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今日是陛下生辰?”

    傅嬈腦子裏轟了一下, 愣愣地盯著皇帝反應不及。

    麵前的帝王,薄唇繃直,俊目似笑非笑, 眼角綴著如霜似雪的光, 挺拔的長眉如劍鞘,無端滲出一絲冷氣。

    傅嬈如同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小孩, 無辜,無助又滿是愧疚,

    “陛下,”帶著哭腔。

    他還未斥責她,她倒先委屈上了。

    皇帝氣笑, 將蔽膝一掀, 怡然坐在塌旁,姿態隨意。

    傅嬈摸不準他的想法, 慢吞吞往他身邊蹭了蹭, 乖巧跪坐在他跟前,滿臉討好扯了扯他衣袖,“陛下,臣妾錯了,”

    皇帝將袖子冷冷一抽。

    她這副小媳婦的模樣,他當真愛看。

    皇帝崇尚節儉, 非整壽不許禮部與內廷司操辦, 前三年又多在邊關,更別提過壽。

    這是與傅嬈重逢後第一個生辰。

    孫釗前兩日便問皇帝要不要設宴,皇帝思及傅嬈懷著孕不欲鋪張, 不許孫釗張羅, 心裏暗暗期待著傅嬈能給他些驚喜。

    今日一瞧, 確實給了他一個驚喜。

    她將他忘得幹幹淨淨。

    皇帝心裏醋得不是零星半點。

    “別哭, 沒用, 朕今日絕不吃你的苦肉計!”皇帝將皂靴給抖落,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瞧她。

    傅嬈這輩子都沒此刻這般難堪,以及懊惱。

    “對不起,”她難過極了。

    他對她事無巨細照料著,體貼著,她竟是連他的壽辰都給忘了。

    她失望至極,忍不住抬手敲打腦門。

    “讓你不長記性,讓你不長記性,”

    皇帝愣了一下,連忙扯住她的胳膊,“你幹什麽?”

    傅嬈嘟起紅豔豔的小嘴,順勢往他懷裏一倚,柔聲道歉,“對不起,陛下,嬈兒真的該打,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日子給忘了,”

    皇帝冷笑,“確實該罰,可你懷著朕的孩子,你打自己不是打朕的孩子麽?”

    嘴裏說著苦肉計不管用,還是管用了。

    他吃哪一套,她門兒清。

    傅嬈乖巧地將自己塞在他懷裏,彎著腰往他胸膛拱了拱,貼他緊了些,熱騰騰的小臉埋在他頸窩,“對不起,對不起,陛下要怎麽罰嬈兒,嬈兒都樂意,”

    話未說完,思及他今日壽辰,午膳得吃長壽麵,連忙在他懷裏翻了個身,下榻去,“我先去給陛下煮麵,”

    溫香軟玉主動入懷,皇帝還沒稀罕夠,傅嬈就跑了,他氣笑,“你懷著孕,別折騰,”

    傅嬈趿著鞋,麻溜地給自己穿戴,頭也不回道,“我懷笨笨時還坐馬車趕赴潭州呢,下個廚算什麽,”

    她沒有那麽嬌氣。

    傅嬈先去洗漱一番,去到後殿的小廚房,宮人得知傅嬈要親自下廚,一個個嚇得跟什麽似的,又不敢攔著她,隻得三三兩兩圍著她轉。

    傅嬈反而施展不開拳腳,“都讓開些!”

    親自給皇帝煮了雞絲麵,還放了幾塊嫩嫩的水晶膾,灑些蔥花,芳香四溢。

    她帶著宮人給皇帝呈上來,皇帝竟也吃了滿滿一碗,傅嬈自個兒也跟著吃了一小碗,露出甜甜的笑,“陛下,臣妾陪您散散步。”

    皇帝麵上沒回她,可也任由她牽著起身,往側殿去。

    笨笨每日都有午歇的習慣,皇帝跟著傅嬈在廊廡轉了一圈不見笨笨,問道,“笨笨呢?”

