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深番外10 為她舍棄天下
  喬蒼抵達廣州那日,宋書記並不在家中,傭人接待時說書記陪夫人回娘家,暫時幾天不歸。本↘書↘首↘發↘追↘書↘幫?ahref="khttp://m..com/"target="_blank">khttp://m..com/</a>

  宋書記前不久才惹了一樁麻煩,好不容易有驚無險,自然不可能為所欲為,在公事期間徇私,秘書蹙眉,“怎麽沒有聽說。”

  保姆笑,“書記的私人行程,當然不會昭告天下。如果喬先生有急事,也可以撥打書記的電話,但他恐怕不會接聽。書記辦私事一向不理公務。”

  秘書朝她點了下頭,轉身走出柵門,邁入車中,對後座閉目養神的喬蒼匯報,“不在。暫時都不回來。”

  一聲了如執掌的輕笑傳來,男人緩緩睜開眼眸,戲謔重重,陰沉如冰,“這樣巧。”

  秘書也明白對方是躲了,不願淌這渾水,曹荊易親自出手,誰若是敢對著幹,在官場注定要吃官司,挨黑磚的。

  “眼下宋書記避而不見,我們還要等嗎。”

  “為什麽不等。”喬蒼摸出煙盒點了一根,自顧自抽著,曾稱霸黑幫的戾氣從他眼底一絲絲溢出,“他想下船,把吃我的東西一絲不剩吐出來,不吐,就老實呆著,我喬蒼的便宜,不是那麽好占。”

  秘書將車窗全部升起,緩慢駛離道旁,在一處隱蔽的能觀望到小區正門的街口停下,“除了守株待兔,我們別無他法在廣州掘地三尺挖他出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喬蒼沉默吐著煙霧,沒有說話。

  天色逐漸黯淡下來,落日西沉,一方極其狹窄的彎月掛上樹梢,長長的街道朦朦朧朧。時間指向八點整,秘書忽然閃了閃車燈,射向遠處路口,他語氣略有些激動,“回來了。”

  宋書記的秘書開得格外緩慢,眼神四下打探,確定周邊沒有埋伏,才將車飛快駛向電杆,警衛室剛剛抬起放行,自始至終悄無聲息的賓利從對麵角落駛出,鳴了兩下警笛,宋書記看清車牌明顯一愣。

  兩車並駕齊驅,茶色玻璃搖下,露出喬蒼胸有成竹似笑非笑的臉孔,尤其那張臉上的一雙眼睛,比萬箭穿心還要尖厲,歹毒,恐怖,深不可測,分明是謙謙溫和,又凶殘異常,被他如此凝視,簡直是如坐針氈。

  他手肘撐住邊框,握拳抵在太陽穴,慵懶笑說,“宋書記,別來無恙。”

  一句頗有深意的開場白,將氣氛架上非常微妙的地步,宋書記沉默兩秒,大笑說,“喬老板,我預料你見不到我,不會走,你這點性子,我還是清楚的。這才馬不停蹄趕回,來與你碰頭。”

  喬蒼未曾戳破,隔空伸出手,虛無得在宋書記窗上點了點,“到底是官場的角色,我得向您學習。”

  宋書記假惺惺幹笑兩聲,車一前一後駛入正門,停泊在那棟別墅門前,保姆見到第二輛車內走下喬蒼,臉色微微一變,接過宋書記的公文包,想要說話,又找不到時機,硬生生咽了回去。

  “奉茶。”

  保姆應了句是,轉身進入廚房,偌大的客廳屏退了秘書和保鏢,霎時空空蕩蕩,喬蒼端坐在宋書記對麵,等茶水呈上來,依舊麵色清冷一言不發,指尖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著,每一下都仿佛砸在了骨頭上,震得人頭皮發麻。

