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突然賣身
  “吉畫師,蒙校尉送了一隻會說話的鷯哥,您看是掛哪兒?”

  “吉畫師,蒙校尉又來送東西了……”

  如此不知是第多少次,衡玉坐在書房裏,扶了扶額。

  而此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衡玉抬頭,眼神複雜地看向籠子裏那隻說話的鷯哥——它……竟還是個主婚鳥麽?

  蒙家倒果真是將誠意體現在每一個細節之上了……

  處處投她這個紈絝的所好不提,竟連隻鳥兒都是特意調教過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拿出去拿出去。”衡玉朝翠槐吩咐道。

  “是。”女使翠槐忍著笑,上前提過鳥籠。

  衡玉也自書案後起身,出了書房想要透口氣,行至廊下之際,恰見外出采買的吉吉剛回來,而幫她拎著東西將她送回來的少年正是蒙大柱——

  少年身形高大威武,麵對麵前的女孩子時,卻像隻溫厚忠順的大狗,縈繞在二人之間的那份不同,便是隔得甚遠也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衡玉探著頭瞧了一會兒,有些喪氣般自語道:“竟橫豎瞧不出什麽不足來……”

  “合著你專門挑人家的刺兒呢!”

  身後忽然傳來蔣媒官的聲音,衡玉頭也沒回地道:“誰家嫁女兒不是如此?”

  “是是是,相看女婿這種事,是得慎重的!”蔣媒官來到她麵前,將一本冊子塞給她:“你要的東西——蒙家上上下下,往上數五代的底細背景,可都在這兒了!就差將人家的祖墳都挖開瞧瞧了!”

  “這缺德話可是您說的,做噩夢也是由您來做……”衡玉接過,就翻看起來。

  這些所能夠查實到的,是她拿來權衡這門親事的條件之一。

  至於第二個顧慮,或許很快也能有答案了。

  院門處,蒙大柱目送著吉吉進了院子之後,適才離去。

  離了侯府回到家中,便立刻被家人團團圍住,於前堂內詢問今日戰況進展如何。

  望著一張張滿含希冀的臉龐,少年隻覺壓力甚大,卻也隻能如實搖頭。

  一陣歎氣聲起。

  “不然去求菩薩幫幫忙?”蒙父忽然提議道。

  單氏:“還用你說?近來我可是早晚都要去佛堂上香的!”

  “我說的那是蕭侯爺!”

  “對啊……我怎沒想到!”單氏恍然,連忙催著兒子去請神仙相助。

  大柱應下,忙不迭去了。

  而少年前腳上馬離去,後腳便有一道風塵仆仆的身影匆匆回到了蒙家。

  來送賬冊的商鋪夥計在前院遇到了這道身影。

  “姑娘當真找回來了?!”程平一把抓住夥計,定聲問道。

  “那還有假?”夥計被抓得手臂都疼了,卻還是笑著的:“姑娘這會兒同大娘子都在前堂呢,平叔去見見就知道了!”

  程平立即奔去了前堂。

  堂內溫大娘子和單氏正說著話,佳鳶坐在一旁正逗著膝蓋上的小黃狗,蒙父自椅中起身正要往鋪子裏去,一抬眼就看到了來人。

  “程大哥回來了!”

  程平沒應聲,在堂門外停下腳步,神情一時有些緊繃地看著堂內。

  堂中抱著小黃狗的佳鳶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四目相對一瞬,程平眼神一顫,幾乎登時紅了眼眶。

  “像……”他幹裂起皮的嘴唇動了動,卻是笑著道:“……像蒙大哥。”

  且既是大娘子親自認過的,那便不可能會有錯!

  “鳶姐兒,這便是你平叔,同你說過的!”蒙父笑著朝侄女招手:“快來見見!”

