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必報不可之仇
  “一處尋常刺青而已,會有何值得一提的來曆可言。”程平盡量平靜地道:“不過是少時心性浮浪,一時興起所刺罷了。”

  “是嗎。”衡玉看著他:“可此刺青,我曾見過一模一樣的——”

  程平眼神微變,凝聲問:“何時何處,何人?”

  “當下是我在問平叔問題。”少女輕聲提醒。

  程平麵色沉沉:“這便是你此前說過的,想要讓我回答的那個問題——”

  衡玉輕輕點頭:“正是,原本隻是想問一問的,可平叔既要離開營洲,我也少不得也要為長久打算了。”

  程平定定地看著她。

  所以,什麽臨時起意任性而為,什麽紈絝心性出爾反爾……全都是假的!

  根本就是為了叫他放下戒心,好與她簽下那紙賣身契!

  他早該想到了,一個單憑推演畫像,便可找回鳶姐兒的人,必然是心思縝密者,又豈會當真隻是個單純的紈絝!

  隻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個京師官家小姐,竟會是衝著他身上的刺青而來……

  可官家小姐,到底也隻是官家小姐,縱然有些心思手段,也太過想當然——

  程平冷笑了一聲。

  “吉姑娘當真以為單憑一張區區賣身契,便可以將我困縛住,讓我知無不言嗎?”

  她可曾想過,賣身契此舉非縛不住他,甚至還可能反倒將他逼急、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我當然不會如此認為,所謂賣身契,不過是為了讓平叔能夠有個名目留在我身邊而已。”女孩子看著他,黑亮清澈的眼睛裏滿是信任:“我看重的自然是平叔的知恩圖報,有情有義,和言出必行啊。”

  “……”這看似愈發天真實則滿含道德綁架之感的說法,讓程平的臉色不適了一瞬。

  然而那股剛浮現的殺氣卻也還是登時潰散了七七八八……

  他並不是天生惡人,此時麵對的又是一個對自己有恩的柔弱小姑娘——

  而由此可見,這小姑娘極懂得拿捏人心!

  可此事到底非同尋常……

  “吉姑娘之恩,在下必會相報。但關於此刺青之事,程某一介尋常武夫,實在無可奉告。”

  衡玉歎了口氣:“果然還是說不通啊……”

  程平微皺了下眉——果然?

  “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少女語氣慶幸地誇讚了自己一句,道:“提早在平叔的茶水裏加了些東西——”

  什麽?!

  程平臉色一緊,看向那方才被自己一飲而盡的空空茶碗。

  “你……在茶水裏下毒?”他猛地抬眼看向少女,眼中殺氣冷冽。

  “別怕,此毒隻要每月按時服下解藥,便可保性命無虞。”少女滿眼和氣地道:“凡事以和為貴,我也不願傷平叔性命的。”

  程平氣得牙關發顫——這究竟哪門子以和為貴!

  他方才還覺得麵前之人柔弱……他怕不是個傻子,對柔弱二字有著天大的誤解!

  而此時他忽覺腹部傳來一陣陣難言的絞痛。

  需每月服下解藥來壓製的毒……

  憤怒之餘,程平心底升起久違的恐懼,下意識地脫口低聲問道:“你和暗月樓到底是什麽關係!”

  衡玉眼神微閃:“原來這刺青,出自‘暗月樓’啊……”

  她看著麵色沉沉的程平,“照此說來,凡有此刺青者,皆是暗月樓中的殺手咯?”

  程平緊緊盯著她。

  女孩子自顧思索著往下講道:“可你自二十餘年前開始,便一直待在蒙家,縱然離開營洲,也皆是為了尋找佳鳶娘子的下落——所以,你大抵是早已脫離了暗月樓,亦或是……叛逃?”

  想了想,又道:“但你此前投軍,一直在北地軍麾下作戰,怎會、又是何時加入了殺手組織呢?思來想去,似乎隻有一種可能了,那便是當年你與佳鳶娘子的父親在戰場上受傷之後,並非是被敵軍所俘,而是落入了暗月樓手中,為求生主動亦或被迫加入了他們——”

  所以,蒙大伯父初次在戰場上的死訊傳回之後,在人前“消失”的那數年,答案應當便在此了。

  這些是她根據對程平的暗中調查、加之那日蒙大伯母談及之舊事,所得出的猜測。

  程平未有說話,然心底已掀起驚濤駭浪。

  這一刻,他再不敢待麵前的少女有半分輕視。

  衡玉大致從他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此時緩聲道:“這些於我而言皆不重要,你和蒙家伯父的過往我亦無意多問,我隻想知道一點,你們背後——不,暗月樓的主人究竟是誰?或者說,暗月樓的主人又背後受命於何人?”