  這樣的沉默維持了半分鍾,宋書記率先打破尷尬,“盛文的事,我有耳聞。記得三年前你也來找過我,當時給你下套的人,是曹首長的公子,這一回。”他皺眉,停了半響,哭笑不得,“你們梁子結得很深啊。曹家極少對一個如此顯赫的家族趕盡殺絕,畢竟也容易惹一身騷。”

  喬蒼朝前傾身,雲淡風輕拾起茶盞,拂動杯蓋,“盛文隻是替罪羊,他真正想要的,是另一樣。”

  宋書記問什麽。

  他眼底寒光一閃,迅速斂去,從容飲了口茶水,滾燙的熱度灼燒掌心,幾秒鍾便是一片緋紅,他換了一隻手拿,香味四散間,他問您是否打算出手為我使點力氣。

  宋書記垂落的眼眸稍稍顫了顫,他沒說是,也沒說否,隻是忽然轉移了目標,怒罵保姆怎麽泡來碧螺春,而不是喬老板最愛的金駿眉。

  保姆嚇得發抖,“書記,金駿眉的茶葉,不是這個季節的,還沒有上新。碧螺春頭一批,正新鮮好喝。”

  喬蒼隱隱明白什麽,他嘴角的笑意更冷。

  宋書記默不作聲良久,搓了搓手,將就著喝了一點,“喬老板,你看,不是我待客不周,而是沒有你愛的茶。事易時移,曹家插手了廣東這邊事務,我也無可奈何,就像是外麵的花,梅花雖然耐寒,早春一到,不也要給桃花讓位嗎。”

  喬蒼扯開咽喉處緊繃的琥珀扣子,凝眸打量杯身鑲嵌的青瓷,花紋繁複,層疊交錯,十分好看,如同人心一般,波折難料,九曲回腸。

  宋書記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放棄了,長出一口氣,招呼保姆再蓄滿一些熱水,準備晚餐,保姆拎著水壺走來的片刻,喬蒼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聲微妙詭異,語氣也說不出的陰森,“宋書記,和官場人士打交道,我一向謹記一個道理。”

  他盯著源源不斷注入杯內的水流,“想要屹立不倒,不遭暗算,絕不能全盤托付,更不能被表麵所迷惑。這麽多年我與你來往,這原則我可一次未打破。”

  他平複收拾著袖綰上的褶皺,姿態隨意而逼懾,秘書此時抵達宋書記身側,將公文包打開,從縫隙處露出一堆賬薄,果然後者和善的麵目被撕得粉碎,像是一張破損的人皮麵具,扯下時連著筋骨,血肉模糊,猙獰畢現。

  “喬老板,這是破釜沉舟嗎。”

  喬蒼握拳掩唇,慵懶靠在椅背上,“與我為友,我既往不咎,與我為敵,我自然寸步不讓。”

  “哦?”宋書記冷笑,“你想怎樣。”

  “如今曹荊易咄咄逼人,盛文一旦垮台,我也沒什麽好顧慮,在高處站了半輩子,我怎麽能甘心跌落。到時重拾我的老本行,將看我墜入深淵卻袖手旁觀的人,一一打入地獄。”

  寒冰一寸寸凍結他的眉目,如同浮上一層厚厚的霜雪“全族滅門。http://m..com/</a>

  宋書記握著茶杯的五指不由自主收緊,別人說是大話,喬蒼的確有資本讓惡毒的詛咒成為殘酷的現實,以他昔年在江湖中的地位,卷土重來不消幾日,就能再度號令群雄,攪得廣東雞犬不寧。宋書記深深吸入一口氣,腔調軟了下來,“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哪抗爭得過曹家。官位上我遜色了曹首長兩級不止。”

  官場許多黑幕都是相同的,越往上麵爬,越是官官相護狼狽為奸,說宋書記拿捏不住曹柏溫的把柄,誰也不會信。喬蒼懶得與他打啞謎,專注飲茶,秘書在一旁替他傳達旨意,“宋書記,等喬總喝完這杯茶,您好歹給個話。”