  溫大娘子也笑著點頭。

  佳鳶趕忙將狗崽放下起身,朝遲遲走進來的程平屈膝福身,有些不甚好意思、卻也很誠摯地喊了聲“平叔”。

  她聽阿娘叔嬸說過的——她丟了多少年,這位平叔便找了她多少年。

  對於這樣一個人,縱然此番於她而言像是頭一次見麵,卻也叫她沒辦法不動容感激。

  “好……”程平好一會兒才得以點了點頭,啞聲道:“鳶姐兒……回來了就好。”

  再多的話便沒有了。

  整整二十年的尋找,肩上負著的種種艱難掙紮,絕望茫然,這一刻皆隨著這句話被卸下了。

  次日晨早,程平隨著溫大娘子母女二人,一同去了蒙洛墳前祭奠。

  祭奠罷,母女二人留了程平單獨在墓前待了片刻。

  這是二十年來,程平第一次前來祭奠。

  “鳶姐兒回家了……”

  程平無甚儀態地坐在墳前,手裏抓著隻酒壇,低啞的聲音裏有些輕鬆,有些茫然:“我也該走了。”

  “當初本是送你回家,倒沒想到這一呆便是大半輩子……”

  “此番我外出,竟偶然發現了疑似他們在營洲附近暗中活動的痕跡,二十多年了,他們竟還在嗎……”

  “如此我更該走了。”

  “至於去哪裏……”程平灌了口酒,雜亂的胡須上也沾了酒水,“且走且看吧。”

  言畢,起得身來,袍子上沾滿了泥土草屑也不理會。

  要去向大娘子辭行了。

  而辭行之後,他還要去見一個人,履行自己的承諾。

  ……

  午後暖陽下,院中秋千旁,少女靠在一把搖椅內看書,膝上覆著條軟毯,杏色衣裙下藕色繡鞋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晃著。

  少女姿態放鬆隨意,精致眉眼間亦有幾分在女子身上少見的風流之姿,院中女使縱是日日得見,此時也忍不住想要再多看幾眼,福身之際,聲音也愈發柔和地道:“吉畫師,蒙校尉家中的一位舊仆名喚程平的,想要見您一麵。”

  “程平……”衡玉似乎思索了一瞬才想起此人是誰,“哦”了一聲後,隨手將書放下:“我去見一見他。”

  “不必吉畫師去見,婢子將人帶來便是。”女使笑著道:“侯爺讓人吩咐過的,若有客來尋吉畫師,請入府中即可。”

  衡玉略怔了怔,片刻才點頭:“如此便有勞了。”

  很快,程平便被女使帶了過來。

  衡玉仍是坐在藤椅中的,程平近了她身前,二話不說先跪了下去,叩了一首。

  衡玉朝他看過去,語氣很和煦:“平叔回來了。”

  “是。”

  “可見到佳鳶娘子了?”

  “是。”程平道:“故而前來同吉姑娘道謝。”

  少女的視線落在他肩上的包袱之上:“平叔是要離開營洲?”

  程平再應一聲“是”,道:“這些年留在蒙家隻為尋回姑娘,而今履行罷對吉姑娘的允諾,在下便要離開營洲了。”

  他還記得,這小姑娘說過,隻要他回答一個問題,雖然他思慮之下總覺得這個要求有些蹊蹺——

  但橫豎也不過隻是一個問題罷了。

  可他萬萬沒料到的是……

  “哦,那你興許是不能走了。”那小姑娘心血來潮般道:“我改主意了。”

  程平抬頭看去。

  搖椅上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打量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道:“此前我記得你曾說過,便是做牛做馬也是願意的——這話可還作數嗎?”

  程平一愣,卻也沒有遲疑地點頭:“自然。”

  “那好。”少女滿意點頭,轉頭便交待道:“吉吉,去擬一張自賣為奴的契紙來,帶平叔前去官府蓋印。”

  程平:“……?!”

  “平叔想要多少賣身銀?我必不會虧待。”衡玉含笑詢問道。

  程平略微平複了些心緒,正色道:“在下並非是要出爾反爾,隻是吉姑娘若有交待隻管吩咐,在下無不照辦的,不必行買賣之舉。”

  “可若長久跟在我身邊,總也要個名目身份啊,不然你哪天突然不見了怎麽辦?”衡玉邊說邊思索著道:“我非是要與你簽死契的,便三年活契吧——三年之後,你即可恢複自由身,我隻要你替我做三年的事,如何?”

  挾恩圖報,隨口便要讓人賣身為奴,女孩子怎麽看怎麽像是一時興起便隨性胡鬧,果真是沾了一身官宦富貴人家紈絝公子任性自大的作風。

  須知在京師官宦人家,多以買賣奴婢之事作為攀比,有商販高價販賣昆侖奴一事便是例子。

  此刻在這小姑娘的眼裏,他怕也隻是一個因有些身手,可以被她收為己用,拿來炫耀一二的物件兒罷了。

  對上那雙含笑的眸子,程平忍耐了一瞬,而後道:“在下性情不知變通,得罪過許多人,怕是會給吉姑娘惹來麻煩——”

  卻見女孩子從容笑道:“無妨,麻煩即是熱鬧,我這個人最喜歡熱鬧了。”

  “……”程平握了握拳,徹底失語。

  “當然,良人賣身講究自願,我斷不能行逼迫之舉。平叔若是反悔了,也自可離去的。”少女隨手將書卷拿起,一幅並不甚在意的模樣。

  程平暗暗咬牙,一口血哽在喉嚨處。

  反悔?

