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爸
  午後的地鐵空空蕩蕩的,每個車廂裏都隻有小貓兩三隻的乘客,和早晚高峰時間段鞋子都要被踩掉的盛況形成鮮明對比。

  寧小北現在在一家電商公司做運營。公司離家不遠,開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在上海這種通勤時間簡直可以讓人羨慕地流口水。

  不過今天寧小北覺得自己狀態不佳,頭暈腦脹,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幹脆地選擇了地鐵出行。

  他在大學裏學的是工商管理,畢業後曾經在幾家外企任職,一度做到中高層。

  最近幾年,隨著各大電商平台的興起,上海和杭州的電子商務公司紮堆,薪酬待遇遠超了原本在上海人民心目中工資最高的外國公司,成為了香餑餑。

  寧小北考慮再三,在前三年也離開了外企,通過熟人介紹,進入了這家當時剛剛起步不久的電商企業。

  公司發展得很是不錯,外包了不少大品牌的業務,團隊從十幾人發展到了如今將近百人,光寧小北手下就同時帶著三個快消品team。

  還有不到三個月就是一年一度的“雙十一”大促了,為了準備這年度盛典,寧小北最近真可以用“日理萬機”來形容。

  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到淩晨兩三點才能回家,別說雙休了,基本上天天都撲在工位上。

  這家公司的工資和獎金確實很高,短短幾年內寧小北就攢足了首付,他賣掉了原來拆遷分到的公房,在一個不錯的地段買了間帶電梯的公寓。

  不過房子買好後他也不怎麽回家,即便是回了家,也不過是洗一把澡,睡個覺,然後又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差不多三個月都沒和父親見上一麵,都不知道寧建國的身體已經差到了那種地步……

  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天天堅持給自己做宵夜,用紗罩罩著放在餐桌上。而他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家之後,壓根沒有胃口。於是這份宵夜就變成了老頭第二天的早餐……

  想到這裏,寧小北不覺地發出了一聲哽咽。

  他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邊坐著的乘客。發現每個人都隻是看著自己手裏閃動著的手機,並無人發現他的異常。

  因為疫情的關係,所有人都帶著口罩,讓這個冷漠大都市的人情又疏離幾分,恰好緩解了寧小北心中的尷尬。

  “老爸……”

  寧小北劃開手機,點開寧建國的頭像。

  老爸的頭像和大多數中國老爸一樣,不是高山流水,就是月季花開,佛係又養生。

  對話框裏,幾十條未讀的語音短信疊在一起,寧小北插上耳機,點開按鈕播放。

  ——兒子,今天回來吃飯麽?爸爸燒了你喜歡吃的油燜筍和大蝦。

  ——兒子,明天是星期天了,你們公司星期天還不休息麽?

  ——兒子,冰箱裏凍的是爸爸托人從無錫買回來的小籠包。儂不是最喜歡吃無錫小籠麽,要吃的話放到蒸籠上熱一熱就好。

  ——兒子……

  ——兒子……

  老爸年紀大了,視力不好,隻能發語音。但是寧小北工作那麽忙,恨不得一分鍾掰成兩分鍾來用,怎麽有空一條條聽這些短則十幾秒,長則一分鍾的語音留言。

  想來都是些吃喝拉撒,雞毛蒜皮的事情,他基本上點都不會點開,敷衍地在下麵寫了“嗯”,“曉得了”,“回家再說”之類的答複就發回去,一點都沒有考慮過父親看到了這冷冰冰的回答心裏是多麽難受。

  如今他總算有時間坐下來,一條條聽著父親發來的聲聲問候,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字裏都飽含著老父親的舐犢深情,而此刻,他們卻已經是天人兩別。

  真應了那句古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而爸爸,那麽疼愛自己的爸爸,他甚至和自己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

  眼淚模糊了寧小北的視線,他捂著自己被口罩覆蓋住的口鼻,任憑淚水從眼角滑落。

  “小北……小北你醒醒呀……”

  感覺有人正在輕拍自己的麵頰,寧小北擰著眉頭睜開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五六個陌生又熟悉的阿姨叔叔和老頭老太正低頭看著自己。

  “醒了醒了,乖乖咚滴咚,嚇得吾命啊差點沒得了。”

  一個頭上戴著十幾個卷發筒的阿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鬆了一口氣說道。

  “小北,阿有辣塊地方不澀以(還有哪裏不舒服)?你奶奶要被你嚇死了。”

  說著揚州話的阿姨指了指身後一臉慘白的寧家老太太,心有餘悸地說道。

  “楊……楊媽媽?我沒有不舒服。”

  寧小北捂著腦袋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二樓,此刻躺在一樓客堂間的春凳上。

  眼前的這個揚州阿姨“楊媽媽”,還有她身邊的幾個吳家姆媽,張家奶奶,宋家老太爺,都是這條弄堂裏的老鄰居,居然全部都擠到自己家裏來了。

  等等?那個夢不是已經醒了麽?怎麽又繼續下去了?

