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生於法緣於境
  小元下午出去找吃的,山中野果鳥蛋甚多,它吃飽後在溪邊睡了一覺,醒來見月亮已升了起來,又圓又大,月光在溪水之上熠熠生輝,整個山澗都晶瑩起來,美景當前,不似人間。小元腦中一部分記憶蘇醒過來,舊時瑤卿拜月修煉的情形隱約浮現,它情不自禁學著記憶中瑤卿的樣子,閉眼汲取月之精華。也不知過了多久,覺得全身舒暢無比,低頭看看自己的毛發,真真是銀光閃閃,十分漂亮,心想我得回去給魏富貴看看去。

  順手摘了幾個野果下山,回到廟前,小元大吃一驚,那廟堂燒得隻剩骨架,幾根柱子劈裏啪啦地響,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更沒有蓴之的蹤影,倚仙閣起火那晚的苦痛片段在腦中閃過,小元對著月亮嚎叫起來。

  蓴之醒來時,覺得頭痛欲裂,口幹舌燥。打量身處環境,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禪房,身上的衣物已經洗淨,房內隻有一桌一床,十分清靜。桌上有碗清水,忙端過來一氣喝完。

  此時,房外有人說:“這叫排成形勢,黑叢叢萬裏幹戈;擺定機關,白皎皎一天星象。清忠師兄你輸了!來,罰酒!”

  蓴之推門出去,見夜色已深,一老一少兩個和尚在月下手談。年輕的和尚不到二十歲,僧衣敞懷,樣子狷狂,老和尚目似寒星,長眉如雪,左袖空蕩蕩的,右手端著碗酒,一飲而盡。

  禪院裏有個半月型的小魚池,魚池裏種著睡蓮,池裏遊著幾條通體金黃的金魚,蓴之自小生長在官宦之家,卻從未見過這麽奇特的魚。

  二人見蓴之出來,看他一眼,也不多問。

  老和尚對年輕和尚說:“來來來,再下一局。”

  年輕的和尚口氣極大:“不下了不下了,再下一萬局你也是輸,寺中這酒可不夠罰的。”

  “你為何這般肯定我再下一萬局也是輸?”

  “輸贏皆緣於境,心生法生。”

  老和尚大笑:“妙極。”向蓴之招招手:“你來。”

  蓴之隨二僧走出禪院,見這禪院孤零零建在一座山峰上,不遠處有一塔,塔高七層,約四十餘丈,巍峨莊嚴,氣宇不凡。

  老和尚和年輕和尚在前麵不緊不慢地走,蓴之慢慢跟著,心懷疑惑,依稀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知自己來到這裏,可能和那兩個來借宿的和尚有關。不知小元如何了?

  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一轉彎,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山峰矗立在一條大江邊,向下望去,江水浩浩蕩蕩自西向東奔騰而去,江麵開闊雄壯,江風吹來,蓴之精神為之一振,頭痛立止。

  禪院下有一大片建築群,似是廟宇。老和尚立定,凝視山下廟宇,道:“當年我與師兄在此出家,好不快活。有一日我二人在禪院喝酒,恰逢錢塘江潮信大至,師兄以為是戰鼓響,賊人來了,便跳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搶出來。眾僧笑起來,告訴他不是戰鼓響,而是錢塘江潮信響。他聽了拍掌笑言,稱應了智真長老送他的偈言‘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當下沐浴,在此處圓寂而去,算來已有四十年。”

  蓴之聽到此處,腦中靈光一閃:“難道你竟是……?”