  鴉雀無聲的兩三分鍾,寂靜得能聽到窗外樹葉拍打玻璃的聲響,直到喬蒼掌心這杯茶水見了底,他也沒有得到任何緩和的回應,他冷笑幾聲,重重擲在桌角,“告辭。”

  喬蒼滿身不可壓抑的涼意與煞氣,拂袖而去,秘書從包內抽出賬薄,空中晃了晃,“宋書記,您從盛文這裏吞吃的肥肉,三日之內原封不動歸還,若逾期,喬總自有本事讓您身敗名裂。既然您見死不救,喬總也不念舊情了。”

  宋書記大吃一驚,“三天?這我怎麽湊得齊。”

  秘書笑說這是您的事,和我無關,您當初揮霍時多麽享樂,報應來臨時,就要付出對等的代價。喬總有您陪葬,也算不委屈了。

  賓利落滿月色漏夜駛離,秘書開出兩條路口,透過後視鏡詢問,是否還有其他渠道應敵,要不要去京城找那位爺。

  喬蒼冷冽嚴肅的目光拋向路燈籠罩的寂寥長街,“他和曹柏溫是一丘之貉,上一次曹荊易出手,曹柏溫沒有參與,我拿出那麽好的誘餌,他自然會相助。這一回,曹家傾巢出動,都在不留活口圍剿我,他絕不會幹預。”

  唯一的希望破滅,秘書也有些束手無策,“那喬總,我們…沒有退路了?”

  喬蒼闔了闔眼眸,嗓音微有嘶啞,“九年前,為何笙金盆洗手,九年後,這條路終歸還是要走。”

  何笙迷迷糊糊蘇醒,窗外的陽光格外刺目,揭開薄薄的一層紗簾,籠罩在床頭,驚了她的夢。

  牆壁上西洋鍾一聲聲撞擊,九點整。

  一夜春雨,桃梨滿枝。

  幽香暗暗浮動,晃過窗口窄窄的縫隙,她舔了舔發幹的唇,探出一條手臂遮擋在眼睛上,想要再睡會兒,忽然想到家裏的混世魔王,頓時清醒了大半,匆忙朝屋外喊,“蘭姨,慈慈上學了嗎。”

  保姆隔著一扇門,在走廊上回她,“送去了,夫人。小少爺也走了,都沒有哭鬧。”

  她手臂放下的時候,感覺到旁邊坐著一個人,那人很硬,身子也涼,將另一邊的床壓塌下大半。

  她嚇了一跳,立刻偏頭去看,喬蒼穿著昨天午後離開時的西裝,正溫柔望著她,有幾分風塵仆仆的倦意。

  她喜出望外,“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將何笙從錦被內撈出來,抱在懷裏吻了吻,“昨夜淩晨。”

  這麽長時間他沒有換衣服,也沒有休息,顯然是在書房熬到天亮,談得並不妥,她笑容潰散了幾分,從他懷中坐起來,“怎樣了。”

  喬蒼笑著捏了捏她的臉,“很好。”

  她將信將疑,“你不要騙我。”

  他微微挑眉,“我騙得過你嗎。喬太太一向騙我總能得逞,我騙你從未得手過。”

  何笙洋洋得意說那是自然,她伏在他胸口,懶洋洋又眯上眼。喬蒼擁抱她許久,門被人緩緩推開,秘書站在外麵,輕聲喚喬總,他不露聲色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做出噤聲的手勢,示意秘書不要吵。

  他哄了哄她,趁她再度睡去,才起身走出臥房,直奔盡頭的露台。

  他點上煙吸了兩口,“有消息嗎。”

  “曹柏溫的汙跡,的確沒有完全抹幹淨。曹荊易很縝密,也很謹慎,幾乎半點不留,唯獨這一點,他疏忽了。他以為這人已經死了,其實隻是在老家換了個身份謀生,躲躲藏藏到如今。”