    傅嬈別了別鬢發,心虛地笑了笑,“臣妾著人將她送出宮去了,”

    煮麵時,她便琢磨著,今夜得跟皇帝好好過個夜,笨笨自打她懷孕後,纏她纏得緊,她顧及孩子情緒,忽略了皇帝。

    笨笨不是一直想出宮玩麽,她便讓孫釗將孩子送去傅家,讓傅坤帶著她玩一日,明日再接回來便是。

    皇帝眯著眼斜斜覷她。

    傅嬈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羞赧地用了些力道,纏了纏他的十指,牽著他往內書房走。

    他不許她繡花,怕傷著眼,也不能給他做些貼身的衣物,她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贈他。

    想起前陣子閑來無事,依照人體曲度,著工匠打造出一紫檀躺椅,皇帝躺著,她給他按摩鬆乏些,總之今日好好伺候他,再慢慢細想該如何彌補。

    傅嬈牽著皇帝來到藥房的梢間,梢間不大,光線卻極好。

    大片的雪花貼著窗欞跌落,洋洋灑灑將玻璃窗外堆了些簇簇的白花。

    躺椅的位置恰在窗下不遠處,上頭鋪著厚厚的絨毯。

    皇帝瞧了一眼,隻覺這躺椅與尋常不同,仿佛在哪裏見過這等樣式,再見傅嬈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皇帝忍不住遐想翩翩。

    傅嬈推著皇帝往躺椅上落座,皇帝踉蹌跌坐其上,望著嬌靨如畫的小妻子,咽了咽嗓。

    “嬈嬈,朕不氣了,咱們還是回房吧,”

    傅嬈軟軟的雙手往他肩上一搭,將他按下,

    “不急,陛下整日忙於朝政,臣妾給陛下鬆乏鬆乏,”

    隻見傅嬈挽起袖子,將他衣領的盤扣解開,不知往手裏塗抹了些什麽,順著他衣領滑了下去。

    皇帝閉了閉眼,暗暗抽了抽氣,“嬈嬈,”嗓音也跟著啞了幾分,

    “還是回去歇著,”

    天光刺著他的眼,他側臉眯了眯眸。

    傅嬈利落地在他頸骨處來回推拿,擅醫者,能很好地摸準經脈,稍稍帶些力道,便有酸爽的舒適感。

    待傅嬈來來回回將他脖頸給整舒適了,又親自淨手,幫著他將紐扣係好。

    皇帝才後知後覺醒悟,傅嬈果真是幫他鬆乏身子。

    期待落空後,莫名地又勾起了火。

    傅嬈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扶著他的肩,笑盈盈問他,“陛下,您舒服了嗎?”

    皇帝咬著後槽牙望她,“是挺舒服的,”

    不得不說,傅嬈這方麵手藝極好,每每他脖子酸脹,傅嬈幫他鬆乏後,他便生龍活虎。

    傅嬈靦腆地笑了笑,介紹這把躺椅的來源,“您坐在這上頭,更方便我給您推拿,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柔聲道,“陛下,這把躺椅呀,其實是為您所設計,臣妾也隻給您做這些,您瞧瞧,這長度,腰身之處,可不是合著您身子造的?”

    “這腳踏之處,還有幾處機關,您可以調整躺姿或坐姿,”

    說完,她略有幾分自得,算是給他獨一無二的生辰禮。

    她心裏這樣想。

    皇帝心情複雜望著她,籲氣道,“嬈嬈費心了,這份生辰禮,朕著實喜歡,”

    “隻是,”他順手將人往懷裏一帶,傅嬈就這般跌坐在他懷裏,皇帝踩了踩腳步一個機關,椅子便往上翹了翹,這個弧度正合適二人依偎在一處。

    “朕的皇後,你該不會以為,這樣便可打發朕吧?”