  程平握緊了十指:“……你為何要追查此事?”

  此時天邊一團灰雲緩緩遮蔽了金陽,天地隨之黯然,書房中也昏暗幾分。

  這昏暗中,程平看不甚清少女斂下眼眸時的神情,隻聽她聲音低低卻清晰,一字一頓道:“因我有必報不可之仇。”

  報仇?

  “這才是你來營洲的真正目的……”他看著衡玉,後知後覺道:“你早查到了刺青線索在我身上,所以你才會接近蒙家人、答應替大娘子尋女……”

  從她來營洲開始,便是步步為營!

  “是也不全是。”衡玉如實道:“刻意接近是真,但幫忙尋回佳鳶娘子,卻是因感同身受想要盡力而為——起初我對此事並無把握,也不知可借此事向平叔索要回報。說來,那日可是平叔主動跪在我麵前,主動允諾報答的。”

  說著,不由感慨道:“照此說來,倒像是我以純粹善舉結下了善緣,無心插柳之下使得平叔自願報恩……想來這應當便是以德服人,所行化坦吧?”

  “……”程平聽得麵色變幻不止,忍無可忍道:“前有以和為貴,後是以德服人……若非程某當下已身中此毒,怕是當真要信了吉姑娘的鬼話!”

  “你說這個啊……”衡玉歎口氣:“實則平叔縱然不願配合替我解惑,我也斷不該勉強的,更不該行下毒之舉——”

  程平:……原來她也知道自己幹的不是人事?

  “可我總要替自己的性命思慮……畢竟平叔今日聽了我的秘密,若就此放平叔離去,此行我來營洲的目的泄露,說不得便會大禍臨頭。故而此番下毒,實是迫不得已。”

  好一個迫不得已……

  程平暗自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要冷靜。

  卻受不住那厚顏無恥之徒又道:“且平叔既聽了我的秘密,按說應當也要拿自己的秘密來交換才算公平的,不是嗎?”

  這又是什麽歪理鬼話?

  什麽叫聽了她的秘密——是他主動想聽的嗎!

  程平幾乎要將牙磨得咯咯作響,再難忍受之下,猛地站起了身來。

  書案後,衡玉也跟著自椅中起身。

  少女身形亭亭,語氣更多了份坦誠:“歸根結底我隻想找到仇人而已,平叔既早已脫離了暗月樓,那與此事便無幹係,你我並非敵人。”

  程平朝她看去,女孩子不知何時眼角已有些泛紅。

  程平緊攥著的拳鬆開了些。

  是,他與她並非敵人。

  隻是……

  “舊事不願回首,我不想再卷入事非之中。”

  “平叔放心,我既知保守秘密之艱辛,便也定會替平叔守住秘密,我一貫極擅保密——”

  是極擅騙人吧?

  比如此時眼睛紅紅,說不得又是在做戲!

  軟硬兼施,不擇手段,鬼話連篇……

  且說什麽極擅保密,分明字裏行間又是威脅!

  程平心下縱有不滿,卻也看明了眼前的局麵。

  當下,是否要再次卷入事非當中,顯然已經由不得他……

  況且性命還被她捏在手中!

  程平恨恨咬牙,到底還是又坐了回去,板著張臉道:“我所知並不多,未必能幫得上你什麽忙。”

  “縱是微末,同樣感激不盡。”書案後,衡玉向他抬手深深施禮。

  程平不覺間臉色稍緩,片刻後,終於開口。

  “……你方才所推測,大致是對的。隻是當年我與蒙大哥,的確是為契丹人所俘,也是由此被迫進了暗月樓。”

  衡玉也緩緩坐了回去,聞言不由微驚:“暗月樓的主人是契丹人?且與契丹軍中有關?”

