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洪公藥酒
  從風水的角度看,龍塘確實是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山名羅帶,水名溈江,“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此地則不但江如羅帶,山亦如羅帶,其山蜿蜒連綿,層巒疊嶂,其水清澈澄明,波瀾不興。羅帶山是雪峰山餘脈,沿溈水一側如山水畫卷般逶迤鋪開,延綿長達近百裏,高高低低形態各異的山頭次第相接,氣勢雄偉。在龍塘之地,正是三座山峰並立,其中間一座稍向後讓出數十丈,其餘兩座則大小形狀無差,拱衛矗立於前方兩側。山上怪石嶙峋,古樹參天,尤其在這映山紅盛開的季節,滿山紅遍,叢林盡染。山峰腳下卻是一片平坦的莊園田地,河灘田野鬱鬱蔥蔥,錦雞黃犬追逐其間,一片人間天堂景象。再往近前便是盈盈溈水,江麵寬而不急,江水汩汩流過,江上一座木拱橋連接兩岸。此情此景,正是風水中所謂“青龍高聳,白虎雙擁,硯台筆架”之地,墓穴藏風聚氣,蔭福後人,主子孫後代人丁興旺、財源滾滾。從現今的情況看,此風水寶地所佑後人卻未見發達,莫非還需應在後世?

  高韌和胡勝一邊遠遠欣賞著如畫風景,一邊感歎著向木橋走去。木橋這頭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枝葉茂密,樹冠廣展。高韌眼尖,忽見樹下似乎伏著一個人,定睛看時,此人已從樹下離開,順江而上,動作極快,顯然是身負輕功之人。高韌打了個手勢,囑胡勝原地等待,自己提氣悄悄追上,跟蹤了一會便折返回來,道:

  “順著江邊一直上去了,不知去向哪裏。我們到樹下去看看。”

  兩人來到樹下,上下查看,隻見有幾條樹根露出地表,形成一個小小的樹洞,樹洞外放著一塊石板,而石板外雜草叢生,正好將樹洞遮住。翻開石板,樹洞裏也放著一塊平整的石頭,此外空無一物。高韌小心翼翼地將石板依原樣蓋好,對胡勝說道:

  “胡堂主,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胡勝恭敬答道:

  “客卿盡管吩咐。”

  高韌道:

  “我去張家灣,你找個地方遠遠地守住這個樹洞,看附近各處尤其是張家灣是否有人到此樹下,看這樹洞有何用處。剛才那人輕功不差,應該是武林人士,你若再遇見,不必追蹤,隻待他走後,看此樹洞裏有何變化即可。我自會找機會與你相會,你注意隱蔽好自己,也注意自身安全。麻煩胡堂主了。”

  兩人商量已定,高韌獨自一人走過木橋,進入張家大院。大院頗見破敗,進門後是一個四合院,院子中央一個小小的水池,池中荷花盛開,然水中殘枝腐葉,池邊青苔野草,將荷花映襯得反顯不倫不類。正前方門廳之上掛著一塊匾,上書“忠孝勤儉”四個大字,字形古樸,匾額更見古樸。正廳大堂之上擺放著兩張木椅,一張方桌,卻空無一人。

  高韌站在院中喊了兩聲,隻見一個人匆匆奔出,正是張宗耀,施禮陪罪道:

  “啊喲,高少俠到了,你看我,一讀起書來就什麽都忘了,恕罪恕罪。來來來,快快請進。”

  又看了一眼院中景象,臉色微紅,一邊領著高韌往裏走,一邊陪笑道:

  “家貧無資,勉強溫飽,院落破敗亦無力修繕,實感汗顏,讓少俠見笑了。”

  高韌道:

  “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張先生大賢之後,家貧不移其誌,苦讀不聞其他,我仰慕還來不及,哪敢造次不敬!”

  卻聽一個蒼老而虛弱的聲音笑道:

  “正是正是!宗耀,少年人此番言語,勝你讀半年詩書啊!”

  高韌隨著張宗耀跨入廂房,卻見一位老者半躺在床上,麵容清瘦,頗有病態,然精神矍鑠,右手拿著一本書,眼睛看著來人,接著說道:

  “這位想必就是高少俠了!承蒙指教,張家甚感大德。”

  高韌忙迎上前,在床前恭敬行禮,道:

  “小子高韌,見過張先生。指教之言,實不敢當,先生言重了。我隻是背誦詩文應景,哪敢班門弄斧,自以為是?實則知行不一,可謂淺薄無知,貽笑大方,倒是讓先生笑話了。”

  張宗福正色道:

  “少俠真是謙謙君子。知行相一,何其難也?少俠有此知行之念,便不知強過當今無數讀書人多少倍!為科舉晉身之資,多少學子苦背詩書,然而四體不勤,忠孝不行,此則讀書何用?需知聖門之學,貴於實踐,子曰‘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又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荀子亦曰‘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由此可見,略文華,趨本實,敦篤躬行,方是聖人之義。曾子日三省其身,便是篤實之功,豈是日日背誦而已?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考聖賢之意,蓋欲使學者於此二端兼致其力,始則據其所知而行之。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是知嚐在先而行未嚐不隨之也。是故知行互發、躬行篤實,致知力行,學者所當兼用其力者也。行有始終,必自始以及終,致知力行,終吾身焉也。”

