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結局 上
  虞靈犀出此提議,並非一時興起。

    前世寧殷有腿疾,乃不治之症,自然失去了登基為君的資格,但這輩子不同。

    

    兄長也說過:“寧殷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即便他自己沒心思做皇帝,他所處的位置、麾下的擁躉也會為了前途利益推舉他即位。”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與其做臣子的臣,不若做帝王的臣。

    三皇子寧玄死前能將手伸到靜王府來,已然證明了兄長的話並非恫嚇。

    

    虞靈犀深思熟慮了很久,才將這話說出口。

    

    寧殷看著她的眼睛,像是在回味她那短短六個字的份量。

    “喝醉了?”他若無其事地嗅了嗅,隻聞到了淺淡的女兒香。

    

    讓一個瘋子稱帝,還有比這更瘋狂的事嗎?

    

    “沒有,我很清醒。”

    樓閣雕欄旁,虞靈犀麵容沉靜。

    

    寧殷總說他沒有憐憫之心,天生涼薄。

    一開始,虞靈犀並沒在意。但提的次數多了,她才反應過來,寧殷反複的剖解之下,或許是近乎自虐的自厭。

    

    何況最近經曆了許多,她漸漸發現,其實百姓根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誰。隻要能讓他們填飽肚子,解決戰亂凍餒之患,那麽一個涼薄卻有手段的帝王,也比一個偽善卻無能的君主要強得多。

    

    浮雲掠過清影,虞靈犀仰首望著天邊的暖陽:“寧殷,你看這輪太陽。”

    

    寧殷掀起眼皮,沒有看太陽,而是扭頭欣賞陽光下虞靈犀明麗的笑顏。

    

    她俯身撐著雕欄,輕聲道:“大家敬畏金烏,並非因為它多美、多耀眼,而是因為它足夠強大,強大到能驅散凜冬黑夜。”

    

    寧殷始終側首,深沉的眸中也暈開些許光亮。

    

    “歲歲變著法誇我,良心不痛?”

    他輕嘖了聲,“可惜本王是煉獄的修羅惡鬼,做不了眾人矚目的太陽。”

    

    “修羅惡鬼也挺好啊。”

    虞靈犀自然地接過話茬,“不懼宵小,斬盡惡徒。就連大慈大悲的佛殿裏,都會擺著幾尊凶神惡煞的怒目金剛呢。”

    

    寧殷怔了怔,隨即低低笑出聲來。

    她想要誇人的時候,就連石頭也能誇出花。

    

    “笑甚?”

    虞靈犀微微偏頭,“覺得我太聒噪了?”

    

    “恰恰相反。”

    寧殷眯著眼愜意道,“本王倒是覺得歲歲說甜言蜜語的聲音,比那次戴鈴鐺的哼唧聲還好聽。”

    

    虞靈犀無言。

    明明在一起這麽久了,仍是會被寧殷的口無遮攔弄得麵紅心跳。

    

    “少轉移話題。”

    她哼了聲,認真道,“你說要與我退隱,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寧殷,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虞靈犀清楚地記得,前世的寧殷如何將權利玩轉得爐火純青,將天下人的敬畏和恐懼踩在腳底。

    他隻是,站錯了位置。

    

    大概看出虞靈犀沒有開玩笑,寧殷收起了麵上的悠閑玩味。

    他薄唇微張,可虞靈犀卻輕輕捧住他的臉頰,讀懂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輕慢話語。

    

    “攝政王身處朝堂漩渦中,亦要苦心經營政務、平衡朝堂,可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將你的功績算在小皇帝頭上不說,還要時刻被人提防功高震主。”

    

    想起前世寧殷日日帶血的袍子,虞靈犀蹙蹙眉,“等小皇帝長大了,交權還是不交權呢?不交權必然有人反,有人罵,換個傀儡皇帝也不過是換批對手,於是世上還會有第二個寧玄、第百個薛嵩。他們師出有名,標榜正義,用毒,行刺,乃至於口誅筆伐群起攻之,日日夜夜永不安寧。而我……”

    

    她靜默了片刻,輕歎道:“而我除了在王府裏心疼不甘,什麽也幫不上你。”

    就像前世一樣。

    

    虞靈犀道:“我可以站在你身邊,而非身後。”

    如同當初想要護住將軍府那般,與她此生最愛之人並肩而行。

    

    虞靈犀說了這麽多,寧殷隻是靜靜地聽著,側顏嵌在湖光反射的淺陽中,宛若無暇的冷玉。你將為夫想得太好了,歲歲。”

    

    他微眯著深暗的眸,伸手撫了撫虞靈犀的眼尾,仿佛要沾一沾她杏眸中璀璨的光,“這江山入不了我的眼。”

    

    “如果,這江山裏有我呢?”

