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證明
  “喵嗚~”

  就在寧小北倚門發呆,看著弄堂裏奶奶遠去背影的時候,一聲嬌滴滴的貓咪的叫聲從腳下響起,接著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摩擦著他瘦骨伶仃的腳踝。

  “阿茲貓!”

  望著腳下這團橘黃色的小毛球,寧小北歡樂地拍了一下手,彎腰將它抱了起來。

  貓咪瞪著一雙褐色的,水晶玻璃球似得眼睛充滿深情地望著它的小主人,還用頭頂不住地蹭著寧小北的下巴。

  “阿茲貓”是爸爸問兩條馬路外的鄰居討來的一隻小橘貓。像他們這樣的老宅子都有老鼠,所以基本上家家戶戶都養貓咪。

  原來寧家的老貓“小咪”死了之後,家裏一度鼠患成災。奶奶二樓的樟木大箱子都被咬出了一個大窟窿,她那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緞麵衣料都被咬破了,急得她讓兒子趕緊出去問人家討一隻貓咪來鎮宅。

  這小橘貓剛來家裏的時候不過巴掌大小,剛斷了奶。

  說來神奇,小貓咪來到他們家的當晚,一直盤旋在房梁上的“簇簇”的聲響就不見了,那時候這貓兒還不怎麽會走路呐。奶奶說“老蟲”(老鼠)聞到家裏有貓咪的味道就不敢造次了。

  更不要說幾年後,“阿茲貓”已經是個捕鼠界的行家裏手,更是憑借著一身好功夫,打遍附近幾條弄堂無敵手,成為此處貓中小霸王。

  一開始“阿茲貓”繼承了它前任的名字,喚做“阿咪”。不久後電視裏放開始播放動畫片《藍精靈》,反派格格巫的身邊總是跟著一隻橘黃色小貓咪,叫做“阿茲貓”。那隻壞壞的卡通小貓長得跟阿咪一模一樣,於是小北就給這個小橘貓換了個洋氣十足的新名字。

  “這個夢簡直太好了,居然連你都夢見了。”

  寧小北將貓咪摟在懷裏,左手從上到下不斷地揉著它軟滑光亮的皮毛,摸得小貓咪舒服地直打呼嚕。

  如果說夢見奶奶還是在情理之中,那麽夢見童年時候飼養過的小貓咪,則讓寧小北簡直就是大吃一驚。

  他記得那是2000年夏天。

  正當他和爸爸告別老宅,坐上搬家的卡車前往新房去的時候,被他抱在懷裏的阿茲貓突然尖叫一聲從車窗裏跳了出來,竄回了早就搬得空空蕩蕩,一片狼藉的老弄堂中。

  他和爸爸當即下車,追了過去,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它。

  之後的一個禮拜裏,他幾次回到這裏,在一片殘磚破瓦中試圖搜尋阿茲貓的身影,最終一無所獲。

  後來推土機和挖掘機開進了弄堂,這裏拉起了黃線,成為了拆遷的工地,他也就再也進不去了。

  他記得爸爸當時說,人家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哪裏有吃的就去哪裏,無情無義。

  其實他們不知道,貓咪最重感情,心底是最軟的,就跟它們肚皮上的毛一樣軟。阿茲貓一定是放不下老宅子,放不下奶奶,所以它選擇留在老宅,留下來守護奶奶的魂靈。

  那時候的自己哭得眼淚噠噠,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養過什麽寵物。他害怕再承受一次這樣的錐心之痛。

  “阿茲貓,好咪咪。”

  想到這裏,寧小北鼻子一酸,放開了抱著貓的手。

  阿茲貓從他懷裏跳了下來,輕巧地落在地上,踱到樓梯旁的貓食盆裏喝了幾口水,接著跑去房梁上睡覺了。

  “太奇怪了,那麽清晰的夢……”

  寧小北走到堂屋裏,看著牆上斜掛著的半人高大鏡子,握了握拳頭,上前一步。

  鏡子裏穿著一件藍白海魂衫,下頭穿著深藍色平角褲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看著鏡子外寧小北。

  他眼睛細長,眼角有些翹起,一頭黃褐色的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發根打著不明顯的卷子,眼神茫然。