    “陛下,”傅嬈央求地喚著他,她實在是無計可施。

    皇帝沉湛的眼,直勾勾盯著她,傅嬈並非年少無知,自然咂摸出他的意思。

    臉頰爬上一絲不可思議的紅。

    殿內燒了地龍,頃刻,窗花便模糊了,如蒙了一層霧氣。

    她半個身子兜在他懷裏,灼熱的溫度將她渾身的僵硬給燙軟,她仿佛卸下盔甲的蛹,依賴著貼在他胸膛。

    忍不住揚起下頜,輕輕望他微涼的唇印了印。

    一點點伸出靈尖兒,在他唇齒上繾綣嬉戲,又趁著他不注意,一個不留神滑了進去,,

    自從她懷孕,他便不曾碰她。心裏其實是想的。

    梢間內還有一間暗室,是傅嬈用來存放緊要瓶罐所用。

    暗室角落裏擱著一張軟塌。

    皇帝將人輕輕放上去。

    微弱的天光照了進來,室內朦朧。

    他輕輕覆在她小腹,生養過一個,再懷著,便容易顯懷,如今已明顯有了些弧度。

    繁花似錦,皆鋪在她迷離的眼裏。

    他也隻是想跟她親近親近,並非要做什麽,叫她知道,他也想她,需要她,她不能因為他年紀比她大,便不管他。

    他眼底不知不覺滲出些許委屈,令她心折。

    傅嬈心軟成了一灘水,她從未這般在乎過一個人,他的喜怒哀樂,皆牽動著她的神經。

    “對不起,陛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她不停地安撫著他。

    “我並非不在意您,我自小不過生辰,對日子不甚在意,您要信我,”她委屈地趴在他懷裏哭泣。

    她怕他傷心。

    皇帝見她這般難過,哪裏真的生氣,揉了揉她的臉頰,“朕還能不知道你?朕不過是故意欺負欺負你,別難過了,”

    “不,,”想起五月初她過生辰,他送了她一份舉世無雙的嫁妝。

    她卻忘了他的日子。

    “陛下,我心裏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您,”

    她緊緊摟著他的清峻的脖頸,朦朧的暗處遮掩住她的羞澀,她方能毫無顧忌將心意剖開。

    她從來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意的人,也不擅長去討好誰,她隻會踏踏實實為人著想。

    “我害怕,我不夠好,不能長長久久與您在一起,”

    “虞妃與柳嬪跟我說,將來公主出嫁,想去公主府榮養,我答應了,謝昭儀也打算離宮去老家安詳餘年,寇婕妤三人在我這兒學了製香的本事,說是將來合夥去通州開個鋪子,自由自在過日子,陛下,我都答應了,我是自私的,我想獨獨占有您,可以嗎?”

    不知不覺,她已滿臉淚痕,濕軟的小手將他臉頰捧起,眸光灼熱凜冽,一副逼著他答應的模樣。

    皇帝目色觸之即化,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重重點頭,“朕都聽你的,”

    她心怦怦地要跳出來,眼尾紅得妖豔,頭一回赤裸裸地直視他,

    “陛下,若是前半生的苦,都是為了讓我遇見您,嬈兒願意的,”

    一句話擊潰皇帝心防,他眼眶濕潤,仿佛看到了大婚那日,嬌豔如蝶朝他撲來的女孩兒。

    當真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從遇見她,陰差陽錯與她發生關係,帝王的占有欲讓他不甘,到後來漸漸的被她所吸引,三年的生死分離,種種情緒在心裏煎熬,無論她如何,他始終是慣著,寵著,所有的不安不都是因為那個不確定嗎,不確定她心裏是否真正愛他。

