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琴歌蕭蕭笛聲憐
  阿卉去取水了。蓴之在台階上躺了下來。

  台階被陽光曬得尚有餘溫,暖暖的。蓴之眯縫著眼睛,用手擋住照在臉上的夕陽,覺得眼眶發熱,忙強迫自己把眼淚收回去,心中亂成一團,腦中居然響起小時候母親常唱給自己聽的“鷓鴣”、“臻蓬蓬歌”(31)。

  蓴之想起小時候快樂的時光,笑了一笑,心想,失憶、癡呆的人,是什麽感覺呢?所有的痛苦、歡樂都不記了了嗎?就象過去在街頭見過的傻子、瘋子,小孩子跟在後麵吐口水也笑嘻嘻的,天冷了不知道,天熱了也不知道,困了見了泥水也睡,餓了見了狗屎也吃上一塊?

  想到此處,蓴之口幹舌燥,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靜下來,回憶了一下自己十四年短短的人生境遇,心中有了主意。

  過了一會,阿卉一手拎著一壺水,一手端著一隻碗回來了,見蓴之躺著一動不動,額上那縷白發異常刺眼,忍不住又哭起來,抽抽噎噎地說:“蓴之哥哥,水來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到碗裏。

  蓴之翻身坐起,急不可待地接過碗,遞到唇邊。

  “哎,這碗倒掉,髒,有,有我的眼淚。”

  蓴之笑嘻嘻地說:“我不嫌你髒。”端起來就喝,咕咚咕咚地一氣喝了三碗。

  阿卉見他這樣,哭得更傷心了,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

  蓴之道:“傻丫頭,別哭了,不是還有半年的時間想辦法麽?你爹醫術蓋世,會有法子的。再說了,就算沒法子,我還會投胎轉世的嘛,到時變隻小烏鵲天天陪你玩好不好?你跟我玩可輕點兒,別拔我的毛做扇子啊!”

  阿卉破涕為笑,想了想又哭起來:“你怎麽知道你投胎能變成烏鵲回鵲莊呢,我又怎麽能認出你來呢?”

  “聽說人投胎轉世,身上的胎記是不變的,我背上有一個雙魚胎記,如果你見到背上有胎記的小烏鵲,那就是我啦。”

  阿卉大哭:“可是轉世後你就不記得我了,我不要你不記得我們。”

  蓴之道:“阿卉,你聽我說。你是不是想我開心?”

  “是。”

  “哥哥有些事情要處理,我想知道,如果我要出莊,應該怎麽走,可以回到中都?”

  “你要去中都?中都是哪裏?”

  “是我的家鄉。我想趁沒有失憶前回去看看家裏的人。”

  阿卉頭搖得象拔郎鼓:“不行不行,你要是出去,被壞人抓走了怎麽辦?還是等我爹或者師祖過幾天回來給你治。就算我爹沒辦法,師祖定會有法子救你。”

  蓴之歎口氣:“阿卉,我已經半年多沒見過我娘了,我怕,以後我不記得她了。如果你不記得你娘,你想想她得多傷心?我答應你,回去見我娘一麵,就回莊來治病。這樣萬一你爹或師祖治不好我,我也沒什麽遺憾了。到時就死在這莊裏,變個小烏鵲天天陪你玩。”

  “不會的不會的,師祖會有法子的。”

  “就算他有法子,莊裏這麽多病人,也應該先替他們治,特別是你玉瑤姑姑。我還要半年才發病呢。待我去家鄉見過我娘回來,這幾個病人也治好了,再安安心心地讓師祖給我治病多好。”

  阿卉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用手背抹了抹眼淚:“那,我要去問問我娘去。”

  “千萬不要,你娘現在照顧幾個病人,非常非常累,我現在還不礙事,不要去煩她了。”

  阿卉低了頭不說話,覺得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卻不告訴娘,十分不妥,可又找不出什麽理由來反對蓴之的建議。於是歎口氣:“你還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蓴之哈哈哈笑出聲來:“你會做什麽?”

  阿卉不好意思地說:“過去我病了,我娘都會說這句話,然後做她家鄉的點心給我吃,小時候我總盼著生病,因為隻有生病才能吃人間的食物。這會子一急,就說出來了。”

  蓴之摸摸她的頭:“你娘的家鄉是哪啊?”

  “大理國。我娘說,她家鄉是大理國無量山,那山特別特別大,特別特別高,特別特別漂亮。”

  蓴之猛地醒起,在那古墓中,那魔族少年請自己喝的曼鬆茶,正是從無量山的香唐族處帶出:“原來是無量山!我知道,我家離無量山不遠。”

  “真的?以前怎麽沒聽你說過。”

  “真的,無量山有個香唐族,善種茶是不是?”

  阿卉拍掌道:“是的是的。我信你了,知道香唐族的人可不多。”

  蓴之道:“我家鄉離無量山不遠,我回來的時候去替你取你喜歡吃的點心,你最喜歡無量山的什麽點心?”

