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人壞人
  這是一個圓形的荷花池,雖然不是很大,但做工考究,裝修精致。池子四周用大理石欄杆圍住,裏麵從池底到圓形池壁都用大塊麻石砌成。池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顯然引入了流動的活水。水麵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荷葉錯落有致,雖然尚未開出荷花,碧綠的荷葉上水珠在微風中上下左右不斷翻滾,變幻著大小和形狀,也不亞於荷花之美。池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假山,呈五峰之形,其第一峰略高,上書五個字:一花開五葉。字是豎著寫的,呈淡黃色,因風吹雨淋,已不甚清晰。一隻碩大的烏龜便呆在這第一峰之下,伸出頭一動不動,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一隻石龜。

  順著烏龜的視線看過去,毛毛細雨中,一個青年書生兩手撐著欄杆,正滿懷興致地看著這隻烏龜。這書生一身精致的儒服,長相極為俊朗,柳眉鳳目,纖巧的鼻子下一溜修剪得極為工整的胡須,紅唇皓齒,精致的下巴上也留了一小撮胡須。高韌自認也算氣宇軒昂,遠遠地見到此人,也不禁暗中一聲讚歎。走到近前,細看他臉龐胸脖等處,又見他挪動幾步,忽然啞然失笑。

  那人早就知道高韌在看他,轉過頭,眉毛微蹙,道:

  “你笑什麽?”

  高韌似乎沒看到那人的不悅,拱手笑道:

  “隻因見仁兄如此出神看著這隻烏龜,竟爾自樂,打擾打擾了。小生高韌,未敢請教仁兄高姓大名?”

  那人勉強展顏一笑,回禮道:

  “小生吳鋼,有禮了。嘿嘿,這烏龜呆那兒一動不動,總有半個時辰了,我還以為是隻石龜呢。”

  高韌跨前一步,道:

  “原來是吳兄,幸會幸會。吳兄是來此遊玩的,還是來燒香拜佛的?”

  吳鋼似對高韌頗有防範,警惕地後退一步,一絲藍色的幽光在眼眸中詭異地一閃而逝,尚未開口,高韌已經識趣地接著說道:

  “哦,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我是來此遊玩的,找了個小師父當導遊,以為你是一個人遊玩,所以邀你同行,畢竟有趣一些。既然不便,那便告辭了。”

  高韌拱拱手,自顧走開,便見一個小和尚尋到跟前,兩眼在他和吳鋼之間掃視,聲音稚嫩,弱弱地問:

  “請問哪位是高韌施主?”

  高韌走近答道:

  “小師父好,我是高韌。是明心小師父嗎?”

  “是我,師父叫我來陪你。”

  高韌細看這小和尚,見他隻有七八歲光景,皮膚幹黑,身材瘦小,一身過大的舊僧袍罩在身上,更加顯出人的單薄消瘦。高韌伸手拉著他的手,蹲下身子,笑眯眯地說道:

  “麻煩小師父咯!帶我逛一逛,給我講講這裏的故事,好不好?”

  明心怯怯地說:

  “逛一逛還可以,地方我都熟,隻是講故事,我就不會了┅┅”

  高韌直起身,鬆開拉著的手,笑道:

  “地方熟就行,我們走,你帶路!”

  兩人轉過荷花池,並排往大殿走去。吳鋼站在原地沒動,看著這兩人遠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跟上,眼見兩人上台階進了殿門,終於還是獨自往右邊回廊走去。

  “這裏是萬佛殿。那三個大菩薩,正中間的是如來佛,左邊是燃燈佛,也就是過去佛,右邊是未來佛,也就是彌勒佛,就是這個大肚皮的。這個殿很高,有九丈高。周圍牆上都是金佛,一共有一萬┅┅一萬二千九百八十八尊,每尊都麵貌形態不同。這些金佛是鍍的金子,不是真的用金子做的,但其中有一尊是真的純金的,誰能認得出來誰就因緣殊勝┅┅因緣殊勝,五福加身。你看看,認得出來不?我看了好多次都沒找得出來,每次問他們,都說我看錯了。

  “這裏就是白果含檀了。這兩棵又高又大的是銀杏樹,中間那棵長在銀杏樹上的是黃檀樹。這樹是我們密印寺的開山祖師靈祐禪師親自栽種的,已經上千年了,大火都燒不死的——你看這上麵大火燒過的印子——因此又叫靈祐樹,是我們寺裏的寶貝。”

  高韌抬頭望著這棵高達十餘丈的大樹,又看看越來越密的細雨,道:

  “小師父,我們在這歇一會吧,雨下得大了。”

  明心點頭答應著,一邊拿寬大的僧袍衣袖擦了擦樹下的一棵大石頭,自己先爬上去,坐在了上麵。

  高韌挨著他坐下,掏出早餐時帶出來的饅頭、紅薯,道:

  “給,吃不?”

