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八幅畫
  高韌、張宗耀兩人來到藥房,果然所費不低,需大錢三千六百文。高韌道:

  “張先生,此藥方我從師長處學來後,乃是第一次付諸實踐。要不這樣,這是五兩銀子,就麻煩張先生先收下,購藥剩下的便用來買些好酒,將藥酒泡製出來。希望令兄服藥後身體好轉,終至痊癒,也好彰顯我高某人醫治之功。”

  張宗耀連忙推辭,高韌哪裏肯依,隻道請張先生將來在地方上多宣揚自己醫術高超,好將那洪公豹比下去。張宗耀本無錢買藥,隻得受了錢,拿了藥,一麵千恩萬謝,一麵叮囑萬不可告知其兄。高韌應承了,感歎張家堅守清貧之誌,張宗耀卻抱怨連連。原來這張家兩兄弟性情迥異,張宗福身為大哥,每天沉浸於祖宗學問文章之中不能自拔,對家中柴米油鹽之事不聞不問,甚至偶有官宦文人慕名來張氏墓前憑吊時,見他們落魄至此要施以援手的,張宗福均堅辭不受;張宗耀卻不得不操持一家人的生活用度,捉襟見肘也得勉力維持,甚至曾經窘迫到向別人家借米借油的境地,家中的欠債從來就沒有還清過。用張宗耀自已的話來說,大哥是君子,自已隻得做小人,否則家裏不管君子小人都早已餓死了。

  兩人回到龍塘,去看張宗福時,卻是已經睡著了,原來看著的書也放在床邊,乃是一本《太極通書》。張宗耀自去叫上家人忙碌煎藥、泡藥之事,高韌便坐在房間,翻看這《太極通書》。

  高韌原以為《太極通書》是關於運功練氣的書,還在訝異於絲毫不會武功的張宗福何以也會看這種書,翻看之下,才知道此書原來是朱熹將周敦頤的《太極圖》與《通書》合為一篇,張栻為之題跋的,不禁啞然失笑,暗責自己不學無術、坐井觀天。一會兒張宗福醒來,兩人再次討論理學、知行、教化諸事,高韌才知道張軾學究天人,著書立說甚多,著《易說》論本體,《孟子說》闡義利,《詩說》言性情,《論語解》則察知行。可惜英年早逝,著述未完,體係尚闕,以至學說不顯,賢名未揚。張宗福所言知行之見,多是《論語解》中張軾原話,其立意之新穎,見解之獨特,思辨之嚴密,令高韌大感欽佩,大呼受用。而張宗福考取功名不成,在當地教書多年,亦難得有如此相談與歡之人,頓時引為知己,無話不談。待張宗耀送進藥來,張宗福依量服下,卻不勝酒力,昏沉欲睡,隻得仔細叮囑其弟帶高韌各處參觀遊覽,方才躺下稍事休息。

  高韌在張宗耀陪同下又到張浚、張軾父子墓遊覽一番,此次有張家嫡傳後人陪同講解,自然了解了更多細節,對兩位先賢更添景仰。想起上次來時偕青蓮、明心一起,心中甜蜜、憂心、愁緒各種糾結,對張宗耀言講典故差一點便走了神。回到大廳,見牆上兩邊繪著八幅畫,隻因年代久遠,已有些模糊不清,剛才經過數次竟未發現。聽到張宗福房間響動,知他小寐已醒,兩人便再回到房間小聚。

  張宗福興致高昂,聽高韌說起王雲“心外無物”之論,便道:

  “心外無物,但求良知,這一說法倒也有趣。通過格物致知來達到一顆沒有私心物欲的心,因此心中的理其實也就是世間萬物的理,這大概就是這句話的本意吧。先祖宣公曰,心也者,萬事之宗也,貫萬事統萬理,而為萬物之主宰者也。理之自然謂之天,命於人為性,主於性為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則異而體則同。窮理在於居敬,居敬在於存心。嗯,這兩種心性之說,外異而實同,均為明世之經典啊!”

  高韌又問起大廳壁畫之事,張宗福兩眼放光,滔滔不絕講道:

  “這八幅畫,還是先祖張宣公在時繪下的,自然有些模糊不清了。左邊四幅,講的是張魏公事跡。第一幅是督師北伐,講的是南宋孝宗隆興元年先祖張浚受封為魏國公,奉皇命都督江淮軍馬渡淮北伐,收複宿州之事。

  “第二幅是誘誅範瓊。建炎初年,將領範瓊擁兵自重,不受宋高宗皇命,中外人心惶惶。張魏公與好友劉子羽定下計策,命大將張俊帶一千人假裝緝捕其他盜賊,乘機請範瓊、張俊等宴會商議。範瓊到後,劉子羽取出一張黃紙假作詔書,令軍士將其投送監獄,劉光世則安撫其兵,將其編入其他軍隊,遂平息亂事,範瓊伏誅。