  到底是誰反悔?

  見少女果真看起了書不再理會他,程平閉了閉眼,道:“我願守諾。”

  不過三年而已。

  且官家小姐貪好新鮮,說不定過幾日就沒興趣了。

  他平生最重承諾,對方替他尋回姑娘,這份恩情他不報,良心不寧。

  衡玉聞言露出笑意,視線卻依然定在書卷上,輕輕頷首道:“好啊,那從今日起,平叔便是我的人了。”

  程平一路沉默著隨吉吉去了官府。

  待從官府出來時,握著手中沉甸甸的錢袋子,隻覺這身賣得委實突然。

  吉吉將賣身契收好,回去的路上,程平與吉家的車夫共坐在轅座之上,車夫便與他說起了吉家的諸多規矩,也就是培訓上崗之意了。

  “……除了這些規矩之外,咱們姑娘愛美之心尤甚,一貫喜潔淨俊麗之人,老哥,您這儀容之上也須用些心才行的。”

  一把年紀,既不俊也不麗的程平終於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然而拗不過吉吉和車夫認定事在人為,當日便將他狠狠拾掇了一番,沐浴搓揉罷,修理鬢角,雜亂胡須刮去,裏外換了新衣,乃至還熏了香遮掩體味……

  做完這一切之後,次日晨早才被送到衡玉麵前的程平,儼然隻一個感受——他變得幹淨了,卻又仿佛徹底髒了。

  “平叔坐吧。”書房中,衡玉放下筆。

  “主仆有別,姑娘有話吩咐便是。”程平站得筆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挽住些那不可言說的尊嚴。

  “我的吩咐便是讓你坐下。”

  “……”程平照辦之下,隻覺得尊嚴非但沒能留住,反倒喪失得更為徹底了。

  “平叔喝茶。”衡玉抬手示意。

  才有了前車之鑒,程平這次沒有多言,麵無表情地端起茶碗將茶水喝盡。

  接下來,便聽那少女再次開口:“有勞平叔將衣袖挽起,讓我一觀手臂。”

  程平眉頭一抖。

  若非他如今已是個老頭子了,他果真要懷疑這紈絝的小姑娘是要對他圖謀不軌加以調戲了!

  還是說,類似買回來的昆侖奴要撬開嘴巴看看牙口好是不好?

  他肅著一張臉伸出手臂,將右邊衣袖捋至手肘處。

  衡玉輕輕搖頭:“不,我是要看左手——”

  程平神色一凝,定定地看著坐在書案後的少女。

  少女神情平靜,四下安靜可聞針落。

  書房門窗皆是緊閉,她身邊的兩名丫鬟此時正守在書房外。

  程平悄然握緊了左拳。

  不,不可能……

  麵前的小丫頭不過十七八歲而已……

  對上那雙眼睛,程平伸出左手,將衣袖挽起半截。

  衡玉含笑也伸出一隻手去,手心翻轉朝上,是在示意他照做。

  程平身形繃直,緩緩翻轉了手掌,使手腕內側朝上,展露在少女視線當中。

  書房坐落乃朝陽之向,縱是門窗緊閉,時值清晨卻也光線明亮——

  程平視線中所見,少女看著他手腕上方的刺青圖案,慢慢抿直了唇角。

  她開口,聲音很輕很隨意——

  “平叔,你可曾殺過人嗎?”

  這是什麽問題?

  想要一個殺過人的奴仆加以炫耀嗎?

  程平盡量不去想那個可能,將手臂放下,平靜道:“上過戰場,自然殺過。”

  “那戰場之外呢?”少女又問。

  程平周身豎起無聲戒備:“姑娘究竟想問什麽?”

  衡玉看著他,聲音低緩:“我想知道你手腕之上刺青的來曆——”

  看著那雙再無半分恣意隨性之色的沉靜眉眼,程平於一瞬間徹底繃緊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