  寧小北是天生的自然卷,小時候還好,上了高中之後突然卷的厲害起來。要不是他一貫學習成績良好,品性端正,老師還以為他是去趕時髦燙頭發呢。

  除了卷發,皮膚也是白皙的很,鼻子又直又翹,嘴巴又薄又紅,秀氣得像個小姑娘。寧小北想起他從小在弄堂裏有個綽號——外國洋囡囡。

  鏡子裏的人不但秀氣,而且瘦得厲害,細胳膊細腿在寬大的海魂衫下晃蕩著,像是連環畫《三毛流浪記》裏的三毛。

  剛進入第一次發育期的男孩正在瘋狂地長身體,大概所有的營養都供應到骨頭裏去了,真真一點肉都不長。

  寧小北記得他這一年的時間裏總是無時無刻不感到饑餓,除了一天三頓餐,還要吃下午點心,家裏的餅幹箱子三天兩頭就要補充糧草。

  每天吃飯的時候,奶奶看著自己添了一碗又一碗的飯,總要酸酸地來一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而爸爸在這個時候就會哈哈大笑,摸著他的腦袋說,“多吃點,爭取長到一米八,一米九,參加籃球隊,排球隊去。”

  事實證明靠多吃是長不到一米八的。

  他的第二次發育是在高一的時候,半學期內長了十厘米,長得骨頭疼。不過其身高最終還是定格在一米七十六,多一分都沒有。

  “對了,收養證明……”

  寧小北突然想到了什麽,顧不上此刻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嚕直叫喚,往樓梯口跑去。

  他“蹬蹬蹬”跑到二樓,環視了一周。

  爸爸去上班的時候把二樓的窗戶都打開了。夏日的眼光灑在木頭地板上,照得屋子裏亮堂堂的。剛才從閣樓裏匆匆下來沒有仔細打量,如今終於可以仔仔細細重溫一下布置。

  這層樓原本是這裏本來是奶奶住的,不過奶奶過了六十歲之後說自己腿腳不好,就搬去了樓下堂屋隔出來的小房間裏睡。

  還算寬敞的屋子裏除了床,還放著一整排櫥櫃,兩隻單人沙發,一個茶幾。茶幾邊是一個罩著墨綠色燈罩的落地燈。茶幾上放著一瓶“英雄墨水”,一支鋼筆和一遝紙。

  寧小北記得爸爸總喜歡晚上在這裏寫寫弄弄。他曾經以為老爸是在努力學習,結果幾年後,一次他們父子兩一起喝酒,寧建國同誌不好意思地坦白,其實自己當時是在抄港台流行歌曲的歌詞,好在車間裏顯擺最新學到的流行金曲……

  他走到近前,低頭一看,果然如此。

  ——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

  抄得是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的歌詞,因為是首粵語歌,老爸還在每個字上標注了粵語發音。

  寧小北莞爾一笑。

  他抬頭,眼前靠牆壁新打的一排櫃子上放著兩套車工玻璃杯,各種飛機輪船模型,一台“三洋”音樂收放機和成打的流行音樂磁帶。

  寧建國同誌從年輕到年老,就這麽兩個興趣——拚模型,聽音樂。

  哦,嚴格算起來還要再加一個。

  燒菜做飯。

  每天晚上一到做飯時間,但凡路過他們家大門口的人,沒有一個人不駐足狂嗅的。

  和簇新的櫃子擺在一起的,是幾個年代久遠,樣子過時的紅木大櫥——這些都是奶奶的陪嫁。樓下堂屋隔出來的房間太小,這些紅木家具放不下去,隻好仍舊留在二樓。

  他在小學三年級前一直和爸爸睡在一起,不過後來寧建國看他一點點大了,總和老子擠在一起也不算一回事。就在閣樓上搭上了一張行軍床,又從舊貨市場裏淘了一張二手寫字桌放了上去,算是讓他也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通往閣樓的小樓梯就架在右邊屏風的後麵。

  記得以前夜裏,他做作業時間晚了,老爸經常爬上來把剛做好的餛飩,湯圓端給他吃。

  寧小北吸了吸鼻子,走到靠牆放著的五鬥櫥邊,看著這個跟他人一般高,海棠色的櫃子。

  這個五鬥櫥在兩次搬家之後仍舊跟著他們,承載著爸爸所有的證件,和寧家所有的秘密。

  他把放在沙發前用來擱腳的小凳子搬到五鬥櫥前,站了上去。接著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拉了一下最上層的抽屜——在“現實世界”裏,他就是在這個抽屜裏看到了那張讓他難以置信,遍體生寒的證明的。

