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聖音教
  三鍾山莊果然被分成了前後兩大塊,彼此並不直接相通。後麵被隔離出來的這塊比前麵那塊還要大,卻在側麵開了一張小門,需沿著一條林間小道方可進入。高韌和銀彩霞蹲在屋頂,見前後已有數人從這條小路進了院子,來人都輕車熟路走到一個大廳,正是透出燈光的那座房子。

  兩人掩到大廳屋頂,各據一邊,輕輕挪開幾片瓦,往屋裏瞧去。隻見這座大廳甚是寬敞,挨著北牆修建有一個平台,從平台到大廳有七級台階。牆上掛著一塊大黑布,將整麵北牆完全蓋住,黑布正中央卻畫著一個白色的巨大“十”字。就在“十”字前麵,坐北朝南擺著一張碩大的椅子,其長足以躺下一個人,椅子靠背和兩邊扶手上雕龍刻鳳,赫然是一張龍椅。在平台之下,大廳兩側擺放著十二張太師椅,東西各有六張。此刻太師椅上已經坐了十個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年齡都比較大。劉義隆也坐在其中,卻坐在東側第二張椅子上,劉鵬程低頭站在他身後。西麵最後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人,高韌總覺此人似曾相識,因他一直低著頭,一時間也沒認出來。屋內眾人默然端坐,顯然在等待地位最高的三人,也就是留下的龍椅和兩側最上方座位上將要就坐的人。偌大一座大廳卻隻點了七支大蠟燭,龍椅所在平台上兩支,其餘五支就立在大廳正中,沿著房屋中軸線排列,也將東西兩側的人隔開。整個房子的布置就像一個朝會之所,又像一個道觀供堂,故意烘托出一種說不出味道的陰森詭異的氛圍。

  等了一會,腳步聲紛遝而來,一行數人進入了大廳。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步履沉穩,穿一件鑲紅邊的黑色長袍,胸前也畫著一個白色的十字。此人一進大廳,原來坐著的十人一齊站起,右手按在自己胸口處,左手向後伸直,躬身迎候道:

  “恭迎聖音教主三贖聖靈大駕!聖子下凡,聖音傳世,審判善惡,天國永續!”

  那人大踏步走上平台,在龍椅上坐下,兩人跟上侍立兩側,卻是兩名妙齡女子。同來的另外兩人分別走到廳中兩列隊伍之前,一同向龍椅上那教主行禮。

  教主舉起雙手,低吟道:

  “世界末日將臨,信吾者,得永生,非吾者,萬劫不得超生。爾等門徒,傳吾聖音,揚善去惡,洗滌魂靈,早立天國,普渡眾生,阿門!”

  吟畢放下雙手,道:

  “都坐下罷。爾等都有何功績,說說罷。”

  高韌瞧這位教主,如果不聽他講著一口帶當地方言腔調的官話,而隻看他相貌的話,一定會覺得他是一位異域之人。隻見他金發碧眼,眼眶突起,鼻如鷹鉤,嘴唇肥厚,膚色白中泛紅,滿臉都是卷曲的胡須。個子也比常人高出一頭,此刻坐在椅子上,比站在兩邊的女子差不多高。他眼睛在廳中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目光動人心魄,高韌趴在屋頂上,對這種目光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似曾相視的畏懼之感。

  台下眾人一個個站起來發言,講的時候聲情並茂,手舞足蹈,有的講著講著痛哭流涕,被自己感動得不能自已。這些在高韌聽來都是些荒唐透頂的事,偏偏他們講的每個人都虔誠之至,聽的人也不斷擊節讚歎。有人說到他負責的大會某某信徒,家中有一個女兒患病多年醫治無效,自信教後便依教規不再用藥,隻與其他兄弟姐妹一起日夜禱告,在女兒死後也不下葬而繼續圍屍禱告,終於在第三天女兒複活,一切病症消失無蹤。又有一個說某信徒教心堅定,篤信不疑,常勸世人不必辛苦勞作,隻需像他一樣信天帝、信聖子,自然米油不缺;上個月起他家中米缸隻剩下三兩米,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附近兄弟姐妹常去他家吃飯,有幾個體弱多病的吃了這“生命糧”後,自然病消體健。至於經過禱告而使盲人複明、聾者複聰、浪子回頭、時來運轉的,更是平常情事,講述者往往幾句帶過,仿佛不值多提。西麵最後椅子上的人也起來發言,這下高韌把他認清楚了,卻是清水塘邊遭受不白之冤時見過的裏長張子業。輪到劉義隆發言時,教主卻讓他最後才說,要他先聽聽其他人的神跡。劉鵬程坐在廳中一個角落裏奮筆即書,將眾人所講記錄下來,原來是個聖音教的書記員。

  眾人發言畢,教主道:

  “很好。劉鵬程兄弟,這些神跡爾要記錄清楚,編入《見證詳列》。吾摯愛的眾兄弟姐妹啊,爾等要破除迷霧,堅守道心,須知信吾者必現神跡。爾等要帶動大家把信心都提起來,天帝賜米那隻是開始,天帝無所不能,以後爾等的福不是今天能想得到的。天帝選吾來度化世人,吾選爾等作為十二門徒,統領天下信教的兄弟姐妹,爾等就要擔負起這個重責。尤其對於生病的兄弟,爾等要組織起來誠心禱告,有效果不佳或者信心不堅的,也可暗示他服用洪公藥酒。洪公豹兄弟,爾的藥酒需保質保量,不可斷供。爾那生命水還有麽?需要時盡管向吾提出,吾即差人給爾送去。”

  洪公豹站起來答謝,道:

  “教主放心,我那洪公藥酒還有一些存貨,我會及時補充的。教主所賜生命水也還充足,勞教主費心牽掛了。”

  高韌細看那洪公豹,乃是坐在西側第二位,可見在聖音教地位與劉義隆相仿。此人頭大如鬥,卻沒有幾根頭發,嘴邊也是稀稀拉拉幾根胡子,頭發胡子且長且白糾纏一處,說話時翹起下巴,頭發胡子一齊抖動,形象怪誕可笑,不知怎麽就被捧成了神醫。

  教主又道:

  “而今朝廷昏庸,皇帝視天下如兒戲,視百姓如草芥,正是吾圖謀大事的絕好時機。劉義隆兄弟,爾且說說爾處之事,有重大進展了嗎?”

  劉義隆站起來,說道:

  “我先說說我所經曆領受的神跡吧。”

  教主道:

  “時候不早了,爾那些神跡就不說了,劉鵬程兄弟直接記錄編入《見證詳列》罷。吾聖音教欲圖大事,現在人不是問題,錢卻是大問題,這個大問題主要便著落在爾和洪公豹兄弟身上,這是天帝的選擇,爾最重要的是把這個問題解決好,知道麽?爾今天就把梅王寶藏之事對十二門徒公開,把來龍去脈講一講,把現在情況如何了向大家講清楚,大家好商量下一步怎麽辦。”

  聽到這裏,高韌既訝異於聖音教的虛邪,又對這位教主如此明目張膽的造反意圖感到震驚。造反乃是古往今來風險最高的職業,雖然一旦成功就回報巨大,但曆來成功率極低,而失敗的代價卻極高,因此成熟的造反專業戶一般都隻做不說,不到最後一天絕不泄露絲毫。這位教主卻似乎對此事謀劃宣揚已久,輕描淡寫地就這麽說出來,仿佛他的造反事業是天經地義一般。劉家累世忠良之後,想不到卻墜入被邪教控製的境地,更被異域而來的教主和教義所蠱惑而投入造反事業,委實令人唏噓。

  隻聽那劉義隆侃侃而談,語氣之中不無得意,道:

  “聖子教主在上,各位兄弟姐妹,此事說來話來,容我細細述說。我溈山劉家始祖彥修公乃南宋抗金名將,曾在張魏公張浚帳下屢立戰功。先祖世業公乃彥修公第二子,於宋孝宗淳熙年間在此安家,至今已有三百七十餘年。三百七十年前,各位所生活之地,大都不屬朝廷管轄,而是屬梅王管轄。就在淳熙年間,彥修公隨名儒張軾會晤梅王,一武一文恩威並施,勸得梅王歸順朝廷。梅王後來搬到印石灣,便是現如今那袁氏一族;張軾死後隨乃父葬於溈水之濱羅帶山下,其後人聚守墳前,便是如今龍塘張氏一族,而我劉氏也從那時起便世居於此。三家當時本以張家張軾為首,不料張軾英年早逝,留下一個巨大的秘密,那便是梅王寶藏之秘。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當年張軾去世後,其長子不久亦路遇劫匪去世,因此張氏一族關於梅王寶藏的秘密竟就此失傳。如今那袁氏一族,也就是當年梅王之後人,經我劉家幾十年來反複探查,似乎對這寶藏之事亦一無所知,大抵梅王壽終正寢之時並未將此事告知後代。唯有我劉家世業公臨終留下遺言,說出了梅王寶藏的秘密,但也語焉不詳,世代相傳下來,我們隻知道要想取出寶藏,需張家主持,袁劉二家配合方可成功。因此,時至今日,梅王寶藏的確切消息,已經隻有我劉家一脈知曉了。因此我懇請教主作主,將此事列為本教至要機密,請與會各位兄弟姐妹切勿外傳。”

  教主點頭道:

  “允爾所請。梅王寶藏之事,除今晚在場諸人外,不得外傳任何他人,有違者,全教共誅,不得好死,死後墜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爾等記住了?”

