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入了夏, 天兒一天比一天熱,日頭底下站上片刻,還沒怎麽動呢, 人就一身的汗。

  玉照宮廊下的花換成了茉莉, 傅臻其實不太喜歡香味過濃的花,不過阮阮聞著茉莉的香氣心裏舒坦, 便吩咐宮人在院外擺了一圈。

  這時節, 外頭雜食店、點心坊的冰酥、冰碗很受貴族歡迎, 民間不比皇宮有冰室, 冰塊都是寒冬臘月鑿下來貯藏的, 到夏天再拿出來用,比山珍海味還要金貴, 一甌飄著碎冰的梅子湯能買到七、八錢銀子, 饒是如此, 那些公子貴女們也爭搶著要買。

  天兒熱, 阮阮一直食欲不佳, 貪嘴想吃冰碗,傅臻不肯, 她從前被人下過大寒的藥,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怕她複發。

  阮阮整日懨懨的,吃什麽都沒味兒。傅臻也擔心暑熱讓人吃不消,遣人往玉照宮每日送冰鑒,叮囑她用也隻能用一些消暑的紫蘇水和香薷丸。

  小姑娘每天眼巴巴地看著他,蹭到他身上撒嬌, 傅臻沒辦法, 隻好鬆了口, 每日晌午日頭最盛的時候,允許她吃半碗冰碗,或者一小杯梅子湯,阮阮高興得撲到他懷裏親。

  傅臻當然沒少問她拿好處,姑娘都主動親他了,得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阮阮原本就沒什麽精神,可傅臻是酷暑還能穿著厚重的盔甲在外麵打仗的男人,什麽苦都吃得住,幾次三番下來,濃烈的快意在錦帳內升騰,兩人皆是大汗淋漓。

  嬌靨凝羞,雪膩酥香,涔涔香汗襯得玉膚如雪一般白膩,再一點點地滲入鴛鴦錦,炙熱的體溫交織,打開了所有渾濁的欲-望,讓人心神都顛蕩起來。

  阮阮整個人暈暈乎乎的,雙手卻狠狠攀著他的肩,像漂浮在一方濕嗒嗒的水幕上,跟著他的節奏滾燙地沉淪。

  結束後,傅臻抱著她下去清洗,宮人趁著間隙進來換了清涼幹淨的床褥。

  阮阮渾身酥麻麻地痛,快要沒了知覺,隻覺得陛下像要人命的鬼。

  傅臻指尖掃過肩上的抓傷,先捉過她的手來,看她指甲沒有損傷才放心,而後忍不住一笑,“朕弄疼了你,你也抓傷了朕,兩兩抵消了好不好?”

  阮阮累得說不出話,傅臻打濕巾帕,耐心地擦去她身上的穢物。

  身上幹淨了,阮阮整個人也舒服些,軟塌塌地趴在他懷裏,沒有骨頭似的。

  迷迷糊糊間,他來吻她的脖頸,低聲在她耳畔說,“等朕忙完這陣子,七夕帶你出宮玩。”

  阮阮聽完瞬間恢複了點精神,按了按他的手指,“真的?”

  傅臻道:“朕何曾騙過你?”

  阮阮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又往他懷裏貼,“陛下,你不是不喜歡我出宮嗎?”

  傅臻捏了捏她的鼻尖:“朕是政務繁忙,怕你一人出宮危險,不過有朕在,四方宵小哪敢動朕的皇後?”

  阮阮摟著他,閉著眼睛笑了好一會,臉上藏不住的歡喜。

  他比她年長,外人麵前是陛下,床榻上是夫君,平日裏卻把她當小姑娘寵。

  他國事繁重,千頭萬緒,可遇到她的事情卻能比誰都周到,大到祭祀大典的規矩,小到月信、平日的膳食、內府送來的首飾衣料,不容一絲差錯。

  她有時候想起幼時在遙州城,感激老天爺讓她遇見陛下,他卻不這樣想,笑著同她道:“如若當初救下的是你,朕就應該早早將你帶到京城來,從前那些苦,朕一點也不想讓你吃。”

  阮阮就笑著調侃回去:“堂堂太子爺,擄走一個小姑娘進宮,旁人怎麽說你?”