  然而,上了鎖的抽屜紋絲不動。

  不過寧小北一點都不氣餒,這個五鬥櫥有多少毛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跳下凳子,拉開放著爸爸日常換穿的衣物第二層抽屜。

  把第二層抽屜放在地上,寧小北轉身將左手伸進空空的格子裏,從下往上,用力地敲了敲上麵一層抽屜下方的隔板。同時右手用力往外一扯,鎖頭被敲鬆,露出抽屜的一角。

  站在小凳子上,寧小北踮起腳看著裏麵被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證件、賬簿,乃至家電說明書。

  東西實在太多,寧小北幹脆把東西一點點都挪到了茶幾上。

  幸好寧建國收拾東西的習慣始終如一,最重要的東西永遠都壓在最底下,寧小北很快就刨出了一個牛皮卷宗袋。

  坐在沙發上,深吸一口氣,繞開袋子上封口的白線,寧小北仿佛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推到茶幾的另一半地方,從裏麵抽出了寧家的戶口本……以及他的出生證明和收養登記證。

  “收養人:寧建國……被收養人:吳保森。收養人將被收養人姓名改為:寧小北……”

  看著泛著淡淡黃色的紙片,寧小北積蓄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滴落了下來。

  都說做夢是為了彌補現實世界的不足,讓人在最不設防備的時候能夠得到一絲絲喘息的機會,怎麽他的這個夢卻又是如此真實又殘忍。

  現實世界裏自己已經痛不欲生,怎麽連夢裏都要如此折磨他麽?

  “家裏有人伐?建國,小北在家麽?”

  突然,樓下傳來叫門聲,聽著是個女的。

  寧小北一把抹去麵頰上的淚水,大聲地應了一聲,“有人的,馬上來。”

  沒想到他才剛站起來,手臂不小心碰翻了被淹沒在一堆文件裏的英雄墨水。昨天晚上寧建國給鋼筆加完墨水,可能沒把瓶子擰緊,藍黑色的墨水頓時傾瀉出來,灑了半個台麵。

  寧小北嚇得急忙扶穩瓶子,眼疾手快地將瓶子附近的幾份文件抽了出來,又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抹布蓋在墨水上,防止墨水範圍擴大。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幾張紙張的邊角被墨水染到。而那張被大大咧咧攤開在茶幾上的領養證明,更是被染了一大塊墨水漬。

  “慘了,這可怎麽辦?”

  捧著被汙損的證明,寧小北欲哭無淚。

  “小北,在麽?小北?”

  樓下的叫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寧小北慌亂地回頭,卻驚奇地發現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叫門聲變成了手機的鈴聲。

  這個時代怎麽可能會有手機?

  寧小北隻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腳底打飄,渾身骨頭疼。

  再睜開眼,淡黃色的燈光映入眼簾。

  被主人扔在雙人布藝沙發上的智能手機在第N次循環播放鈴聲後偃旗息鼓。

  寧小北撐起身子,一隻手捂著腦袋,一臉茫然。

  他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身處的客廳,正對自己的是去年剛買不久的小米電視,左手邊的餐桌上放著一堆爸爸生前買來卻沒有來得及吃的保健品。

  右手邊通往陽台的過道上,掛著黑紗的照片被供在臨時搭起來的小靈台上,黑白色的寧建國同誌正對著自己微笑。

  自己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睡在了地板上,難怪渾身腰酸背痛。

  寧小北愣了一會兒,然後扶著腰起身,去抓陷進沙發裏的手機。

  差不多三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事打給自己的……再看微信,工作群裏十幾個@自己的信息,都是各種棘手問題。

  “連辦喪事都不放過我?”

  寧小北無奈地歎了一聲,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決定下午幹脆去一趟公司。

  他昨天夜裏在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那張領養證明,又驚又痛,伏在沙發上哭了半宿,也不知道怎麽滑到地上去了,還做了那樣的夢……

  他長歎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張輕飄飄的紙落在他的手邊。

  寧小北低頭一瞧,可不就是被他捏了一個晚上的領養證明麽。

  他苦笑一聲,下一秒卻臉色一變。

  這紙上……什麽時候沾了那麽一大塊墨水?昨天他看到的時候,可沒有這塊汙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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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蟲,滬語,老鼠。過去老人家對於老鼠有種莫名的尊敬,不敢直呼其名。除了叫”老蟲“還叫它”大先生“”老先生“。

  是的,這篇文章主人公是穿來穿去的。不過還是在90年代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