  眾人齊聲答道:

  “教主令旨,我等永記於心,誓死奉行。”

  劉義隆接著說道:

  “教主,各位兄弟姐妹,我劉家為此寶藏之事殫精竭力,至今已有三代。我祖父在世時,與袁家、張家關係尚好,利用到兩家走訪的機會秘密探聽,綜合自已掌握的秘密和發現的袁、張兩家蛛絲馬跡,他老人家基本分析出了此事原委。原來梅王受勸歸降後,其稱王十餘年所掠財富並沒有上繳朝廷,而是擇地埋藏了起來,此便是梅王寶藏。當時張、劉、袁三家共商,將這筆財富秘密埋藏後,取出時需三家協力,任何一方都不能獨吞,用的法子就是張家掌握寶藏埋藏之地和開啟之法,劉、袁兩家則各執一件信物,這信物後來便成為劉、袁兩家傳家之寶。這本是一個萬全之策,隻待風聲過去,三家一起取出寶藏,便可共享數代富貴。不料張軾早死,張氏一族中寶藏埋藏之地和開啟之法這最關鍵的環節失傳,這寶藏就沒法取出,就這麽一直埋在地裏,至今已有三百餘年。

  “我父親接任劉氏宗長後不久便皈依聖教,受教主啟示,意識到梅王寶藏實在是上天賜我聖音教創建人間天國的巨大機緣。先父冥思苦想,某日突然開悟,認識到我劉家信物應該便是那顆金印。始祖彥修公本是一名將軍,不過所將之兵並非朝廷之兵,而是以劉氏家將為主的招募之兵。在宋真宗、孝宗時期,這是很正常的現象,當時朝廷羸弱,大將如嶽飛、韓世忠等所將之兵就分別稱為嶽家軍、韓家軍,各處軍中依為常例。宋金議和後,張浚遭罷,軍權被奪,彥修公亦隨之被罷軍職,卻將印信留了下來作為紀念,乃是一顆金印。當然所謂金印者,也並非以純金鑄就,無非是鍍了一層黃金而已。此印後來傳給世業公,世業公帶來此地後,為防止遺失,便出資捐建了密印寺萬佛殿,卻將金印藏於其中一尊佛像之後。民間傳言密印寺萬佛殿一萬二千九百八十八尊佛像,其中有一尊是真金之像,便是指的此事了。

  “我父親想通此事後,便設法將金印從密印寺取出,藏於山莊家中。從一萬二千九百八十八尊佛像中找出藏印之像,談何容易!父親苦苦思索,還派一人潛入寺中為僧數年,才終於悟出其中關竅,把金印取將出來。此事父親必定向教主已經稟報,我亦不知其中細節,在此便不絮聒了。總而言之,遍查我劉家物事,並無特別珍貴的祖傳之物,唯有這顆金印,世業公費盡心機將其藏到密印寺萬佛之中,梅王寶藏之劉家信物,非此而何?

  “唉,取出梅王寶藏之難,何其難也!父親窮其一生,收獲僅如此而已。他已想到袁家灣必藏有另外一件信物,但多方探查,卻始終無法得知信物為何。祖父在時,便親自主持劉家與袁家結親,將我小姑嫁給袁華中,又扶植他當上了族長,後來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誰知那袁華中頑冥不靈,對自已妻子也守口如瓶,夫妻十多年,我姑姑始終無法查探到袁家灣祖傳寶物之秘。無奈之下,先父以他夫妻不和為由,數次帶人打到袁家,並將袁華中打成重傷。袁華中眼看傷重不愈,將秘密告訴了兩個兒子,可笑這兩個兒子和他老爹一樣愚昧頑固,對自已母親都不肯透露家族之秘。袁華中死後,他那大兒子袁國永繼任宗長,竟然將自已的母親逐出袁家,鐵了心和我劉家作對。後來袁國永兄弟反目,自已也被其弟袁國興奪了宗長之位並逐出袁家。天帝在上,對如此不孝不善之人,這種報應真可謂毫厘不爽。

  “自此以後,劉家袁家爭鬥不休,多年來雙方互有死傷,兩家漸成世仇。張家見我劉、袁兩家失和,數次前來說項,但他們都不知道我們真實目的何在,如何能夠說通?我們又怎能將此秘告知他人?我們便隻以袁國興不孝母親為由,要求廢了他的宗長之位,由我姐作主另擇賢能擔任宗長。袁家死活不答應,張家原本窮困潦倒,說話辦事都沒有威信,卻不聽我們的意見,倒是和袁家站在一邊,因此我劉家也沒法子給他好臉色。如此一來,劉家與張家也漸漸斷了往來。直至去年,我們辦法用盡,事情毫無進展,關係越來越僵,眼看著大好一個寶藏就是見不著、取不出,成了一個死局。”

  劉義隆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住了不再說話,走回自己座位處,從茶幾上拿起茶杯,猛喝了幾口。話語雖然冗長,在場俱人都聽得甚是認真,連那教主都前傾著身子耐心聽著,見劉義隆停下也不催他。高韌伏在屋頂也是恍然大悟,至此才終於明白了梅王寶藏的前世今生,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想。聽到劉家如此無所不用其極,說出來卻如此道貌岸然,神情更是得意洋洋,何其無恥之尤!隻是那終極的秘密,即藏寶之地和開啟之法,不知劉義隆是怎麽想的?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掀起些許波瀾,隻盼望劉義隆快點接著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