    怕她嫌他年紀大,怕她是被迫委身他。

    到此刻,聽到這番剖心置腹的情意。

    皇帝隻覺一輩子的才學那麽蒼白無力,竟無一言語能抒懷他的心情。

    濃烈的情緒熬在心口,最後付諸於行動。

    他想淺嚐而止,她卻是誠誠懇懇接納了他。

    次日一整日,皇帝心滿意足地抱著傅嬈不肯撒手。

    嬤嬤所教的十項全能術,他總算是嚐到了些甜頭。

    年關將近,皇帝又投身於政務中。

    闔城皆知皇後懷孕,誰也不敢入宮打攪,原先外命婦該要入宮拜訪,也被宮中推拒,不過年節禮還是獻了上來。

    有些給傅嬈繡了一麵屏風,有的給孩子做了虎頭鞋,各式各樣,皆有心意。

    總不能白拿旁人的,依著各府品階,皆有賞賜。

    開春過後,傅嬈行動不那麽方便。

    孩子也動的厲害,睡得不踏實。

    擔心連累皇帝,傅嬈便要皇帝睡乾坤殿去。

    皇帝氣急,掄起袖子立在塌下不肯走。

    “你上回懷笨笨,朕不在身邊,未曾照料你一日,如今不過是胎動頻繁些,你便想將朕趕走?沒門!”

    皇帝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幹脆將小案搬上床,靠在床榻上批改奏折。

    傅嬈哭笑不得,扶著隆隆的腹部,倚在他身側,“成,那臣妾陪陛下批閱奏折,”

    嘴裏說是陪,不過片刻便打起了盹,迷迷糊糊倚在他手臂睡了過去。

    皇帝雖是經曆過幾個孩子,可胎動這一事,他沒經驗。

    平康出生時,他在外征戰,心中愧疚,是以後來寵溺了她幾分。珍妃懷大皇子,他忙於朝政,也無暇顧及,珍妃性子弱,整日傷春悲秋,太醫說有滑胎之險,他無奈之下,吩咐內廷司按照珍妃喜好給她修繕園子,解她相思之苦。

    後來幾個孩子出生,他空閑多一些,能陪著坐坐。

    笨笨是他最虧欠的一個孩子。

    他什麽都不曾為她做過,白白得了這麽一個可愛的女兒。

    嘴裏嫌棄笨笨跟他搶傅嬈,心裏不知多疼她。

    錯過了笨笨,不能錯過眼下這一胎。他日夜不須臾離,鞍前馬後伺候著,倒也著實體會到女人的辛苦。

    傅嬈睡下後,他使了眼色,小金子將小案挪開。

    他側身摟著她睡好,手搭在她腹部,輕輕觸碰,保持艱難的姿勢,次日起來手都酸了。

    也不知是不是孩子對他生疏,這一夜竟是安安穩穩地不曾鬧傅嬈。

    如此三日,傅嬈補了好覺。

    從第四日起,孩子適應了那隻寬大的手掌,半夜,趁著二人熟睡時,猛地一腳踢在了皇帝掌心。

    皇帝嚇得睜開了眼,吃驚地望著那隻手,掌心顫粟餘韻未歇,滿臉的不可思議。

    傅嬈習以為常,幽幽睜了睜眼,殿內點著銅燈,隔著皇帳,依然能清晰辨出皇帝驚愕的眼神。

    傅嬈噗嗤一笑,支頤側身笑眼凝睇他,“瞧瞧您,也是做過幾回父親的人,怎麽愣成這樣,”

    “他力氣還挺大的,”那一腳踹到了他心窩裏。

    傅嬈抿唇一笑,“是個兒子,力氣自然大,”

    皇帝神色一怔,心裏是激蕩的,可又怕失望,他確實希望這是個兒子,

    他小心翼翼在她隆起的腹部摸了摸,澀聲問,“當真?”

    傅嬈笑了笑,“女孩和男孩兒脈象會不一樣,當初懷笨笨時,我在苗疆,也遇著好幾位懷著孕的婦人,我摸著脈象是有區別的,這個像是兒子,不過陛下也知道,隔著層肚皮,什麽都瞧不見,大抵還是出生了才算數,”

    皇帝點了點頭,將心中的雜緒給揮去,收回手,將傅嬈摟在懷裏,滿臉的心疼,

    “當年笨笨也這般鬧你嗎?”