  傅臻就道:“這有何妨?小時候給朕當侍讀,長大了再做朕的皇後。”

  阮阮煞有其事地點頭:“當侍讀好,陛下欺負我,我就打小報告,說陛下不好好用功,調戲小書童,教人笑話你。”

  他大笑,便依她的話,俯身下來好好欺負一次。

  ……

  這半年來,傅臻的確很忙。

  上一年末發生了太多事,朝堂格局發生了極大的扭轉,下半年,一項降爵世襲的旨意頒布下去,更是引發滿朝嘩然。

  從世襲罔替到降爵承襲,曆來大晉帝王在這條路上走了幾百年,太多的腥風血雨之後,終於在武成五年塵埃落定。

  公侯爵位原本是對功臣的最高封賜,可多年來貴族子孫享受尊崇的權力和地位,卻樂享其成,不思進取,反倒結黨營私迫害清流和寒族。

  傅臻當然也不會做得太絕,隻是那些庸庸碌碌的貴族子弟會被一代代地淘汰出去,而奮進之人依舊可以憑借科考或軍功在朝中占據一席之地。

  五月初,地官府正式頒發科考選官製,寒門子弟可以通過讀書從縣試、鄉試、會試、殿試中一步步脫穎而出,光耀門楣。

  除文試之外,還有武考,貴族與寒門皆可通過讀書光宗耀祖,同樣也能從武考中過關斬將,揚名立萬,為國效力。

  詔令頒發下去,自然不滿者眾多,對於這些享受慣了特權的貴族子弟來說,公平無異於對他們權力的剝奪和打壓。

  朝堂上是針鋒相對,朝堂下又是無數的暗流湧動,傅臻盡管身心俱疲,但未來寰宇滌蕩、羣英臻至的曙光隻會讓他更加堅定地走下去。

  ……

  七夕當日,顧夫人特意進宮來,給阮阮送“五生盆”。

  阮阮是頭一回見這東西,棠枝在一旁解釋,這是上安的習俗,七夕前將綠豆、粟米的種子播撒在水盆裏,發芽之後用彩線紮成一束,有多子多福的寓意。

  阮阮聽完就紅了臉,顧夫人笑道:“娘娘與阿嫣我都送了,看你們誰先有好消息。”

  盡管是為皇後的身份立住腳才拜的這門義親,後來因沈烺的關係親上加親,顧襄夫婦一直把阮阮當成親生的女兒對待,但也謹守規矩,從不逾矩,對阮阮既敬重又疼愛。

  阮阮每次見到義父義母,心中總是柔軟一片。

  七夕素來是姑娘們乞巧祈福的節日,拜織女星求姻緣、求子、求一雙穿針的巧手,今年兒郎們也紛紛拜魁星,如今的選官製度和從前不一樣了,寒門百姓也可通過讀書科考入朝為官,七夕又是魁首星君聖誕,拜魁星可保佑他們在科考中一舉奪魁。

  夜晚,天光雲影散去,寶藍的天空中一條明亮絢麗的銀河逐漸清晰,銀河兩側星辰窈窕,仿若銀鏈上細綴的寶石,繁芒褥彩,珠光閃爍,而此刻的人間亦是星河萬裏,一片燈火通明。

  南門大街,往來香車寶馬,人潮擁擠,燈火彌漫。

  兩人的身份不適合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動,阮阮便到一旁的攤販手裏買來兩枚麵具,一隻遞給傅臻。

  今日汪順然與青靈也跟著出了宮,青靈如今在神機局當差,頂了被拔除的太傅親信、神機四局督衛的位置。

  她在昭王一案中立了功,如今神機局的侍衛見到她全都恭恭敬敬的,汪順然愈發管不住她,好不容易出宮一趟,青靈在暗中保護陛下和娘娘的安危,連汪順然都尋不到她人。

  汪順然隻得著常服,和一群暗衛藏在人群中跟著。

  遠遠瞧見皇後娘娘遞了個狐狸麵具給陛下,汪順然都不禁皺緊了眉頭。

  那玩意模樣滑稽至極,陛下一國之君,豈會戴這樣的東西?

  一息的時間,汪順然驚得睜大雙眼,平日裏威嚴凜然的陛下,竟微微傾下-身,哄小姑娘高興似的,不肯自己戴,竟讓娘娘給他戴!

  娘娘嘴角掩不住笑意,忙給他係上了,可輪到自己係的時候,繩子卻卡在鳳簪裏出不來,哭笑不得,還是陛下親自上手給戴上。

  汪順然遠遠瞧著,不禁嘖嘖稱歎。

  阮阮看著戴著狐狸麵具、負手而立的陛下,總覺得缺點什麽,便在小攤上挑了一把折扇讓握在手中把玩。

  傅臻今日著一身玄色寬袖長袍,衣袍上繡的是淡金色的雲紋,握一柄折扇在手中,少了許多淩厲攝人的味道,倒添幾分蕭逸清朗。

  這把折扇隻花了十文,傅臻隨隨便便一枚玉佩都要千兩,這輩子恐怕從未用過這樣的東西,阮阮猶豫了一會,忍不住問他:“庫房裏有一把泥金烏竹骨的折扇,聽說是前朝大師的手筆,早知道帶出來了,陛下,你會不會覺得這把太便宜了,不配你的身份?”

