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日笙歌風吹散
  那女子說話輕聲細語,綁起人來卻毫不含糊,頃刻就將蓴之的雙臂繞到後背,綁得結結實實,剩下的繩子繞了兩圈,從他口中繞過,蓴之的嘴便再也合不攏了。女子十分滿意,囑其坐好。

  她從懷中取出個小木碗,入廟內倒了點水,取出個很小的葫蘆,從裏麵倒出條細細的小蟲來。那小蟲不過半寸,全身金光燦燦,有口有眼,一入碗就歡快地遊起來,遊著遊著,身上的金色開始變淡,碗中的水漸漸溢出酒香來,香味越來越濃厚,越來越醇,蓴之隻覺得肚中有千萬個小爪子在抓自己,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喝了這碗酒,我要喝了這碗酒。”

  女子知他難受,說些話兒引開他的注意力。柔聲說:“施公子受苦了。這條蟲名叫杜,你腹中那條名叫康,兩蟲一陰一陽,乃是夫妻,是西王母當年在昆侖贈與周穆王姬滿的。三年前我師妹無意中在大安府的姬滿墓中帶出贈於我,造酒之時,先把杜放入水中,再把康放入,就可以造出天下最好的酒。‘酒中仙’、‘醉蓬萊’卻是我那小兒隨口起的。”(大安即西安)。

  女子語氣平平淡淡,蓴之卻聽得發懞,心道西王母與周穆王難道不是傳說中的故事而是真麽?難道杜康原來竟不是夏朝的第五位國君,而是兩條蟲?心想我是不是在做夢?可眼前情形和身上的繩索,卻是真真切切的。

  女子繼續說道:“不過酒造好後,兩條蟲卻不能放在一起太久,否則康就會把杜吃掉,自己一家獨大。雖說康吃了杜後放入水中能造出最美味的好酒,可那酒卻性子太烈,人類無福消受,喝後即亡,好酒便變成了穿腸毒藥。想來世間萬事無一不如此,樂極生悲,物極必反。”

  “那你們是如何知道這法……”蓴之忍耐不住,大著舌頭問。猛然醒起自己隻能問一個問題,生生把最後一個字憋了回去。

  女子見他臉憋得通紅,輕輕說:“施公子可聽過華陽真人麽?”

  蓴之搖頭。

  “我與外子都是華陽真人的徒弟,在茅山華陽觀隨師父修行。師傅說過,修行之人須得滅人欲,我們倆均不相信。後來生下算兒,果然得了怪病,”那女子麵色淒涼:“我和師兄於道法上頗有心得,如今都已逾三十,容顏不老,可我兒今年才十歲,卻如同百歲老兒之貌,大夫說,他已時日無多了。”

  蓴之不忍,勸道:“天下如此大,將來興許會有法子救他……”

  女子搖頭,眼中淚光盈盈:“師父說,我夫妻倆知曉天機,師兄又性情坦率,泄露天機太多,老天必將此報報在後代身上。人可以改運,改命卻是萬萬不能的。因此,我隻能幫你算一個問題,多了又要報在算兒身上。”

  蓴之不敢再勸,過了一會,那女子擦擦淚,把碗舉到蓴之唇邊,舉起手指,示意蓴之不要說話。

  美酒就在口邊,蓴之全身都在冒汗,似乎有千萬條小蟲在自己全身遊走一般。愈發覺得口幹舌燥,可又不敢伸長脖子喝掉那酒,隻得強行忍住,生怕自己喝了會惹惱這女子,沒法問到想問的問題。

  挨了一會,蓴之果然覺得酥癢難耐,覺得有條小蟲慢慢爬出自己口中,心中恐懼,強行忍住,大張著口,好在那小蟲離嘴越近,爬得越快,過了一小會,女子喜道:“得了。”

  看那碗中,果然多了一條通體銀色的小蟲,它遊得飛快,象是在找杜一樣。

  女子看看太陽,倒了些酒進剛才的葫蘆內,又用頭上的簪子小心地挑出已經全部透明的杜,放進葫蘆,再取出另一個葫蘆,小心地將剩下的酒和康全數倒了進去。

  蓴之長呼一口氣,想活動下酸痛的手臂:“可以把我繩子解開了吧!”