    傅嬈聞言眼眶一酸,當年在潭州及苗疆的日子,是真的很苦。

    那時的她,總覺得心裏少了一塊肉似的,不知在惦記著什麽。

    當年不知,還當她不在意他,如今再經曆一遭,才明白,她當年大抵是惦記著孩子的父親,多麽希望他能與她享受孩子帶來的喜悅與心酸。

    “笨笨很乖巧,她鮮少鬧我,”她哽咽著。

    皇帝閉了閉眼,心頭鈍痛,垂眼道,“笨笨是曉得她爹爹不在身邊,心疼娘親,”

    那三年,終究是二人心中的悔與痛。

    若有來生,他絕不會讓她吃那樣的苦。

    往後的日子,皇帝每日隻去前庭視朝兩個時辰,其餘時光皆陪在傅嬈與笨笨身邊。

    傅嬈睡著,他就抱著笨笨讀書習字,傅嬈醒了,就把孩子丟開,去陪傅嬈。

    二公主和三公主時常過來玩,皇帝也一並教導。

    四月初,春闈結束,傅坤中了進士,十五歲的年紀,風頭太盛了些。

    短短大半年的光景,傅坤穩重許多,當了國舅爺後,身上的擔子越發重了,所有目光釘在他身上,他想給姐姐撐腰,他不能讓她在宮裏獨木難支,他要告訴皇帝,姐姐是有兄弟撐著的。

    他沒有讓人失望,禮部公布皇榜時,他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刻,所有的壓力得到釋放,眼角滲出淚花來。

    緊接著,三日後金殿傳臚。

    新科進士皆在奉天殿外候著,各部官員將卷子謄錄,便一班班列在金殿兩側讀卷,讀卷者為內閣大學士,這裏頭就有些講究,誰的卷子被讀到,最有可能成為一甲三元。

    若皇帝懶惰,聽了幾片卷子不再聽下去,便任由內閣宣讀幾份,順手定下狀元,榜眼和探花。

    內閣大臣曉得皇帝念著小舅子,自是第一個便讀了傅坤的卷子。

    可皇帝卻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求各部大臣將所有試卷全部暢讀完畢。

    這一讀從上午讀到天黑,到了末尾,內閣大臣也為了前三甲給吵了起來。

    傅坤依然以出色的才華列為第一。

    “陛下,傅坤文章練達,立意深遠,一氣嗬成,實屬天縱之才,可為一甲頭名!”

    韓玄與程康讀過傅坤的文章後,皆十分讚賞。

    隻是新上任的內閣大臣,戶部尚書章知客卻認為傅坤提出的幾條吏治雖好,卻難以實行,該讓另外一篇嚴謹樸實的文卷列為第一。

    章知客是務實之人,不太認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可堪為狀元。

    皇帝將最好的幾片文卷選出來,細細研讀數遍。

    “傅坤才氣逼人,文章錦繡,實屬難得,柳如暉字字珠璣,切中要害,乃實幹之臣,再有這位曹少天,引經據典,文采斐然,寫得一手好字,”

    “以朕之見,此三人皆有狀元之才,隻是柳如暉字裏行間彰顯品格卓峻,堪為第一,曹少天為榜眼,傅坤嘛,年少清縱,合屬探花郎,”

    三人中,傅坤長相最為出眾,被點為探花郎。

    可百官依然覺得柳如暉嚴謹有餘,曹少天辭藻過於華麗,唯有傅坤三者兼之,不給他狀元委屈了他。

    可皇帝以傅坤年少缺乏曆練為由,駁了百官的請求。

    夜裏,皇帝“負荊請罪”,將事情經過說與傅嬈聽。

    傅嬈正在給孩子整理衣物,失笑道,“若是坤兒被點為狀元,世人都道陛下偏袒,即便有才也會落人口舌。”