  高韌在王雲處聽過其知行合一之說,當時深以為然。今日第一次聽到高人再講知行,卻道是‘知行互發’,細細思來,似乎更有道理。正興趣盎然聽講,張宗耀打斷道:

  “哥,高少俠是來給你看病的,可不是來聽你授課的。先看看病再說吧。”

  張宗福笑道:

  “啊,是了,一講起這些,我都忘了病了。少俠,不好意思,身體有疾不說,心理也有問題,隻記得自己是個教書先生,不記得自己是個病人了,當真慚愧。”

  高韌心悅誠服說道:

  “先生學問精深,見識不凡,高韌受教不淺呢。待我先看看先生的病症,盡力施為,以期稍解先生之苦。請問先生是何症狀,原來可曾醫治?”

  張宗福道:

  “其實也不是什麽要命的大病,就是久治不愈,致使行動不便,累及家人。我這病,主要問題就是關節僵硬疼痛,尤以天氣轉涼時為甚,早晨最為明顯,掌、指、腕、肩、趾、踝、膝各處關節均是如此,且關節紅腫,時有發熱之感。常常感到極度疲勞,全身乏力,勉力支撐時,偶有發燒之狀。以前亦曾看過一些郎中,效果差強人意,病症倒是愈見沉重。去年八月,吾弟痛惜我之病疼,咬牙買了兩瓶號稱神藥的洪公藥酒,吃了一月有餘,亦不見效。洪公藥酒是遠近聞名的一姓洪名公豹的郎中所製,據說包治百病,對我這病卻無用,莫非我體質太差,或者所患之病過於怪異?此後便不再治療,以至臥病在床,難以行動。少俠看一看,若是沒有什麽好的法子,那也是我命該如此,少俠無需介意。”

  高韌望聞問切,一邊細細探其脈象,觀其舌苔,察其關節各處,一番按壓撫摸,一邊笑道:

  “這世上哪有包治百病的藥?我是從來不信的。不同之病,自然需不同之藥物、不同之治療方法。即便是同一種病,對不同之人,亦當有所差別,即便用藥相同,君臣佐使之間,當因病症之輕重、患者之體質、居住之環境、日常之飲食等情形,上下微調,更相舉措,方可君臣有序,相與宣攝,庶幾禦邪除病矣。此亦先知後行,知行合一之舉也。”

  張宗福大感知交,道:

  “少俠之言然也。世間道理相通,凡事需探究具情,方能以理合之,想那醫治之道,必當如此,可見無病不治之藥,其說亦邪矣,其行亦惡矣。”

  高韌又道:

  “那洪公藥酒,可有藥方在茲,容我看後也好定奪增減之法。”

  張宗耀答道:

  “這個藥方不公開的,說是祖傳秘方,經傳數百年而屢試不爽的。據說共有藥草九十九味,其中不乏虎骨、麝香、人參、何首烏、蓯蓉、肉桂之類,因此價格不菲,需五兩銀子一壺。”

  高韌道:

  “真是大開眼界,居然用到九十多味藥草!我所讀醫書甚雜,最多也就見過二十來味藥物的。是藥三分毒,此藥恐怕不但治不了病,久吃反倒有害得很。洪公豹此人,如此斂財,真可謂傷天害理,有機會我倒是要去會他一會。那盛藥酒的酒器可在?給我聞一聞。”

  張宗耀將酒器拿來,卻是兩個小小的葫蘆。高韌打開聞了,又搖晃倒出一滴到口中品嚐,沉思半晌,從包裹中取出醫書翻看一陣,終於下定決心。張宗耀早準備好了紙筆,便提筆寫道:

  “雷公藤半斤,生川烏一兩二錢,當歸、紅花、桂枝、川牛漆、木瓜、羌活、杜仲、地骨皮各四錢,加水五斤,文火煎至兩斤,過濾去渣並冷卻後,加上等好酒四斤泡製。一日三次,每次二兩,飯後服用。”

  邊寫邊說道:

  “先生此病,乃痛痹之症,用藥當以通經散寒,祛風除濕為要。先生病久,故下藥稍重,君藥者雷公藤,味辛、苦,性溫,有大毒,入肝脾二經,行十二經絡,有清熱解毒、祛風除濕、舒筋通絡之功效。此藥文火煎製後以酒泡之,更顯功效,依先生酒力,亦可稍事增減,然每次不宜超過三兩。七天當見效,如無效則停用。此藥毒性不小,他人不得飲用,慎之慎之。”

  言畢抬頭看張宗耀,見其臉上且喜且憂,頓時明了,又道:

  “我這藥方頗有些講究,需我親自去藥房抓藥,可否請宗耀先生陪我一行?”

  兩位張先生對視一眼,張宗耀道:

  “兄長便允我隨高少俠一行吧!”

  張宗福道:

  “也罷,你去一趟罷。如家中度支不足,便先購少許,徐徐圖之,萬不可再行借貸。少俠,如此便辛苦你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