  傅臻並不介意,直接攬過她腰身,一笑,“你覺得好看就成,夫君何曾不依你?”

  阮阮笑著去推他,一路上買了不少雜嚼果子,躲在麵具下偷偷地吃。

  兩人都是天人之姿,一個龍章鳳姿,貴氣天成,一個身段窈窕,光彩照人,即便戴上麵具,這樣的氣度也是世間少有。

  不過今日街上人潮洶湧,再引人注目,眾人也就是多瞧幾眼便罷,再又行色匆匆地瞧熱鬧去。

  阮阮拉著傅臻去南安橋,不少公子姑娘都在橋上放荷花燈,“陛下,傳說這南安橋就是喜鵲仙下凡搭的,叫小鵲橋,隻要和自己心愛之人攜手從橋頭走到橋尾,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陛下,我們去走走呀。”

  傅臻故意糾正她,“哪裏是什麽喜鵲仙搭的,分明是冬官府負責橋梁興建的工匠建造而成,哪一年建造、何人主持,冬官府的名冊都有記載。”

  阮阮興致缺缺地回了聲“哦”,撒開他的手就想跑,被人拉回來掐了把腰。

  傅臻笑道:“行了,陪你去,都陪你。”

  兩人挽著手上橋,橋上人多,傅臻叮囑她看著腳下,阮阮點點頭,便握緊陛下的手,貼著他走。

  走到橋中央,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放荷花燈,嘴裏念念有詞。

  “月老在上,保佑小女覓得良人,最少是像陛下那樣的英雄,會騎馬,會舞刀弄槍,氣宇軒昂、英姿颯爽的少年郎!”

  阮阮聽到這話立刻頓住了腳步,看向那雙手合十的小姑娘,而她身邊另一位粉色衣裙的小姑娘在一旁鼓腮,“我也要嫁陛下那樣的男子!”

  “不行!我先許的願,自然我先來,月老別牽錯紅線了!”

  “姻緣天注定,哪有什麽先來後到!”

  ……

  兩人在一旁吵得麵紅耳赤,阮阮咬咬唇,暗暗捏緊男人的掌心。

  傅臻在一旁笑出了聲,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道:“蘭因樓是你的產業,說書人也是你找來的,怎麽,如今不樂意了?”

  有時候老百姓不在意你退多少強敵,殺多少奸佞,甚至江山盛世是誰打下來的,他們對這些並不關心,他們隻關心田地的收成,鋪子的盈利,能不能吃飽穿暖,茶餘飯後有沒有喜聞樂見的談資。

  帝王將相雖然離他們很遙遠,但往往僅憑一樁風花雪月的故事便能將人從高高的明堂拽回人間的煙火中,甚至能將一個人的形象徹底顛覆,他們眼中從前高不可攀的人不再是無情寡恩的君王,而是真摯熱烈、有血有肉的男人。

  如今的傅臻,對他們來說就是這樣的人。

  然後他們才會慢慢去想,好像皇帝並不是他們想象中十惡不赦的暴君,他誅殺的是侵犯大晉領土的蠻夷,是禍國殃民的奸臣,他讓大晉兒郎們擁有讀書做官的機會,也鼓勵他們上陣殺敵,用軍功來換滿門的榮耀。

  即便街頭巷尾熱議這些未必真實的故事,也不會有人將他們以造謠的罪名論處,老百姓津津樂道,一片和諧,一切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差,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如此一來,謾罵的聲音也會越來越遠。

  這是阮阮最想要看到的結果。

  隻不過說書人口中少年將軍成了無數女子心中喜愛的郎君,總讓人心裏酸溜溜的。

  她扁扁嘴,刻意拿開了手,偏頭不看他。

  南安橋上人潮擁擠,忽然竄出來一群舉著糖葫蘆的小孩,成群結伴地從眼前歡快地跑過去,阮阮怕糖霜蹭到衣裳,退後去避讓,臉上的狐狸麵具卻微微偏移開,擋住了眼睛,看不到路,竟不小心撞到人,麵上的狐狸麵具的係帶一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阮阮忙彎腰去撿,頭頂忽然落了個清朗的男子聲音。

  “阮阮,是你?”竟有幾分熟悉。

  阮阮抬頭,撞上一雙驕矜明亮的桃花眼,霎時嚇得一激靈。

  麵前的男子一身月白竹紋錦袍,頭束玉冠,腰間環佩玎璫,偏著頭,探究式的打量她。

  阮阮怔怔地望著他,“三公子?”

  話音方落,一個身著石榴紅聯珠孔雀錦裙的姑娘走到男子身邊來,看到阮阮時,秀眸瞪得滾圓,“阮阮?”

  阮阮攥緊了手掌,足尖往後退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