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子岡往事
  蘇州,也做姑蘇。不僅千百年來已有無數文人墨客爭相詠頌,更有“一座姑蘇城,半部江南詩”的說法。蘇州在江南六府的地位可見一斑。

  經過一段時間的長途跋涉,趙逸領著葉誠他們來到了吳縣。這兒與葉誠以往去過的那些地方都不一樣,至少人不一樣——這兒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隻是這種笑容並非以攫利為目的,更像是一種天生的特質。

  這份笑容若是讓葉誠形容,他會說“合適”,就像夏天喝了冰水,冬天飲了熱湯一樣合適。

  找了間客棧投宿後,三人走在街上。趙逸突然倡議道:“我也好久沒來了。既然來了,就陪我隨便逛逛吧。這江南水鄉,別的不說,單單是小吃就夠你吃上幾天了!”

  張繼姚看向葉誠,像是在征求意見般問道:“如何?”

  嗅著不知名的花香,葉誠笑著點頭:“也好。這幾天雖沒有打打殺殺,但四處奔波總是有的。有個機會放鬆一下,也不錯。”這確實是他心裏話——花家的事暫時也沒啥動靜。這兩個人擱在自己屁股後麵一天天擔驚受怕,是該好好讓他們放鬆幾天了。

  走在街上,趙逸像是東道主一般介紹道:“還沒到飯點,先嚐嚐有名小吃吧!這兒的當地人飲食非常精細,講究“不時不食”。許多美食就隨時令而動,隻出現短短一季,錯過了就隻好等來年。既然來了,自然不能錯過!”

  “看你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這兒的人!”張繼姚改不了奚落趙逸的這個毛病。

  趙逸肩膀一垮,精神渙散道:“我倒是想。你說都是南直隸,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看看蘇州,再看看常州,你再看看應天。唉...”最後那一聲歎氣,更是把剛剛那個慷慨激昂的勁兒泄空了。

  不過趙逸卻是口嫌體正——在見到一個攤子之後他就一掃自己剛剛那副頹態,笑嘻嘻地介紹道:“誒,我跟你們說啊,蘇州小吃有著“春餅、夏糕、秋酥、冬糖”的說法。現在九月底,正是吃酥的時節,這如意酥可是不得不嚐的東西!快嚐嚐快嚐嚐!”

  “誒,這個定勝糕也是好東西,甜而不膩。唔,確實不錯啊!”

  “剛剛吃的都太幹了,那現在就得喝點酸梅湯了!”

  “誒,前麵有餛飩店!”

  “等等等等,走累了。咱們喝碗熏豆茶吧!”

  三人就這麽在城裏逛吃逛吃逛吃,從不是飯點到過了飯點還在吃。

  還是葉誠及時抽身,提醒道:“好了好了!再這麽下去要積食了!回客棧吧!”

  趙逸叼著牙簽打了個嗝,看著天色遺憾道:“也好。明天再吃!”

  就這樣,三人回了客棧。

  因為閑得無聊,葉誠提議想去花家看看。

  趙逸顯然是有過什麽不愉快的經曆,頗為抗拒道:“去花家幹嘛?”

  “你來這兒吃東西的?”葉誠不滿反問。

  趙逸岔開話題:“額...對了,你現在練的那個心法叫什麽來著?”

  出來這麽久,三人早就對彼此的底摸了個遍。琢玉心法的事葉誠自然也跟二人說了。見趙逸突然起了興趣,他奇怪道:“琢玉心法,怎麽了?”

  “你上次說是陸子岡所創的,是吧?”趙逸已經知道了答案,隻不過希望葉誠親口說出來而已。

  葉誠自然點頭,再問道:“那又如何?”

  趙逸喜道:“陸子岡晚年就在吳縣定居的啊!”

  葉誠心裏一喜,他對這位沒見過的玉匠有些難以言明的情緒——明明隻是個玉匠,為何晚年能悟出琢玉心法呢?而且看他所留的隻言片語中不難得出,他好像受了什麽刺激。這麽神秘的一個人物,讓葉誠不由得起了探究的心思。當下他就問道:“既然已經吃過,現在休息又為時尚早。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張繼姚起身跟在葉誠身邊,開口道:“走吧。據說陸子岡晚年確實遁入空門,我也想看看是什麽廟容的下這位奇人。”

  見二人看著自己,趙逸活絡的心思都冷了幾分。他無奈道:“別這麽看著我啊!吃完飯總要消化消化,我就陪你們散散步吧!”

  因為有了錦衣衛令牌,所以葉誠也沒必要擔心宵禁。剛踏出客棧,葉誠就反應過來了。他頗為困擾地問道:“不對啊,要去哪兒找啊?”

  這時候,張繼姚給他出了個主意:“你不是有錦衣衛令牌嗎?可以去問問這兒的知縣。地方誌裏應該有記載這些!”