    “如此一來,百官不僅覺得他有才,更替他委屈,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既保全了陛下公正不阿的名聲,也讓坤兒不必被人攻訐,陛下向來深謀遠慮,臣妾最是放心。”

    皇帝心中快慰,攬她入懷,“得妻如此,夫複何求,世人皆是爭一時之名,而損半生之利,唯朕的皇後眼界格局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翰林宴上,眾人皆為傅坤鳴不平,傅坤卻慨然一笑,朝柳如暉舉杯,“當向柳兄學習務實之道,替陛下效力,為百姓謀福。”

    寥寥數語,消弭了爭端,也收攬了人心。

    當年逞一時快意的少年,終究是練就了幾分城府。

    傅嬈的預產期在六月初,百官與皇帝十分緊張,就連內閣幾位老臣,也數次招來太醫詢問傅嬈備產情形,中宮嫡子關乎江山社稷,百官祈禱傅嬈生個太子出來。

    鄭氏幫不上忙,幹脆搬去大報恩寺廂房住,日日跪在佛祖麵前替傅嬈祈福。

    到了六月初一,坤寧殿已是嚴陣以待。

    皇帝表麵鎮定,實則手心冒汗,朝務能推則推,好在科舉結束,吏部考核還有些時日,朝中風平浪靜,並無棘手朝務,內閣與司禮監循著章程皆應付得過來。

    傅嬈自個兒倒是成了最從容那個,她每日皆在坤寧殿前後遊走,盡量打開筋骨,回頭生產少受些苦頭。

    見皇帝攏著袖靠在廊柱一言不發,便知這位帝王不過是裝得雲淡風輕,總這麽守著她也不是事,便推著他往前庭去,

    “您好歹也是征戰四海的君王,怎麽這般沉不住氣?快些去視朝!”

    皇帝並不想離開,可又琢磨著,或許忙於政務,能更好的消弭緊張,便依言來到奉天殿。

    百官日日都在奉天殿的值房議事,驟然見皇帝無精打采跨入門檻,一個個哭笑不得。

    “我的陛下誒,您來這作甚?”

    皇帝不自在地扶了扶額,回道,“皇後說朕是一國之君,不必守著她,朕深以為然,”

    “哎喲喂!”程康忍不住歎著氣,拱手道,“陛下,皇後生產在即,乃頭一等的大事,中宮有了嫡子,江山才能穩固久安,朝廷有咱們幾位老臣,出不了亂子,您還是回去吧,”

    “就是,就是,陛下,快些回去守著皇後,有了喜訊別忘告訴臣等,”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忠遠侯也跟著將皇帝往外推。

    傅嬈轉悠一圈,乏累了些,正打算入殿歇著,便見皇帝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她噗嗤一笑,“陛下,您怎麽又回來了?”

    皇帝訕訕地摸了摸鼻,“百官將朕推回來的,”

    傅嬈哭笑不得。

    就這麽挨到六月初六,笨笨在這一日滿四周歲,眾人都以為這位小皇子定是鬧著跟姐姐一起過生辰,卻不防孩兒依然淡定如許。

    百官實在坐不住了,派了曲寧前往欽天監,讓監正占卜,看看這位折騰人的皇子到底什麽時候出來。

    監正占卜無數次,頭一回遇著讓他占卜孩子出生時機。

    他笑眯眯推拒道,“皇後之子便是未來的天子,臣怎敢窺測天機?”

