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沒事,孤在了
  告別珠璣師姐,陸雲煙麻溜尋去霖雨師兄的藥廬。

  才走進那一排三間的草廬,就能聞到一陣濃鬱得仿若將整座屋子都醃入味的草藥味,一襲窄袖青袍的霖雨正在院子裏曬藥材。

  聽到腳步聲,他朝前頭看去,手中的活計卻沒停下,“小師妹來了。”

  “霖雨師兄忙著呢。”陸雲煙與他打招呼,也很是麻利地擼起袖子,幫著他翻整藥材,“今天太陽不錯,也就這陣子有些日頭,等再過些日子,天氣冷了,藥材也不禁凍。”

  “正是如此,我才抓緊這幾日多曬曬。”

  霖雨應了聲,又看她,“師妹過來尋我,是有什麽事嗎?”

  陸雲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的確是有事登門。”

  霖雨見怪不怪,語氣溫和,“何事?”

  陸雲煙一路都在打腹稿,這會兒見著霖雨,也不磨嘰,一股腦將她的難處說了。末了,她一臉誠懇地補充,“要多少靈石都不是問題,就是要麻煩師兄你……”

  霖雨淡淡噢了一聲,“原來是這事,我還當是什麽大事。”

  陸雲煙一喜,抬起眼簾,“這麽說,師兄您是答應了?”

  霖雨道,“你若能到達築基,於咱們無歸峰也是一樁好事。不過就是煉製些築基丹,算不得什麽難事。你上次送我那一大堆蘼蕪花,我還收在藥囊裏沒用呢……”

  說到這,他眉頭微微蹙起,“不過我手邊的仙鶴草用完了,還得去赤霞鬼林采些,方能開始煉丹。小師妹,你多等兩日可好?”

  陸雲煙都瓶頸三個月了,自然也不差這麽一兩日,一疊聲說好,又主動提出要和霖雨一起去赤霞鬼林采藥材。

  畢竟師兄都打算無償給她煉丹了,她給師兄當個幫手,采采藥、挖挖土也是好的。

  霖雨也沒拒絕,“可以。那就後日吧,後日你早課結束後,我們就去赤霞鬼林。”

  陸雲煙萬分感激,朝他拱手一拜,“多謝師兄。”

  霖雨擺擺手,“你要真想謝我,今明兩天都來幫我曬藥材,庫房裏還有許多呢,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陸雲煙二話沒說,重重點了下頭,立馬gān起活來,表現無比積極。

  就這樣,她在藥廬裏幫了兩天忙。

  第三天在勤思殿上完早課,她就背著個大竹簍,跳上飛劍,和霖雨師兄一起飛往北嶽山西邊的赤霞鬼林。

  赤霞鬼林,是北嶽山靈草最為豐盛的地段。

  之所以取這名,因為此處在朝陽升起及夕陽西下時,會發出奇怪詭異的響聲,好似鬼哭láng嚎,據說有迷亂心智之效,叫人困於鬼林中,再無法逃脫。

  “我每次都在中午來,日頭偏西之前就趕回去,安安穩穩,從沒聽到過那些鬼哭láng叫的怪聲。”

  師兄妹倆人平穩落地後,霖雨師兄將飛劍收起,寬慰著自家小師妹,“你也別太緊張,那些傳說都成百上千年了,誰知道是不是哪個修士吃飽了撐得瞎編的。我來了這麽多回,不都沒事麽?待會兒你跟在我後頭,別亂跑就成。”

  陸雲煙將竹簍往上托了托,正色道,“師兄你放心,我絕對老老實實跟著你。”

  雖說小師妹入門才一年,但霖雨也知道她是個老實孩子,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邁步朝前去,“來,跟上吧。”

  陸雲煙立刻跟緊他的步子。

  既然來了一趟赤霞鬼林,霖雨肯定不止隻采仙鶴草這麽一樣,他帶著他的“小助手”,一路采了不少藥材。

  倒也沒白叫陸雲煙背藥,他邊使喚她采藥,邊與她講解著各種藥材的用處、特性,以及處理保存的方法。

  陸雲煙就像是野外實習一般,跟著師兄邊摘邊學,就差拿個本子拿支筆,埋頭記筆記了。

  倆人一路往密林裏走,這林子除了名字聽起來嚇人,與尋常的樹林並無多大區別。

  漸漸地,陸雲煙也放鬆警惕,儼然一副藥農的模樣。

  走了近一個時辰,兩人的竹簍基本塞滿了。

  霖雨有人陪著,gān勁也十足,擦了一把汗,對陸雲煙道,“師妹,再往前走走,仙鶴草喜yīn怕熱,就生長在前頭那片湖泊邊上。咱摘完仙鶴草,也差不多能回無歸峰了。”