  寧小北一時之間又糊塗了。

  “肯定是早飯沒吃,所以低血糖,從樓梯間滾下來了。”

  宋家老太爺雙手背在身後,白眉白發,仙風道骨。

  他抬起頭,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紋絲未動的早餐,篤定地說道,“我曾孫子前幾天也是,暑假裏睡懶覺不吃早飯。結果哪能?伊從三號門口跌了一跤,一路摜倒到八號門口,門牙都差點落掉,被伊爸爸打了一頓,現在絕對不敢不吃早飯了。”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附和老太爺說的話。

  寧小北摸了摸自己餓的咕咕直叫喚的肚子,又甩了甩漿糊一樣的腦袋,也跟著點了點頭。

  “哦呦,乃們剛才不曉得。我家今天蒸了揚州大肉包,想要端一屜給小北嚐嚐鮮。在樓下叫了半天沒人答應,我還正納悶。結果聽到裏頭‘乒鈴乓啷’一陣響,我推門進來一看,就看到小家夥從樓梯上滾下來。腦袋敲在樓梯板上,嚇得我三魂六魄飛掉一半哦……”

  楊媽媽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聽得奶奶的臉色,都氣得由白轉紅了。

  “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就同儂講了,不要像猢猻一樣在樓梯上跳來跳去的。現在摔下來,乃麽舒服來哉?剛才已經有人打電話去你爸爸廠裏了,一會兒你爸爸回來,也讓他‘煞煞勃勃’(徹徹底底)揎儂一頓,儂就曉得痛了。”

  寧老太本意是要嚇唬嚇唬這個不聽話的孫子,誰知道她話音未落,寧小北居然“蹭”的一下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抓住她的胳膊,搖晃了兩下,一臉興奮地問道,“真的麽?老爸要回來了?老爸真的要回來了?太好了!”

  太好了,終於能見到爸爸了,哪怕是夢裏也好啊!

  寧小北高興得不行,卻把鄰居們給嚇壞了,紛紛開始猜測寧小北是不是把腦袋給跌壞了,就連想要繼續罵人的寧老太都蒙了。

  “建國回來了啊。”

  弄堂口,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老房子就是這樣,誰進誰出,一目了然。

  壞處是誰家來了客人,或者有“毛腳”(準備結婚的男女朋友)上門,所有鄰居都一清二楚。好處則是這些老頭老太們壓根不會讓陌生人有機會竄進巷子裏。所以家家戶戶除了晚上關門,白天都大門敞開,比後來的什麽小區保安,門禁係統都讓人安心。

  寧小北的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來,抬起頭哦,往大門口望去。

  一個穿藍色工裝,頭戴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從大門口跨了進來,疾步朝著堂屋裏走來。

  “小北!儂沒事吧小北?”

  男人焦急地衝著堂屋裏的人群叫道。

  “老爸!”

  寧小北推開站在他身前的阿姨叔叔爺爺奶奶的腿,張開雙臂,衝著寧建國跑了過去。

  “老爸,老爸……”

  寧小北雙手抱著寧建國的腰,努力地後仰著身子,貪婪地看著眼前這副“久別”的麵孔。

  他看到爸爸尖尖的下巴,帶著淡淡的青色胡茬。

  他看到他嘴角的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他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粗粗的眉毛。

  寧建國是附近幾條弄堂裏人人稱讚的美男子,一直到上高中,寧小北偶然和爸爸去逛街,都能看到女人們向他投射過來的驚豔的目光。

  他摟著寧建國遒勁的腰肢,工裝上傳來他小時候熟悉的機器機油的味道,眼淚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今年才三十六歲的寧建國年輕又健康。

  一想到在告別儀式上那具白發蒼蒼,瘦小佝僂的屍體,寧小北隻覺得一陣刺心之痛。

  “小北,儂哪能了?怎麽臉色那麽白?爸爸送你去醫院吧!”

  寧建國一把抱起兒子,看著他煞白到毫無血色的小臉,擔心地問道。

  “老爸……”

  淚水從寧小北的眼眶裏大顆大顆地滴落,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寧建國的脖子,放聲大哭。

  爸爸,我好想您……好想,好想……

  因為過於激動,胸口開始發悶。他用力地喘息著,感覺氣都透不過來了。

  “不得了了,小北又暈過去了!”

  兩眼一陣發黑,眼前就像是壞掉的電視機一樣,飄起了陣陣雪花。在暈過去之前,寧小北最後聽到的就是楊媽媽的驚呼。

  “先生,先生您沒事吧?”

  寧小北是被人用力搖醒的,一群地鐵工作人員緊張地看著他。他發現自己的口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摘掉了,正平躺在車廂內。有個工作人員發現旁邊的乘客掏出手機想要拍視頻,急忙上前阻止。

  “我……我喘不上氣。哎,我的藥……”

  寧小北捂著胸口,從斜挎包裏掏出一支氣霧劑,晃了幾下後,急忙塞進嘴裏,用力地按壓下去。

  大概十秒鍾之後,那股憋悶的感覺終於得到了緩解,寧小北長長地舒了口氣。

  見到他臉上逐漸出現了紅暈,圍著他的工作人員也如釋重負。

  “先生,您可能是長期戴口罩悶到了。還是下車去我們辦公室休息一下吧。如果實在不舒服,我們會有同事陪您一起去醫院的。”

  工作人員蹲在他身邊輕聲說道。

  寧小北看著周圍乘客投來的好奇目光,摸了摸胸口,跟著工作人員在下一站下了地鐵。

  下車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車站站牌,發現自己不過才坐了三站路而已,哮喘病就發作了。

  所以剛才那麽短的時間內,他又做夢了,而且這個夢和早上的那個還連起來了?

  一想到剛才“夢裏”見到的父親,寧小北又是一陣頭暈眼花,幸好身邊的地鐵人員及時上前攙扶住了他,幾人一起走進了地鐵辦公室。

  小北……

  夢裏,寧建國焦急地呼喚自己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寧小北的指頭微微發顫。

  如果可以的話,真的不想從那個夢裏醒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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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辣塊地方不澀以,揚州話。”這裏那裏“就是”這塊辣塊“

  煞煞勃勃,滬語,厲害,可能是從寧波話轉換而來的。上海寧波人特別多,就連”阿拉“其實都是寧波話。

  毛腳,滬語,指準備結婚的男女朋友。毛腳上門,就是指男女雙方談的差不多了,到對方家裏見家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