    曲寧碰了個釘子回來,被內閣大臣奚落了一陣。

    傅嬈不慌不忙陪著笨笨過了四歲生辰。

    六月初七,風平浪靜。

    一夜未合眼的皇帝幹脆懶懶躺在塌上,陪著笨笨玩博戲,他已被這個孩子磨光了耐心,若真是個兒子,回頭不抽幾鞭子,枉為人君。

    笨笨精力旺盛,鬧騰了一天,入夜,皇帝撐不住,哄著女兒一道上了塌。

    殿內四角鎮了冰塊,涼快得很,皇帝將一塊小小的布巾搭在笨笨胸口,自個兒隨意躺下,不消片刻,笨笨便睡熟,還一腳踹在皇帝腰身,皇帝累極,揉了揉腰,翻個身睡過去。

    傅嬈用完晚膳轉了一圈回來,隔著珠簾見父女倆睡得憨香,她扶著肚皮,手搭在宮婢胳膊上,去了側殿藥房。

    她深諳醫道,這一胎吃食都格外注意,什麽時候該鍛煉身子,什麽時候該適當減少飲食,她門兒清。

    她上了塌閉目歇息,淩晨時分,下腹已隱隱有墜墜的疼。

    傅嬈心中有數,不慌不忙喊來掌事嬤嬤,氣定神閑指揮眾人準備。

    產婆時刻守著傅嬈,賀攸近來幾日皆在坤寧殿當值,是以,一切就緒。

    傅嬈不許人聲張,誰也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響,皇後過於鎮定,眾人也跟著從容不少。

    側殿內人影穿梭,井然有序。

    唯獨沒人記得去喊醒那位睡熟的帝王。

    晨曦在幽沉的天際撕開一道狹小的口子,微末的光亮折入傅嬈明亮的眼底。

    疼肯定是疼的,可比生笨笨時要好不少。

    有了經驗,傅嬈也知道什麽時候該使力,什麽時候該養精蓄銳。

    產程很快,十指開得順利。

    傅嬈叫出第一聲時,皇帝幽幽從睡夢中驚醒。

    那聲痛呼,仿佛是從無盡的深淵處迭起,將他的心一點點往下扯,他猛地坐直了身子,腦海依然回蕩那聲痛呼。

    “救我,疼,疼,陛下,陛下,”

    這是來自四年前,苗疆一角樓深處的呼喚,無助又絕望,

    她以為自己該要死在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太疼了,骨頭仿佛被人生生劈開似的,孩子夾在產道怎麽都出不來。

    渾身如同是水裏撈出來的,疼醒了又暈過去,梁木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像是陷在深淵的浮萍,雙腿被泥潭裹住,使不上力。

    皇帝心靈感應,倉惶下榻,顧不上穿鞋,明黃的身影如梭,從正殿往側殿奔去。

    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實。

    無數燈影在他頭頂搖晃,晃得他心神錯亂。

    恐懼,驚慌,與心疼,在他眼前交織。

    四年前的她該也是這樣疼,

    聲聲入耳,如刀在心裏割過。

    明明隻是短短的幾條廊道,曲折回轉,他仿佛奔了許久,仿佛跨過了四年。

    奔至藥房門口,本算寬闊的殿宇擠滿了人,烏泱泱的,人人神情緊張卻不慌亂。

    他一腳差點絆在門檻,眉頭擰起,屬於帝王的威壓撲麵潑去,

    “皇後生產,何以不稟朕?”

    宮人嚇得跪了一地,皇帝卻顧不上懲罰他們,赤足往內室奔往。

    好幾位上了年紀的嬤嬤並太醫跪在產房門口,攔住他,

    “陛下,您是當今天子,不能進產房!”

    皇帝麵紅眼赤,氣吞山河喝道,“朕自十歲上戰場殺敵,而今二十又七載,死在朕刀下的亡魂不知凡幾,朕怕這產房?”

    拂袖將人推開,闊步而入。

    入目的是鮮豔的紅,一大片一大片,唯有一張煞白的小臉,陷在軟軟的鴛鴦被褥裏,

    傅嬈滿頭汗水躺在產床上,朝他露出虛弱的笑容,

    “陛下,”

    “嬈嬈!”他奔上前,蹲下,小心翼翼將她的柔荑握在掌心,目光逡巡她的臉,一點點描繪著她淩亂的麵容,依然是美的,

    額尖的汗一滴滴往下墜,密密麻麻的一層又湧了上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慌亂又無計可施,與平日嶽峙淵渟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大概是一代帝王唯一左右不了的事。