    

    虞靈犀將他微動的神色盡收眼底,遲疑片刻,終是輕而溫柔道,“寧殷,你是否並非不想君臨天下,而是……怕我失望?”

    

    寧殷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頓。

    

    “可笑。”他溫柔道。

    因為太過好笑,所以才笑不出來。

    

    虞靈犀倒是彎了彎眼睛,將目光重新投向岸邊的梨花林。

    

    風吹落雪,美景依舊,紅色戎服的女武將與金白錦袍的小郡王已行至遠方。

    

    因要巡邏,寧子濯沒敢跟得太近,隔著一丈遠的距離慢悠悠陪著虞辛夷將北苑巡查一遍,間或聊上兩句。

    

    不知聊到什麽有趣的話題,虞辛夷一掌拍過去,將寧子濯拍了個趔趄。虞辛夷又化掌為拉,扶了寧子濯一把,誰知反被對方逮著機會,將早就藏好的梨花往虞辛夷官帽上一別,嘻嘻笑著跑遠了。

    

    虞辛夷喝令下屬不許笑,抬手嫌棄地扯下帽上的梨花,然而轉身猶豫了很久,也沒舍得將那枝梨白丟棄。

    

    皇城之外,萬裏江山如畫。

    

    “寧殷。”

    虞靈犀喚他,“衛七。”

    

    寧殷撚了枚酸梅,乜眼相視。

    

    “小瘋子。”

    她笑了起來,對他的名號如數家珍,“夫君……唔!”

    

    尾音一轉,被盡數堵回腹中。

    虞靈犀嚐到梅子的酸,也嚐到了無聲縱容的甜。

    

    “寧殷,與其一輩子防著那些人,不如名正言順,讓他們統統都閉嘴。”

    

    虞靈犀靠著寧殷喘息,閉目輕而堅定道,“我想陪著你站得更高。若朝堂秩序容不下你我的桀驁,便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秩序。”

    

    輕軟的嗓音擲地有聲,沸騰的血液如汪洋澎湃。

    

    她看出他的自我厭棄,接納他的涼薄與瘋性,欣賞他的強悍與手段,卻從不要求他舍棄自我,成為老皇帝那樣偽善的“英主”。

    

    她說她想站在他的身旁,而非身後。

    她說要讓所有人都閉嘴,以能力創造一個屬於他們的秩序。

    

    寧殷輕啄她的眼睫。

    若虞靈犀此刻睜開眼,便能看到他的眼眸是怎樣的興奮與瘋狂。

    

    他可以心甘情願溺在她的溫柔中,死在她的身上。

    

    風鼓動樓閣的輕紗,梨花雨隨風而落,逐流飄蕩。

    天高雲淡,斜陽的金紅將上等的白玉染得穠麗無雙。

    

    寧殷玩著虞靈犀散落的長發,深深看了她半晌,低啞道:“記得歲歲曾誇我生得好看。”

    

    虞靈犀有氣無力地抬起眼,不明白他突然提及此事是為何意。

    

    “歲歲最喜歡我身上哪個地方?”

    寧殷輕揚唇線,溫柔道,“把它割下來做得美觀長久些,送給歲歲可好?”

    

    “……”

    小瘋子宣泄愛意的方式總是這般與眾不同,樂於將身體乃至靈魂的一切,當做示愛的籌碼。

    

    她習以為常,故意將目光往下,停在他緊實的腰線下。

    

    寧殷愣了愣,隨即摟著她大笑起來,笑得雙肩顫動不已,沉沉道:“這東西不可,還是活著時較為好用。”

    

    他心情真的很好,虞靈犀兩輩子也鮮少見他笑得這般肆無忌憚。

    於是不再計較他的胡言亂語,往他懷中拱了拱。

    

    過了很久,久到眼皮沉重,虞靈犀以為寧殷已經睡著時,卻聽他低而強勢的嗓音傳來。

    

    “陪著我。”他道。

    

    “好。”

    虞靈犀聽懂了他的意思,“我會努力,追上你的腳步。”

    

    寧殷捏了捏她的後頸,低啞道:“說錯了,該罰。”

    是影子追著光,他追著歲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