  “公子稍安,片刻即好。”那女子用簪子在自己指尖上一刺,以鮮血為墨,在葫蘆上畫起符來。

  此時,一陣黃風卷過,那小元不知何時回到了廟前,聞到酒香,歡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女子手中兩個葫蘆,頃刻跳到廟頂,舉起葫蘆就要將酒一飲而盡,那女子和蓴之大驚,同時尖叫起來。

  蓴之喝道:“這酒喝不得!小妖怪你把葫蘆放下!否則,否則……啊,來不及了。”

  那女子見小元根本不聽任何言語,瞬間飲盡葫蘆中的酒,惱怒之極,三尺白綾向上一拋,便將小元卷了下來,小元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全身沾滿灰塵,奇醜無比,叫人不忍直視。

  蓴之全身冒汗,心知小妖怪的性命堪憂,自己怕也難逃此劫。

  白衣女子將小元和蓴之綁在廟前,拔下簪子向小元走去,看來是要將小元開膛破肚取那杜康二蟲了。那通寶本來聽蓴之的在廟中趴著沒有出來,此時也感覺不對,低吼著撲上來要咬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哼了一聲,一掌拂過,通寶嗖地飛到廟頂上,再也無聲無息,不知死活。

  蓴之見她紅了眼,想必是氣極,忙說:“既然用酒能把杜康引出來,不如再取些酒來如法炮製?”

  女子喝道:“除了‘醉蓬萊’,世間之酒,哪有杜康能看上的?”

  小元見那女子殺氣騰騰走過來,知道闖下了大禍且連累了蓴之,嚇得不敢再作聲。

  白衣女子走到小元麵前,正待剖開它的肚子,突然倒退一步,驚道:“這,這是何故?”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日光大盛,小元的身子在陽光下突然變色,一會變成青色,一會變成金色,一會變成銀色,十分絢麗,蓴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杜康二蟲正在小元體內打架麽?

  那女子沉默一會,聲音微抖,問道:“你可是吃過一顆樹特別小,果子卻特別大的棗子?”

  小元的身子此刻突冷突熱,它見自己不停變色,也嚇得不輕,牙齒發顫:“我我我,在曾經在一個富貴人家的後院裏見過一顆很瘦很小的棗樹,樹上隻結了一顆棗,特別大,差不多有魏富貴的頭那麽大,特別清香,就吃了。”

  “那棗,可是有酒味?”

  “嗯,是有酒味。”

  “核呢?”

  “我看那核可以咬碎,扔了可惜,也吃了。”

  “然後呢?”

  “說來也怪,我一把棗子摘下來,那樹就縮到地下不見了。”

  女子頹然倒退,喃喃道:“我遠走海外一年尋訪烏孫國,都沒找到這青田核,居然讓你吃了。天意,天意。”

  蓴之聽此言語,突然想起舊時父親與自己閑談古今,說《古今注》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古時候海外有個烏孫國,飄渺難尋,有客因機緣巧合,從烏孫國取得一枚青田棗核返回中土,贈與劉章。那棗核大如鬥,劉章剖開棗核,以核盛水,頃刻成酒,名曰青田酒。此酒須隨飲隨盛,久置則苦不可飲。看來小狐狸吃的,就是這青田核吧。

  此時小元身上顏色忽金忽銀,最終迸出銀光,美麗異常。女子呆呆地看著它:“你骨血中有青田核,杜康入你腹即化為精血。殺了你也取不出來了。”

  蓴之小心翼翼地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為這兩條小蟲殺生,令公子的壽命怕是會更短。”

  女子聽聞此言,眼中殺氣褪盡,流下兩行清淚,也不過來解開蓴之身上的繩子和小元身上的白綾,黯然離去。

  那女子走出數丈,又回頭說:“你父親要你找的人在福建龜山福清禪院,喚作了無禪師。此人連我師父都找不到,你找不找得到便全憑你造化了。”方始緩緩走開。

  蓴之呆立原地,內心五味陳雜。他原想問自己何時能回中都與家人團聚,可那女子直接告知的是去找人的事情。自己來臨安已經半年,父母若是安好,必定會想法子接自己回去……他不敢再往下想。隻想若是有人搶了我的心愛之物,我母親定也會這般難過。

  小元卻若無其事低頭看自己:“魏富貴,我的毛怎麽又變成黃色了,要是一直是銀色就好了,那我多漂亮。”

  “你過來咬斷我身上的繩子,我們看看通寶去。”

  小元滾到蓴之身邊,咬斷綁住他的繩子,卻說什麽也不肯上廟頂去看通寶,蓴之隻得自己爬上去把通寶抱了下來。通寶身體冰涼,竟是死了。

  通寶是蓴之從臨安街上撿來的小野狗,權叔死後它一直陪著蓴之。蓴之當下大哭一場,將通寶葬在了權叔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