  “第三幅是魏公遇刺。說的是魏公在秀州時,曾經夜有客至,出一紙懷中曰:‘此苗傅、劉正彥募賊公賞格也。’魏公問他意欲何為,答曰:‘仆河北人,粗讀書,知逆順,豈以身為賊用?特見為備不嚴,恐有後來者耳。’問其姓名,不告而去。

  “第四幅是鑿冰拒敵。紹興年間,冬季大雪之際,金朝大舉南侵,攻城破寨,進軍甚速。魏公奉命城防後,發現護城河中池水結冰,金人正是借著凝冰為階攀城撥寨,遂下令取消禁止百姓在池中捕魚之令,於是百姓爭相鑿冰撈魚,池中的冰層始終無法凍結,金人來到城下,觀望許久,歎息而去。

  “右邊四幅,說的是張宣公的盛事。第一幅是衡山拜師。紹興三十一年,張宣公二十九歲,前往衡山拜見著名理學大師胡宏胡仁仲公,得胡公收為弟子,傳習河南程氏理學。

  “第二幅是論理休兵,說的是張宣公偕劉世業公赤手空拳上梅山,說服梅王止戰休兵,安定潭州之事。宗耀說少俠在印石灣袁家立下大功,此段故事,少俠當有所耳聞吧。

  “第三幅是潭州嘉會。乾道三年,張宣公主講潭州嶽麓、城南兩書院,理學大家朱熹朱子率弟子來潭州,兩人在一起討論了《中庸》的已發、未發和察識、涵養之序等重大問題。潭州嘉會曆時兩月,附近學者聞風而至,盛況空前,成為一時佳事。

  “第四幅是嶽麓書院。張宣公年三十六起在嶽麓書院主講,直至四十二歲奉詔知靜江府經略安撫廣南西路才離開。畫的是嶽麓山白鶴泉景觀,白鶴泉在麓山寺觀音閣外南側,泉水清澈甘冽,號稱麓山第一芳潤,宣公詩雲:‘滿座鬆聲間金石,微瀾鶴影漾瑤琨’,是他最喜流連之所。”

  張宗耀一驚,道:

  “宣公還留下了這樣的詩句?滿座鬆聲什麽來著?我怎麽不知道?”

  張宗福哂道:

  “先父當年指著壁畫一起教過我們幾次,你不記得了麽?滿座鬆聲間金石,微瀾鶴影漾瑤琨,你呀,從小就頑皮厭學,先祖著名詩句都不記得。”

  張宗耀悻悻地低聲反駁道:

  “又沒寫在牆上,哪那麽容易記住。”

  高韌打岔道:

  “論理休兵的故事裏,那位劉世業公是誰?此人也不簡單啊!”

  張宗福道:

  “劉世業公是劉子羽將軍的二公子。劉子羽將軍字彥修,因抗金有功,累官至沿江安撫使。將軍與先祖張魏公乃生死之交,兩人一起苦心經營、誓退金敵,惜乎壯誌未酬身先死,其兒子繼承父誌,大公子劉珙曾任湖南安撫使、潭州知府,累官至資政殿大學士。二公子世業公仕途不順,曾隨其父子羽公一起追隨魏公於鞍前馬後,與張宣公亦成為莫逆之交。張魏公仙逝後,世業公便繼續追隨宣公,因此演繹出論理退梅王的一段佳話。”

  高韌道:

  “哦,我早聽說張宣公僅帶一隨從上山,與梅王深談三天四夜,梅王心悅誠服,止戰休兵,原來這位隨從便是劉世業。這位劉世業公後來怎麽樣了?”

  張宗福道:

  “劉世業公也在潭州安家,就在離此不遠的溈山密印寺旁購地置業,至今數百年矣,現在已經是家大業大,百裏聞名了。溈山劉家、印石灣袁家與我張家原本因祖上的關係交往密切,不過近幾十年不知為何,劉家與袁家生出許多齷齪來,後來與我張家也漸漸斷了往來。據先父講,劉家原來對我張家也是極為敬重的,家族凡有大事,都要請我張家前往見證,便如現在的袁家一般。自劉家與袁家發生矛盾,張家亦曾努力調解,然而似乎未見效果。現如今張家人微言輕,也不去巴結劉氏富豪之族,倒是袁家對我張家敬重如故。元戲《爭報恩三虎下山》中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信哉斯言!”

  高韌見張宗福已經頗見一些疲態,便道:

  “先生,今天也聊了很久,先休息一下吧。我所用之藥毒性甚烈,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想在此住幾天,觀察一下療效,以便隨時增減藥量或更換方劑,不知是否方便?”

  張宗福道:

  “少俠哪裏話,少俠願意住兩天,老夫子我正是求之不得啊!少俠知識淵博,我還想多多請教呢!隻是粗茶淡飯,隻恐招待不周啊!宗耀,你快快安排房間,好好招待高少俠!”

  高韌拱手答謝道:

  “先生客氣了。小子真心要向先生請教學問呢,請先生不吝賜教才是!既如此,小子就先告退了,煩宗耀先生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