  年輕和尚笑道:“好機智的小施主。”

  “都是些前塵舊事了,如今老納法號清忠。我師兄圓寂後,我便日日夜夜守在這裏。這位是道濟師父,在靈隱寺修行。”

  老和尚說道:“自皈依我佛以來,我日思己過,回想舊時殺孽太重至生靈塗炭。每思及此,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蓴之雖不明為何老和尚要與自己談論此節,但見老和尚動容,也不由肅穆。

  和尚說完,繼續向前走,言語間三人已來到塔前。那塔正在修建,已修至塔頂,塔身自下而上塔簷逐級縮小,極為龐大富麗。

  老和尚指著塔頂道:“過去,塔的頂層設有明燈,為夜晚航行的船隻指路。宣和三年,此塔曾毀於兵火。五年前,當今皇上下旨重建,如此已快建成了。”

  年輕和尚歎道:“此塔曆經劫數,同時,也在俯瞰眾生。看這世間悲歡離合、兵戈殺戮、國運民生。”

  老和尚轉過身來對著蓴之,攤開掌心。他掌心放著一隻極精巧的白色玉雕,雕的是一隻通體純白的海冬青,正是蓴之的貼身之物:“此物可是你的?”

  蓴之點頭。

  老和尚語氣嚴肅:“阿魯補可是你的名字?”

  “不是。這是我好朋友送我的。”

  原來蓴之與那完顏亮的大兒子完顏光英(阿魯補)年紀相若,完顏亮素來十分倚重漢臣,重視漢朝文化,阿魯補出生後,一度寄養在同判大宗正完顏方家裏和永寧宮及徒單斜也家,和漢臣子弟包括蓴之一同學習中原文化。阿魯補熱愛中原文化,與蓴之尤其交好。正隆四年八月,皇子狩獵,阿魯補射獵了一隻烏鴉,完顏亮十分高興,賞賜了許多珠玉黃金,阿魯補囑匠人將其中兩塊最精美的玉石雕成海冬青模樣,用漢字刻上“阿魯補”與“施蓴之”的名字交換佩戴。

  “你的好朋友是金國太子?”

  蓴之閉嘴不答。

  老和尚將玉佩還給蓴之,轉身望著滔滔江水:“我聽徒弟說你是漢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金國亡我大宋之心一直不死,真要開打,在金國的漢臣怕是都不得善終。”

  年輕和尚歎道:“聽聞那金國皇帝完顏亮十分殘暴,之前將宇文虛中與他的家人們同日焚死,幾歲的孩子也不放過;幾個月前,又將翰林施宜生一家三十餘口盡數斬首,施宜生本人被扔進油鍋活活烹死了。”

  蓴之胸口腦中轟地一響,如被大鐵錘狠狠錘了兩下,晃了兩晃,暈了過去。

  蓴之醒來之時,瘦和尚端來一碗藥:“貧僧靜遠。這是道濟師父親手為你煎的,趁熱喝吧。”

  蓴之還想著道濟和尚講的話,不知真假,心如刀割,也不言語。

  那靜遠和尚見蓴之不動,便把藥放下,坐在旁邊,將蓴之睡著之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一下,蓴之聽到夜行女子本有殺他之意時,心裏十分惆悵,口中自言道:“若是她當時下了手,也是解脫。”

  靜遠合掌道:“阿彌陀佛。”

  蓴之轉過頭,閉眼道:“我想再睡一會,勞煩小師父關上門。”

  半夜,天開始下大雨,老天象知道蓴之心中苦痛一般,傾盆大雨不停歇地下了整整兩天兩夜。蓴之兩天沒進滴水滴米,心中隻想著如何報仇。

  第三日,蓴之起身來到清忠和尚禪房,倒頭便拜:“師父,請收我為徒。我想習武。”

  清忠和尚道:“你若無處落腳,可以在此帶發修行,做個閑俗和尚。”

  蓴之砰砰砰地在青磚上磕頭,磕得額上鮮血淋淋:“師父,我便是施宜生的獨子,我施家三十餘口被完顏亮全數斬殺,父親更是活活被烹死,那完顏亮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過去父親常告誡我,要永遠記住自己是漢人,如今,金人之禍已逾四十年,求師父授我武藝,教我嶽飛兵法,我當活剮完顏亮,雪國恥,報家仇!”說著掏出完顏光英所贈之玉雕,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清忠和尚默然無語,口中念道:“阿彌陀佛,施主節哀!”並不答應他的要求。也不再看蓴之,隻是閉眼念佛經。蓴之跪在地上,砰砰磕頭,額上磕得鮮血淋漓,眼淚與鮮血混在一起,落在嘴角,又是鹹澀又是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