  “茶花酥!玉茶凍!”

  “原料都是茶花吧?你悄悄地教我,怎麽出莊,我見過母親,就繞到無量山去,給你帶好多茶花酥和玉茶凍回來好不好?”

  阿卉高興得眼睛發亮,使勁點點頭:“白阿妍和我養的那匹黑馬,能聽懂人話,你隻要告訴它要去哪兒,它就會帶你去了。”想想又搖搖頭:“還是不行,我娘知道了要罵我的。”

  蓴之見這小小女童十分機靈,歎口氣:“阿卉,你爹可有過治不好的病人?”

  阿卉點頭:“有,但不多。”

  “萬一他治不好我,我又忘記我娘了,在死之前都沒見她一麵,你說,她將來若是知道了,得多傷心。若是你知道自己要失憶了,會不會想法子要見你爹、你娘和你姐姐一麵?”

  阿卉愣住了,內心激烈地鬥爭。

  蓴之又道:“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孩子死了,而是,他還活著,卻把自己的娘給忘記了。”

  阿卉把自己代入這情境,聽得肝腸寸斷:“蓴之哥哥,你,你別說了,我好傷心。”

  “傻丫頭,沒什麽好傷心的,黑馬跑得這麽快,我快去快回,說不定,我看完我娘,給你帶回了茶花酥、玉茶凍,師祖和你爹還沒回來呢。那時,我再好好醫病,幸許會治好呢。”

  “可是,你又沒武功,你一個人在外麵,要是遇到妖族、魔族怎麽辦呢?”

  蓴之取出瑩光劍:“這是你娘給我防身用的,天下哪有不怕你們天劍門的妖魔鬼怪?”

  好說歹說,又哄又騙,阿卉終於答應偷偷去牽黑馬,讓它帶蓴之出莊。兩人約定兩個時辰後在莊門口見,那時天黑了,阿妍也喂過馬了,不容易被發現。

  阿卉去了,蓴之長舒了一口氣,躺在地上。天色已經暗淡下來,零零星星地出現了幾顆星星,月亮也顯出倩影,天空中一片清朗氣象。過了一會,一片黑中帶赤的烏雲飄過來,悄悄蓋住了月亮。東北方的客星悄悄移動,離紫微宮又近了些。蓴之越發肯定,這是天象示警,完顏亮要侵宋了。他回到藏書室,把沒看過的書全搬了下來,一目十行地讀起來,許多文字不及細想,先背了下來。

  過了兩個時辰,天色已全黑,蓴之已將藏書室中的書全數讀完,慢慢走到莊門口去,見阿卉小臉紅撲撲的,捏著個布包袱在等自己。

  阿卉見才兩個時辰,蓴之頭發又白了許多,一陣心酸,抱歉地說:“蓴之哥哥,這是我爹的一件舊披風,娘把它改成了包袱,搭在馬背上可以當褡褳,如果你冷了,撕了縫線,就會變回披風。我爹沒什麽好看衣服,但這件可以擋雨,你帶著吧。”

  蓴之笑道:“我怎麽會嫌衣服不好看。你見了天寶,記得幫我和他說一句,我不怪他啦。”

  “什麽事不怪他?”

  “小事。就象你和你姐姐吵嘴一樣,明天就好啦。”

  阿卉點點頭,遞過個小袋子,低聲說:“這是青蚨錢,神算子哥哥的,反正他現在也用不著,你先用吧。”

  蓴之接過那錢:“就是會飛的那種錢對嗎?”

  阿卉點點頭:“我聽我爹說,這種錢是用母青蚨的血塗在八十一枚銅錢上,再用子青蚨的血塗在另外的八十一枚銅錢上,埋三天取出來,每次去買東西,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到了晚上,用掉的錢都會再飛回來的。是玉瑤姑姑特別做給神算子哥哥玩的。我娘最討厭這種錢,說用這錢的都是騙子。可是我怕你在外麵餓肚子……你千萬不要讓她知道啊!”

  蓴之見這小小女童想得如此周到,眼裏又一酸,想想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父親送給你自己的金彈弓,卻不能取出來贈送給阿卉,隻得暗下決心,辦完了事去找她愛吃的點心帶回來給她。可誰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麵?不敢再說什麽,怕自己再說她又要傷心:“夜深啦,我該走啦。”

  “那,你快去快回,看完你娘就回來看我。”

  “好。”蓴之遞給阿卉一封信:“這裏有封信,三個月後若我還沒回來,就交給你娘。”

  “這是什麽?”

  “一個朋友說了些天劍門的事給我聽,我就寫下來啦。”

  “我不交,我等你回來自己給她。”

  “好。”蓴之翻身上馬,黑馬甩開馬蹄,風馳電摯地奔出鵲莊。一人一馬,很快沒入了茫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