  “有道理,有道理!”葉誠讚同張繼姚的思路,直奔衙門。

  到了衙門,知縣見這都快走了還有人來,不由得生氣。但見到葉誠手中的銅牌,憤怒化為了恐懼。他沒有,也不敢質疑葉誠手裏牌子的真假。馬上就差人將地方誌拿來給葉誠看。

  ...陸子岡,年未六十,忽有方外之意,為僧治平寺十餘年,不入城市,亦奇人也。

  看到文末這句,葉誠頗為鬱悶——看來陸子岡真出家了。可是為什麽出家呢?這地方誌裏也沒寫啊。看來隻能去他專諸巷的作坊裏問問了...

  跟知縣客套了幾句,葉誠提到自己想去專諸巷,希望知縣能陪同。知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工作時間奉命離崗,這樣的好事可不常有。

  葉誠看了看天色,猶豫道:“快宵禁了,抓緊時間吧。”

  知縣倒是不以為忤。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錦衣衛凶名在外。就連當朝大官都怕被他們盯上,何況自己隻是個小小的知縣。

  匆匆趕到當年陸子岡從事過的作坊,還不等葉誠開口,知縣就介紹道:“這位是朝廷的欽差大人,他問你們什麽東西你們都要老實回答!”

  不少人因為葉誠如此年輕,以為是什麽大人物,立即誠惶誠恐地應是。

  葉誠掃了眼有老有少的作坊,信口問道:“你們誰知道陸子岡的事?”

  聽見這話,眾人麵麵相覷,皆是搖頭。也難怪,畢竟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年。眼前這些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夥子們怎麽可能知道呢?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怯懦少年欲言又止,便溫和開口道:“你好像有什麽想說的?沒事,你說說看。”

  那少年見葉誠看著自己,結巴道:“季,季師傅...他應該知道。”

  當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葉誠大喜問道;“那季師傅在哪?”

  少年往裏那麽一指,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目光不善地審視著自己。

  葉誠覺得不適,但還是走向季師傅,朝他問道:“季師傅,您能跟我講講陸子岡的事嗎?”

  季師傅放下手中刻刀,冷冷道:“你問他的事做什麽?!”

  又來了,這是哪兒來的敵意?葉誠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可信:“是這樣,他在他的遺作底下刻了些話。我覺得好奇,就來問問。”

  “你見過他的遺作?”季師傅白眉一揚,等著葉誠的下文。

  葉誠知道他是故意考自己,隻得點頭道:“是一座玉山。我不懂得鑒玉,但是我看他留的話裏有些悲憤,就想著查一下。”

  季師傅一針見血道:“你是無錫華家的人?”原本生硬的語氣也稍稍軟了下來。

  葉誠頗為驚訝他的眼力,但也開心於此——想來陸子岡雕玉山的時候,他應該也在。這樣就更好知道陸子岡晚年的心境變化了。

  既然身份被識破,葉誠坦誠點頭:“是。”

  “你想知道什麽?”季師傅揉了揉眼睛,顯得有些疲憊。

  葉誠怎會錯失良機。他趕緊問道:“我想知道陸子岡大師的經曆,您知道的都可以跟我說。”

  季師傅眼神突然深邃,像是陷入了回憶的漩渦。他緩緩道:“子岡算是我師弟。他小時候喜歡上一個姑娘,但是那姑娘卻被叫進宮裏。子岡去找她的時候,發現了姑娘在書房留下的詩——今生守如玉,待君來世琢。然後就來蘇州做玉工了。”

  葉誠覺得自己好像要有些明白陸子岡的境遇了。

  季師傅頓了頓,喝了口茶繼續道:“也不知道是化悲憤為力量,還是真的天賦使然。他很快就成了治玉高手。不過他性子執拗,就算是送給宮裏的玉器也要雕上自己的署名。世人皆謂他輕狂,但我們師兄弟幾個都知道,他隻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讓宮裏的某個姑娘看到。”

  聽著季師傅的敘述,葉誠心情卻越來越沉重——盡管葉誠聽得出來事情再往好的方麵發展,可若真是如此,為什麽陸子岡遺作上的話卻那麽失意?

  “後來他因為技術好,被召進宮裏。他以為能見到心心念念的姑娘了,但是被他打聽到當年江南去的幾個樂女都因水土不服死了...唉,然後他就回來了。”季師傅的話裏滿是唏噓。

  葉誠這回算是明白了,原來是愛而不得。

  可沒想到此事仍有下文——季師傅看了眼有些心神恍惚的葉誠,繼續道:“可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葉誠心裏一緊,猶豫道:“不會是...”

  季師傅點點頭,確認道:“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原來她因水土不服重病後被棄之宮外,雖命大被人救下,卻容顏不在。大量服用的藥物讓她麵目全非,她不想讓子岡見到自己如今的醜陋模樣,那封信僅僅報個平安,信裏還說絕不會再跟他相見。”

  結果雖已明顯,但葉誠還是問道:“然後他就出家了?”

  得到了季師傅肯定的回答後,葉誠眼裏已經出現了那副畫麵——一個本來心已經死了的玉匠,本打算將畢生奉獻給製玉一事。但因為一封信,他又死了一次。

  陸子岡鍾情之人,打著為他好的幌子自私。而他出家,或許正是對這份偽善控訴...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