  “混賬,有這麽說你爹爹的嘛!”鄭氏喝了一句。

  傅倫抬手,再次打斷鄭氏,鄭重看著女兒,

  “嬈兒,他救過爹爹的性命,是傅家的大恩人,爹爹心中感激他,也從未想過看輕他,但,爹爹不能以你婚事為代價,待爹爹見了他,若真是一位上佳的女婿人選,爹爹不會攔你,可若不合適,爹爹便以旁的法子報答他。”

  傅倫這番話讓傅嬈有了信心,她咧嘴笑了笑,“爹,謝謝您這麽開明,不過女兒要嫁他,非是為了報恩,實則就是心儀於他。”

  傅倫臉色一沉,“你好端端一個閨門女,日日嚷著心儀男人,像話嗎?”

  傅嬈麵頰羞紅,立即閉了嘴。

  傅倫麵上平靜,內裏卻是憂心忡忡。

  那陳四爺年紀這般大,會不會蠱惑了女兒?

  “嬈兒,科考當日是聖上下旨,讓周行春老太醫給我看診,你確定那位陳四爺能手眼通天?”

  傅倫一直把科舉及第歸功於聖上開明,他深受皇恩,鉚足了勁要替朝廷效力,可現在女兒告訴他是陳四爺所為,他很是意外。

  “陳四爺手段再了得,送再多銀子,當撼動不了當今聖上!”

  傅嬈搖頭道,“具體我也不知,總之,四爺定是拿銀子打發了官員。”

  傅倫卻不敢苟同,當今聖上英明果斷,最見不得徇私舞弊,給那些官員一百個腦袋,也不敢在科考場上做文章,不過,陳四爺幫他是事實。

  “成,待瓊林宴後,我們設宴,請他過府便是。”

  傅嬈放心下來。

  鄭氏狠狠剜了她一眼,傅嬈熟視無睹。

  不多時,馬車抵達正陽門。

  下車來,處處可見著進士服者。

  除去狀元著紅,其他進士皆著深色藍羅袍,進士巾狀似烏紗帽,兩側簪翠葉絨花,展角闊寸餘,長五寸許,與尋常官吏極易區分開來。

  及第到授官還需要一段時日,這段時日,這些進士並無品級,是以皆穿進士巾服。

  傅嬈從未見過皇宮,跟著父母下了馬車,忍不住張望那巍巍宮城,旌旗飄展,鐵甲林立,處處彰顯皇家威嚴。

  從正陽門下車後,女眷與官員皆分開而行,過棋盤街,來到大明門前,女眷往右,官員往左,分別接受查驗。

  禮部就在大明門東側,核驗過後,鄭氏帶著傅嬈亦步亦趨跟著進入西廳。

  傅倫隨其他進士前往東廳,傅倫個子高瘦,容貌清俊,頗有魏晉之風,他在新科進士中算不得有名,隻是剛剛短短一路,頻頻有視線落在他身上,他略有疑惑。

  及至東廳門口,禮部官員並督察院一禦史立在門口迎候,傅倫待要進去,卻被那禦史攔了下來。

  禦史瞥了他身後一眼,冷笑道,“傅先生,你這剛中進士,就迫不及待要做官嗎?”

  傅倫微微一詫,誰中進士不是為了做官呢,他這話什麽意思?

  傅倫回身一步,朝他躬身施禮,“這位大人,在下確實有立誌報國之心,想必今日及第的仁兄們也皆是如此,不知大人何故有此問?”

  他話音一落,聚在附近的進士及些許官員悉數笑了起來。

  傅倫臉色變得難看。

  隻見那禦史笑過之後,眼風掠過一絲陰沉,“來人,將他帶去督察院,好生審問!”

  傅倫大驚,拂袖道,“慢著!”額尖青筋畢現,咬牙問道,“大人,在下犯了何錯,還請大人明示。在下進過奉天殿,也算天子門生,大人若不給個緣由,恕在下不能從命!”

  眾目睽睽之下,瓊林宴上,他若被督察院帶走,即便能活著出來,想必前途敗盡。

  那名年輕禦史,目若鷹隼從他身上掠過,“傅先生不如脫下這一身進士服,瞧一瞧後麵?”

  傅倫心下一慌。

  還是一名與傅倫交好的進士連忙上前,擰著傅倫後背的補子問他道,

  “傅兄,除狀元外,其餘進士皆沒有補子,你這衣裳後何以有鷺鷥補?”