  她幾乎從未想過這個可能。

  “從前的確是如此,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程平道:“據我所知,暗月樓之前的主人乃是契丹皇室中人,乃前契丹可汗的庶出次子,所謂暗月樓,便是他所暗中豢養的死士……後來這位契丹皇子離奇身死,暗月樓無主,由此便分為兩派為奪勢而自相殘殺……”

  程平回憶著那段往事:“那時樓中因此陷入混亂,我和蒙大哥,便是趁此時機盜得可解身上之毒的解藥,才得以逃脫。”

  但冒險盜藥的過程中蒙大哥為了救他身受重傷,加之在樓中的數年折磨煎熬,待勉強支撐回到營洲家中時,幾乎已是殘破之軀不可挽——

  想到這些過往,程平的語氣也沉甸甸地:“逃出來之後,我和蒙大哥恐再招來事非,便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段舊事。”

  衡玉微皺著眉:“也就是說,自那之後暗月樓便易了主?彼時爭奪勢力的兩派頭目分別是什麽人?”

  此乃二十多年前之事,而阿翁之事是在八年前……

  所以她要查明的,是後來何人接手了暗月樓的勢力。

  “我與蒙大哥逃脫之時,兩方之爭勝負已定,得勢者原是樓中的副樓主,彼時樓中暗下多有傳言,說是此人反叛殺主,那位創立了暗月樓的契丹皇子便是死於此人之手……”

  程平既說,便也將所知悉數言明:“那時我與蒙大哥便是佯裝投向此人陣營,才得以暗中竊取解藥,我也正是那時從此人心腹口中聽聞到了些零星的消息。一次酒後,曾聽那名心腹透露,道是副樓主已暗中投向了盛人,具體何人,他似也並不清楚,隻知對方乃大盛朝中位高權重之人……”

  衡玉眼底終是掀起波瀾。

  大盛朝中位高權重之人!

  她緊握十指,問道:“此乃二十三年前之事,對嗎?”

  程平算了算,看向她,點頭:“沒錯。”

  衡玉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張張臉龐。

  二十三年前,可被稱之為位高權重之人……

  初得知此事,她一時思緒過於繁雜,此刻閉了閉眼睛,平複著心緒:“平叔之後可還得到過其它線索消息嗎?”

  “死裏逃生離開暗月樓後,一心想避開樓中耳目,便再未試圖探聽過之後的事了。”

  程平言罷,頓了片刻,又道:“不過……此次在趕回營洲的途中,我隱約察覺到了他們活動的痕跡——”

  衡玉猛地抬眼看向他:“平叔是如何發現的?”

  “我偶然發現了他們暗中聯絡傳遞消息的暗號,雖與二十三年前略有改變,但也不難分辨。”

  衡玉手心中已滿布冷汗。

  她不是怕,而是追查多年之事終於有了眉目!

  多年來,她唯一的線索隻有那個刺青圖紋而已,最怕的事便是這個微小的線索也斷開消失……而當下可知,雖時隔多年,這個組織依然存在甚至活躍著!

  若暫時忽略此殺手組織再次易主的可能,那麽,這麽多年以來,一直是她在明,對方在暗——甚至她的一舉一動皆在對方的視線範圍當中。

  這個可能,她不是沒有設想過,故而這些年來她一直隻是暗查刺青之事,家中上下表麵從不曾流露出對阿翁之死的真相有過半分懷疑之心……之所以這般謹慎,便是因為不知尚且仇人究竟是誰,無從防備之下怕打草驚蛇,恐大仇未報真相未明之下卻再招禍事。

  當下看來,謹慎些是對的——那雙眼睛,或許這八年來一直在他們身邊注視著,甚至欲伺機而動……

  此番這些人再次出現在北地,便說不好是為了其它事,還是衝著她而來——

  “這群人手段毒辣,非常人可比,還是不要招惹為好。”此時看著少女過於沉靜的眉眼,程平反倒莫名有幾分後悔將此事說出來了。

  “此仇我必報不可,況且——”少女垂眸,抬手去磨墨,動作不急不緩,聲音亦是:“八年前,他們殺了我阿翁。八年後,我不能讓他們有機會再傷我家人了。毒蛇藏於暗處,視而不見即為自欺欺人坐以待斃。

  所以,他們必須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