  師兄都沒喊累,陸雲煙更不好意思喊累,抬袖擦擦臉,白皙的麵頰透著淡淡緋紅,“好,咱們多摘些,我這竹簍還能裝不少。”

  走過眼前的山坡,很快,一片清澈碧藍的湖泊就出現在倆人眼前。

  那湖水清澈無比,此刻日頭有些西斜,一半湖水映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波光粼粼,另一半湖水被樹影所遮蔽,水色顯得深濃了些。

  正值瑟瑟冬日,湖邊草木透著幾分枯敗荒涼之意,唯獨那一簇簇黑杆黑葉、白花紅蕊的仙鶴草生長得挺拔蔥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宛若一隻隻縮小般的仙鶴嬉戲於湖畔。

  “好多仙鶴草!”

  陸雲煙麵露喜色,腳下步子也加快,直奔那些靈草而去。

  霖雨見她這副欣喜的模樣,素日平淡的麵容也露出些許笑意,仿佛從小師妹的身上,看到了多年前剛入門的自己。

  那時候,他也是看到什麽都覺得稀奇,得到一株心儀的靈草,能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覺。

  不知不覺,他也於山中修煉了近三十年,那份少年心性也逐漸磨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仙途漫漫,到底何時,才能尋得大道呢?

  就在霖雨嗟歎歲月、懷念青chūn時,地麵突然劇烈震動起來。

  他陡然回過神,定睛一看,隻見那平日裏無波無瀾的湖泊裏,忽的騰起一條近乎十丈的黑色巨蟒。

  一時間,湖泊仿若炸開,水花迸濺。

  那條巨蟒深綠色的圓瞳大睜,一條紅色長舌吐出,露出一張腥臭無比的血盆大口,動作jīng準直朝那道嬌小的藍色身軀撲去。

  “師妹小心!”

  霖雨大喊一聲,連忙拔出霄雲劍,以靈力運之,化作一道金光,直衝那蟒蛇的眼睛。

  陸雲煙人都傻了,她才拔了兩棵仙鶴草,地麵就突然震動起來。

  她還以為是地震,下一刻就被一道激流潑了一身,她才撥gān麵上的湖水,一抬頭,就見一張長滿尖利牙齒的大嘴朝她襲來。

  這條蟒蛇實在太大了,那一張嘴仿佛能吞下一輛馬車,她何時見過這樣可怖巨大的怪物,當下一張臉嚇得雪白,兩條腿都發軟。

  好在霖雨那一嗓子叫她回過神,意識到現在她是有法力在身,她連忙從如意囊裏取出一道烈火符,朝著那蛇口甩去,一邊從玉墜裏取出蒼龍盾——

  就在她掏出那蒼龍盾的刹那,蟒蛇那腥紅的蛇信也勾住她的腰身。

  “啊啊啊啊去死!”陸雲煙一隻手緊握著蒼龍盾,另一隻手順手拿起地上的藥鋤,猛地要腰間那條濕噠噠的舌頭砍去。

  那蟒蛇吃痛,氣勢更猛,用力要將陸雲煙卷入口中,霖雨禦劍而來,直直劈向蟒蛇麵門。

  同樣是丹修,築基後期的霖雨,修為遠高於韋垚許多。

  他這一劈,叫那蟒蛇信子一鬆,陸雲煙被舉到半空,又重重跌落在地,屁股仿佛都裂開三瓣。

  霖雨淩空與那蟒蛇妖shòu搏鬥,一邊喊道,“小師妹,你快拿著靈藥躲開!”

  陸雲煙雖然惜命,但霖雨師兄為了她的築基丹才走這一趟,她這個時候哪能撂下他一人,獨自逃命?