  傅倫身子虛晃,差點栽倒在地。

  大晉曾有明文,新科狀元賜朝服,常服,朝服前後皆有鷺鷥補子,鷺鷥補子乃六品官員所著,而狀元每每被授命為翰林編修,乃六品官。

  而其他進士,著普通進士服,並無補子。

  衣裳是他從禮部所領,當時疊在一塊,與旁人並無不同,回府後,讓鄭氏伺候他穿戴,急匆匆的,也未發覺不對勁。

  這補子原是縫在內裏,些許剛剛接受檢驗,被人動了手腳,扯了出來,也未可知。

  不管怎麽說,定是有人意圖陷害他。

  此舉,輕則逐出朝廷,重則致死。

  他初到京城,幾乎足不出戶,更不曾樹敵,誰會這麽狠心置他於死地?

  他想起了一個人。

  傅廷玉。

  傅廷玉乃傅家長房嫡脈,也是傅氏族長,現任副都禦使,僅僅居於程康之下。

  今日這禦史來勢洶洶,定是傅廷玉所授意。傅廷玉不希望朝堂還站著一位傅家人,不想讓傅家那些醜事為眾人知曉。

  傅倫口中湧上些許血腥,“大人,此裳乃在下所領,而非私造,在下初登進士,何以蠢到自毀前程?”

  那名禦史似乎早料到傅倫這般說,他閑閑地抖了抖衣袍,

  “事情究竟如何,去了督察院審問便知。”

  傅倫冷笑,指著金碧輝煌的殿內道,“今日天子駕臨,百官雲集,你讓我在此時離場,便是斷我前途!”

  “職責所在,還請傅先生見諒。”禦史冷冷抬袖,示意侍衛抓人。

  這時,門口傳來鏗鏘的腳步聲,一道冰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張禦史要將誰帶去督察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劉桐目光凜冽大步走來。

  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是令所有人聞風喪膽之所在。

  眾人立即朝他行禮,那禦史也連忙收斂神色,先是朝劉桐作揖,又連忙將事情經過告之。

  “劉指揮使,下官奉命在此處督查,請您海涵。”

  劉桐瞥了一眼傅倫身後那補子,冷聲問禦史,“你奉何人之命?”

  張禦史微的一哽,麵現猶疑之色。

  劉桐冷覷著他,拔高了嗓音,“本官再問一次,奉何人之命?”

  張禦史閉了閉眼,躬身道,“奉副都禦使傅大人之命。”

  “哦”劉桐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旋即他臉色一沉,喝聲道,

  “來人,將副都禦使傅廷玉拿下,本官懷疑他無端陷害忠良,要拿他去錦衣衛審問。”

  劉桐話音一落,四下倒抽涼氣。

  堂堂副都禦使,正三品大員,劉桐說拿就拿,錦衣衛之權柄果然震懾朝野。

  張禦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失聲道,“劉指揮使,您此舉實在不合章程”

  “不合哪個章程?”劉桐冷冷質問。

  張禦史思及錦衣衛之權柄,直屬於皇帝,可聞風而動,逮捕任何人,他生生閉了嘴。

  一旁迎候的禮部官員,見事情越鬧越大,牽扯到錦衣衛,不由汗流浹背,連忙朝劉桐拱手,

  “劉指揮使,這裏頭些許有誤會呢”

  傅倫的衣裳是禮部所領,禮部也脫不了幹係。

  劉桐一個眼風都沒給他,隻揮了揮手。

  幾名錦衣衛上前將張禦史帶走。

  傅倫根本沒料到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居然護了他,他戰戰兢兢地朝劉桐拱手,當即便要下拜,“劉指揮使”

  劉桐連忙攙住他,“傅大人,不可!”

  落在眾人眼裏,便覺傅倫與劉桐頗有淵源。

  傅倫心中十分複雜,他算清流之人,無意與劉桐扯上關係。

  可劉桐救了他,他又不得不感激。

  “劉指揮使,在下與副都禦使傅大人算是同宗,在下不知他為何會算計於在下,還請大人明察!”傅倫退後一步,朝劉桐施禮。

  劉桐頷首,“傅大人放心,在下定查個水落石出。”

  待他離開,眾人立即圍住傅倫,“先生原來是傅氏後人?”

  “早觀先生氣度不凡,原來是太傅之後。”

  傅倫一麵應承,一麵捧著衣裳頭疼不已。

  也有人勸道,“傅先生,快些尋個地兒去換身衣裳,回頭被幾位閣老瞧見,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傅倫也穿得渾身不自在,正要尋禮部官員求助。

  門口忽然湧上一大堆官員。

  為首的是一身大紅官服一品仙鶴補子的程康,在他兩側簇擁著的是當朝禮部尚書韓玄,與吏部尚書柳欽,此三人乃大晉文臣之首,眾人連忙退開紛紛跪下行禮。

  程康擺擺手,很是禮賢下士,“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傅倫伏地而起,後背那補子不經意便落入人眼。

  傅倫揩著汗,滿臉晦氣,拚命往人群後擠,可眾進士誰也不敢冒頭,紛紛跟著往後退,傅倫僵住,無奈之下,隻得硬著頭皮垂首不語。

  這個時候撞上閣老,他哪還有機會去換衣裳?