  明心一下從石頭上跳下來,兩眼放光,接過東西,又左右張望一番,大喜道:

  “呀!你從哪裏拿來的?”

  高韌笑道:

  “吃早餐的時候給你帶的呀!早上沒吃飽吧?吃吧!”

  明心抓著饅頭就往嘴裏送,剛到口邊,突然停下,抬頭道:

  “你不會告訴我師父吧?”

  高韌嗬嗬直笑,道:

  “不會!我特意帶給你吃的,告訴他幹嘛!他跟我要,我都不給他呢。”

  明心“唔唔”應著,一隻饅頭一口塞進個半個,就像喉嚨裏長了一隻手出來,幾下就把塞進去的這部分拉了進去。一會兒功夫,兩個饅頭、兩隻紅薯,就隻剩了一個紅薯。

  “怎麽了,吃飽啦?好不好吃?”

  “好吃,太好吃了!這隻紅薯我要留給我爸爸吃,這麽好吃的東西,他都沒吃過。”

  “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你爸也是寺裏的嗎?”

  明心吃了東西,高韌對他又極為親熱,這下子便露出了小孩子的天性,又爬到石頭上坐著,兩條小腿在空中晃悠,笑道:

  “寺裏都是和尚你不知道哇!我爸要是和尚,能生出我來呀?我爸是農民,我家種的地就是寺裏的。你知道不,我爸就是交不起租,沒有辦法,才把我放到寺裏的。他說過幾年,等我長大了能下地幹活了,就把我接回去。這裏一點都不好,他們老欺負我。”

  “哦,就是就是。吃也吃不飽,是吧?”

  “家裏更沒有吃的!這裏每天還是有兩頓吃,中午能吃一碗飯,在家裏就差遠了,幾天才能吃上一小碗飯,這麽小的一碗,平常就隻有煮豆子、野菜什麽的,有時野菜都沒得吃,餓了就喝水。”

  明心一邊說一邊比劃,臉上表情又稚氣又誇張,模樣更加令人憐愛。

  “你們主持,意誠大師,他也欺負你嗎?”

  “意誠大師啊,大家都說他是很好的人,我爸也這麽說,但是我沒見過他。寺裏的事情,他都不管的,都是那個意空在管,寺裏的人都聽意空的,都欺負我。”

  “那個安隊長呢,他也欺負你?”

  “他們最壞了!安隊長,還有他們那七個人,每天拿根棍子到處晃,什麽事都不幹,就會嚇唬我們。收租也是他們,我爸上次交不起租,就是安隊長他們幾個跑到我家裏,又打又罵的,嚇死我了。那時我娘病了,花了好多錢也治不好,來寺裏求神,也沒治好,後來還是死了。後來我就跟著到寺裏來了,我看見安隊長他們就躲,他們都不是好人。”

  “那個懷德大師呢,他不欺負你吧?”

  “他對我最好了,可惜被人害死了。他有時候還給我吃的呢,跟你一樣好。師父要我去侍候他,到了那裏,他也不要我做什麽事,屋子裏麵外麵好厚的灰,他也要自己打掃的,我四五天不去都沒事,師父罵我的時候,他還幫我,說沒有叫我,就不用過去。他有時跟我講菩薩的故事,他最喜歡文殊菩薩了,但是他講的那些故事不好聽,我聽不懂,聽著聽著就打瞌睡。他也不管,自己講自己的,我睡一覺醒來,他還在講,也不會到我師父那裏告狀的。”

  “除了主持和懷德,寺裏就沒好人了嗎?不會吧?”

  “也還是有的。典座就挺好,他的法名是見誠,他有時偷偷給我們塞點吃的,有時還會幫我們說話,跟其他大師父爭。還有見明大師,他從來不罵我們小和尚,不像其他人一樣對我們凶,動不動就要罰這個罰那個的。還有幾個,反正你也不認識,不說了。反正我們這兒是好人說話不一定有用,壞人說話就管用得很,怪吧?”

  “有人說懷德大師是被文殊菩薩降妖伏魔給殺死的呢?”

  “他們那是胡說!大師對文殊菩薩那麽好,那麽喜歡文殊菩薩,文殊菩薩怎麽可能殺他嘛!大師是好人,菩薩不會害他的。”

  “那你覺得是誰害死他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壞人,也許有壞人看他做好人就恨他,也許他勸別人不做壞人,壞人不聽,反倒把他殺了。唉,你說好人怎麽就沒好報呢。”

  “就是就是,肯定是壞人幹的。好人會有好報的,懷德大師那是得了道,到西方極樂世界享福去了呢!嗯,雨也小了,我們繼續走吧,好不好?”

  明心從石頭上蹦下來,道:

  “好好,我們寺裏還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