  她忙從地上爬起,拿起蒼龍盾,也衝上前,以隕日掌回擊巨蟒。

  可這巨蟒顯然比之前出雲峰裏的章魚妖shòuqiáng出許多,她這些攻擊於它而言,簡直像是在撓癢癢。

  纏鬥了一陣,陸雲煙漸漸體力不支,扯著嗓子喊道,“霖雨師兄怎麽辦?這妖shòu實在太qiáng了,我們打不過。”

  “跑!你先跑,我墊後!”

  “好!”

  陸雲煙一聽,也不再磨蹭,抓著一大把仙鶴草往懷裏塞,一邊拔腿往回跑。

  霖雨這邊竭力拖延著蟒妖,可這蟒妖卻無心與他耗費時間,蛇尾一卷,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霖雨被摔得頭昏腦漲,恍惚間,看到那巨蟒吐著蛇信,疾風般再度追上自家小師妹——

  一時間,無數疑惑湧上他心頭。

  他來赤霞鬼林采藥少說也近百來次,卻是頭一次遇到這種級別的妖shòu。

  而這妖shòu驟然從湖中出現不說,還對小師妹窮追不舍,就好像她是什麽珍饈美味,非得將她吞吃殆盡般。

  難道師妹的特殊體質,對妖shòu也有極大的吸引力?

  陸雲煙這邊一路狂奔,隻要一扭頭,那張惡心的大嘴就要把她吞掉似的。

  嗎的,這蛇是瘋了嗎,總是追她做什麽!

  她勉力跑了一陣,實在跑不動,轉身來了個急刹車,那蟒蛇妖shòu也是一根筋,來不及轉彎,直接撞上一棵五人環抱粗的老樹。

  趁著那妖shòu發懵之際,陸雲煙咬咬牙,一手拿盾,一手拔出七星劍,飛身跳到那蟒蛇身上。

  “打蛇打七寸,打蛇打七寸……”

  她嘴裏碎碎念著,可他麽的,這蟒蛇這麽長,它的七寸到底在哪啊?!

  陸雲煙磨了磨後槽牙,隻能粗糙估計著,差不到找到腹部的位置,舉起七星劍就使出全身力氣狂捅下去

  “嘶!”

  蟒蛇吃痛,蛇身劇烈扭動起來。

  陸雲煙一隻手緊緊抓著它的蛇鱗,但還是手上一滑,掌心被鋒利的蛇鱗割破不說,人也被甩飛出去,攔腰撞在樹上。

  “咳咳……”

  她一手捂著胸口,隻覺得自己腰要斷了,背要裂了,心肝脾肺腎都扭曲錯位了,痛,哪裏都痛,痛到她眼角都飆出生理性的淚水。

  手上的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她痛得好想哭。

  那蟒蛇嗅到鮮血的味道,一雙綠瞳睜得更大,嘶嘶吐著紅信子,興奮地再度朝陸雲煙撲來。

  就在陸雲煙眼前被蛇身巨大的yīn影籠罩時,霖雨師兄再次飛身而來,一柄飛劍直直戳中蟒蛇的右眼。

  刹那間,墨綠色的液體從蟒蛇眼中迸濺出來,兜頭淋了陸雲煙一身。

  陸雲煙渾身痛得不行,又被這種黏膩腐臭的液體包圍,胃裏頓時反酸,想吐又來不及吐,隻得qiáng行憋著,忙不迭從蛇口逃生。

  那邊霖雨繼續與蟒蛇糾纏,提醒道,“小師妹,你快跑,這蟒蛇有古怪,好似是專門衝著你來的!”

  專門衝著她來的?陸雲煙心頭迷茫又慌張。

  她忍著疼痛朝外逃命,蟒蛇見她要逃,一隻眼又被霖雨刺瞎,頓時狂性大作,將霖雨緊緊纏繞,越收越緊,看著他一張臉逐漸變白,而後又因窒息而發青。

  陸雲煙跑到幾步,發現蟒蛇沒再追來,回頭一看,見霖雨師兄眼珠開始往上翻,心頭頓時一沉。

  不行,就這樣跑了,師兄就完了。

  流血的手緊緊握著脖子上的玉墜,她心頭默念,求求你,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神器,但求求你再發一次神通!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提起七星劍,朝著蟒蛇的腹部飛去,狠狠紮了進去。

  因著這次是從下方偷襲,蛇血四濺,澆了她一臉,還有兩滴濺入她的眼睛,流進她的嘴裏。

  “嘶——”

  蟒蛇又是一陣扭動,纏繞的霖雨也被它再次甩了出去。

  陸雲煙看去,隻見師兄那道清瘦的身體如麻袋般跌落在地,腦袋一歪,再沒了動靜。

  “霖雨師兄!!!”