  老天爺存心把他往死裏整。

  韓玄瞥到了傅倫那補子,臉色登時一變,“你是何人,這身賜服是哪裏來的?”

  大晉有一種特殊官服,名為賜服,乃皇帝對有功者額外的賞賜,是殊榮的象征。

  大臣賞賜飛魚服或蟒服,而普通百姓,可賞賜這種進士服,身後繡些補子以示榮耀。

  近來也有民間繡房,暗中繡這樣的賜服售賣,某些膽大的富商或地痞穿著這樣的賜服,四處作威作福。

  禮部管轄禮服儀製,韓玄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

  撞在閣老的槍口上,傅倫想死的心都有,他連忙撲跪下來,“學生有罪”

  那禮部官員立即將剛剛的事稟報了三位閣老。

  牽涉當朝副都禦使,三位閣老臉色諱莫如深。

  傅倫戰戰兢兢磕頭,“大人,學生這就去換了衣裳來”

  “倒是不必”

  門口傳來一道清潤的嗓音。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孫釗捧著一道詔書越眾而來。

  傅倫對上孫釗那張臉,霍然僵住。

  這不是陳四爺藥鋪的管事嗎?

  孫釗飽滿笑意朝傅倫頷首,旋即將詔書往柳欽跟前一遞,

  “奉上皇之命,任新科進士傅倫為翰林編修,翰林編修穿六品鷺鷥補子,無礙吧?”

  柳欽臉色一變。

  太上皇這是要幹預吏部職權,

  “孫提督,此事聖上知道嗎?”

  孫釗唇角微微一扯,“柳大人什麽意思?”

  柳欽還要再駁,身旁尋思許久的程康扯了扯他的袖子,矍鑠的眼打量著傅倫,

  “傅先生,家中幾口人?”

  傅倫緩緩回神,誠惶誠恐回道,“學生家裏四口人,父母故去,隻有內子並一子一女。”

  “女兒多大了?”

  “馬上及笄。”

  程康撫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韓玄與柳欽都是人精,瞬間明白了程康之意。

  能驚動劉桐與孫釗同時來救駕。

  傅倫身份不言而喻。

  難怪皇帝不急著定親,是在等傅倫及第。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位閣老,不約而同注視了傅倫半晌,先後頷首道,

  “成,太上皇這旨意,臣便接了。”

  “拿去內閣,蓋戳。”

  “老夫口幹,要去茶水間喝茶。”

  程康先一步跨入殿內,旋即擠入茶水間旁邊的小間喝茶。

  韓玄與柳欽一前一後跟了進來。

  “老程,這回假不了,聖上剛剛急於出門,定是約見了傅家小女。”

  “可不是,傅倫在此,那傅家姑娘也定在西廳。”

  “劉桐處理傅廷玉去了,孫釗怕是要去上皇那裏複命,咱們找準機會去捉咳咳,就是捉捉”柳欽支吾半天不敢將那個“奸”字吐出。

  程康斜睨他一眼,“得了,柳尚書,你爪牙多,你去。”

  柳欽臉色一收,“論爪牙,誰比得過你們督察院,還是程老見微知著,遠見卓識,您親自去,陛下定給幾分薄麵。”

  韓玄見二人爭論不休,連忙噤聲,甚至暗搓搓退了幾步想溜出去。

  程康和柳欽一左一右鉗住他,

  “韓尚書,天子大婚乃你分內之事,你打頭陣,本官隨後來。”

  “這瓊林宴老夫給你坐鎮,你大大方方去。”

  韓玄差點吐血,將袖子甩開,“要麽一起去,要麽幹脆撂下不管。”

  一陣沉默後。

  程康抖了抖衣袍,正色道,“那姑娘年紀太小,再任由他們談情說愛,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咱們一起去,捉個現行。”

  韓玄等的就是這句話,天子未婚,江山無後,第一個要問罪的便是他這個禮部尚書,如今督察院的案頭彈劾他的帖子不知凡幾,眼下程康肯鬆口,他也著實卸下重擔,“隻要你們與我同去,聖上問罪,我替你們頂了。”

  又沉吟道,“偌大的皇宮,都在聖上掌握之中,他們能約在哪裏見麵?”

  柳欽咧嘴神秘一笑,“我打聽到,陛下近來經營一藥鋪,打著皇商名義在外行走,這約見的地點嗎,定是太醫院。”

  三位老臣眼神堪堪一轉,各自換了一身行頭,掩人耳目,循著漸暗的天色,悄然趕往太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