    他的緊張令她心疼,

    “我沒事,陛下,我很好的,”比起上一回,她今日十分順利,陣痛襲來,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嗓音戛然而止,

    “嬈嬈,”他扶著她,很想幫她用力,神情激動,克製著淚意,“嬈嬈,朕在,朕會一直陪著你,你別怕,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隻聽見產婆一陣驚呼,

    “出來了,出來了,”

    皇帝愣住,這麽快,

    緊接著,產婆接下孩兒,往屁股拍了拍,一道敞亮的哭聲劃破沉悶的天際。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是位皇子殿下呢!”

    皇帝一瞬間頹然坐在地上,蓄了一身的力氣,驟然被抽幹。

    這麽快就生完了?

    再看傅嬈,已撐著坐起了些,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陛下,恭喜您,喜得麟兒。”

    她怎麽還有力氣與他道喜。

    皇帝僵了片刻,哭笑不得扶著產床坐起,目光直直注視著傅嬈,“嬈嬈,這麽快就生下來了?”

    宮人小心翼翼給傅嬈擦拭,又喂她喝了一口參湯,

    “陛下,這是二胎,本就順利些,我若無準備,便是枉費了一身醫術,”

    傅嬈收拾妥當被安置在軟塌,卻見皇帝抱著繈褓裏的孩兒,坐在圈椅裏出神。

    他盯著皺巴巴的小兒子,還跟做夢似的。

    他睡了個覺醒來,傅嬈便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

    他又沒幫上忙。

    小兒子睫毛很長,黑幽幽的,整齊列在眼下,能戳人心窩,細看,肌膚紅彤彤的,絨絨的毛清晰可見,即便閉著目,也能看出他的眉目很漂亮,狹長,弧度柔和,如同小貓似的,往上拱了拱,小手握著拳,睡得極為踏實。

    皇帝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陛下,不是要抽他鞭子麽?”傅嬈軟軟地靠在引枕上歇著,額上係著一條帕巾,眼尾拖出一抹豔麗的紅,渾身透著幾分柔媚的慵懶。

    皇帝目色柔和凝望她,

    “你生的,朕怎麽舍得打?”

    “朕這是老來得子,少不得溺愛他幾分,”

    傅嬈鄙夷地彎了彎唇,閉目,往軟枕靠了靠,“陛下,給他取個名兒吧?”

    皇帝凝神,思忖片刻,“當初你給笨笨取名裴菀晏,朕覺著兩個字都極好,他們姐弟生下來時皆是河清海晏,笨笨取名裴菀,朕的太子便叫裴晏。”

    即日,中樞內閣傳召,立皇四子裴晏為皇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一月後,七月初八,朝廷給太子設滿月宴,帝後無故缺席。

    太子在繈褓裏哇哇大哭,宮人手忙腳亂哄不好,程康無奈,接過這位皇太子,“來人,快些去尋陛下與娘娘,”

    承慶殿的宮門被推開,一道神氣十足的小身影大步跨入。

    “程閣老,本公主奉命傳父皇口諭,您乃帝後媒人,又是兩朝重臣,聲望隆重,父皇封您為太子太傅,負責教養太子,”

    笨笨傳完旨意,朝程康做了個鬼臉,鮮活的身影一溜煙消失在廊後。

    程康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望了望天光昳麗的殿外,又瞅了瞅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娃兒。

    他這是攤的哪門子事呀。

    百官哄堂一笑,皇帝還記著當年程康給傅嬈做媒的仇呢。

    坤寧殿藥房內,窗蒲大開,斜陽溫煦,一抹上弦月早早鑲在天際,隻見它探眼一瞧,瞥見窗下一隅,仿佛燙眼般,羞答答挪開光線,忙不迭隱在雲層之後,隻待雲卷雲舒,千帆過盡,方才一腳將斜陽踹下雲層,懶懶地伸個腰,將那白皙的月色舒展開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