  她竭力大喊,目眥盡裂,刹那間,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往腦部倒流,心髒也咚咚咚,跳得極快,就像是即將燃爆的炸.彈。

  蟒蛇嘶叫著,一隻眼流著血,再次襲來。

  隻見被血色霞光染紅的天色裏,那一襲藍色裙衫的少女黑發散亂,手握長劍,臉上、身上盡是鮮血,有她的血,也有蟒妖的血。

  一陣疾風刮過,她墨發在空中飛揚,再次抬眼,冷白小臉滿是淡漠,而那雙原本烏黑的眼瞳也變成濃烈的紅色,如灼灼燃燒的烈火,更像是濃得化不開的鮮血。

  蟒蛇妖shòu也感知到那陡然侵襲的危險,綠色瞳孔輕閃,再想躲避,卻為時晚矣。

  她像是瘋了一般,拔劍朝它衝去。

  ……

  鍾離灝的心陡然跳得很快很快,快到他甚至連拿棋子的手都不穩。

  指尖一顫,一枚墨色玉棋就落在犀角棋盤上。

  蒼臨微微一笑,“殿下,落子無悔,你這步棋可下得不合時宜。”

  說完這話,他撩起眼皮,卻見對麵之人神色凝重,一隻手緊緊捂在心口。

  “殿下,你怎麽了?”蒼臨神色一變。

  “不是孤。”

  鍾離灝抬手止住他,沉冷著一張臉,瞳孔裏散發鋒利的光芒,“她出事了。”

  蒼臨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是王妃娘娘?”

  鍾離灝徑直起身,“孤去人間一趟。”

  壓著尾音,那道頎秀挺拔的身影就已消失在棋局之前。

  蒼臨想著殿下那失態的模樣,眉頭蹙起,再看桌上那一局殘棋。

  因著那不合時宜的一枚黑棋,整個局麵都變得混亂起來,黑子若想再贏,怕是艱難。

  赤霞鬼林,殘陽如血。

  鍾離灝趕到時,那一大片密林都被摧毀,樹木東倒西歪,滿地焦土,有凜冽寒風刮過枯枝殘葉,發出呼嘯詭異的怪聲,猶如厲鬼哀叫。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妖氣以及腥濃的血氣。

  他循著那血腥味,加快腳步。

  當看到眼前的一幕時,黝黑的眸光猛地一沉——

  隻見那十丈長的巨蟒扭曲地躺在地上,右眼裏插著一柄飛劍,渾身傷痕遍布,尤其是七寸之處,更是數不清的刀傷,更具體來說,那一片幾乎是血肉模糊。而在那血液蜿蜒遍地之處,癱坐著一個小小血人。

  她渾身沾滿血,血池裏走出一般,臉上是殷紅的血,墨發也沾滿血汙。手中握的劍插在巨蟒腹上,她仰起臉,張著嘴,大口大口喝著那沿著傾斜刀身流下來的蟒蛇妖血,像個貪婪無度、不知饜足的怪物。

  天光逐漸暗下來,密林間仿佛隻剩下兩種顏色,濃烈的黑,癲狂的紅。

  鍾離灝喉頭微哽,快步走過去,“陸雲煙。”

  他喚她,嗓音又低又啞,像是珍珠滾過粗糲的砂紙。

  她卻渾然不覺般,繼續喝著蟒蛇妖血,生啖蛇肉。

  直到他在她跟前站定,彎下腰,手掌輕撫在她頭頂,“雲煙。”

  這一次,她喝血吃肉的動作頓住,訥訥地抬起頭看向他。

  那雙從來澄澈明亮的眼眸,此刻血紅濃稠,漠然中透著一份殘忍的天真。

  仿若千鈞巨石壓在心頭,鍾離灝心頭一窒。

  他蹲下身,無視她身上妖血髒汙,緊緊抱住了她,“沒事,孤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