  “誰。”

  “曹柏溫包養了三年的總政歌舞團女歌星的丈夫。”

  喬蒼吞吐煙霧的唇,緩緩揚起一絲弧度,“人在哪裏。”

  “我們去晚一步,已經被帶走了。”

  他指尖撣煙灰的動作一滯。

  秘書說,“這個男人的鄰居告知我,大約前晚,去了幾名便衣,亮出了警官證,將男人帶走了,證件是深圳市局。”

  周容深的老部下。

  喬蒼舌尖抵出一枚煙絲,望著遠處澄澈的湖泊陷入沉默。

  深圳的南苑北路,有一條冗長的古街,穿梭進蜿蜒的回廊,店鋪林立,酒家深巷,周容深曾在這條街上的繡品店,為何笙挑選過鴛鴦和絲竹刺繡,那時她對繡花正上癮,日日要繡上一幅,雖然難看,可她沾沾自喜的機靈模樣,他記到了如今。

  她總是繡一會兒,便按捺不住自詡她技藝精進了,繡成要他掛在身上,讓他時時刻刻想著她。

  他從文件內抬起頭,瞥了一眼她手上繡了一半的梅花,“帶出去讓人家笑話。”

  她手上的針尖一頓,刺入了襯衫內,氣鼓鼓衝過去,纏住他脖子鬧,“那我都繡了,你才說不喜歡,我繡了一晚上呢,眼睛都快瞎了。”

  他無奈笑問是嗎。

  她用力點頭,握住他的手,蓋在自己眉心,兩排睫毛輕顫,細細癢癢,溫溫柔柔,像極了一滴水,將他心都撓得融化掉。

  他被軟磨硬泡得沒了法子,鬆口說拿來我看看。

  她諂媚遞到他手裏,咬著嘴唇小心翼翼,生怕他嫌棄。

  何止嫌棄,那歪歪扭扭的梅花瓣,仿佛被風刮散了似的,紅得灼烈,卻更加清晰暴露粗糙的針腳和樣子,他迎著燈火看了片刻,撲哧一聲笑,“這世上最醜的梅花,都被你繡出來了。”

  她也覺得臊,臉頰嬌滴滴埋入他懷裏,撒嬌蹭了蹭,“勉強穿一次嘛,這可是你新買的襯衣,你舍得不要啊?”

  他挑起她下巴,眉毛輕揚,“哪來的膽子,敢這樣算計我。”

  她朱唇微啟,卷著舌尖媚笑,妖嬈放蕩的姿態,他頓時有些忍不住,用力吻下去,吻著吻著,便被她徹底誘惑住,無法自持,意亂情迷撬開她齒關,舌頭深入進,糾纏著她,直到她滿麵潮紅,癱軟在他胸口呻吟喘息,他才啞著嗓子淡淡嗯,指尖滑過她瑩白如玉的肩膀,褪下絲帶,“就一次。”

  她眉開眼笑,躺在他身下歡呼出來。

  那年的何笙,真是比花嫵媚,比水溫柔,似月皎潔。

  純情得要了命。

  周容深負手而立,徘徊在店門口,盯著房梁垂下的紅絨流蘇,失神了良久。

  老板瞧見他,笑著迎出來,“周先生,您可許久不來了。”

  他一怔,“你還記得我。”

  “您在我店上挑了半天,說是為太太買,我這裏很少有男人踏入,記得清楚。怎麽,繡品舊了,換一幅新的?”

  舊了嗎。

  他和她的故事,的確是舊了。

  這世上的人,對於舊了的,從不憐惜,都是扔了添置一樣新的,從此遺忘。

  他笑著說不買了,路過而已。

  南城的桃花,盛開要比北城早許多,二月底就偶有一簇簇綻放,稀少單薄,三月中已是桃紅柳綠,春色滿園。

  這三個月的冬季,竟過得這樣快。

  一晃就止住了。

  周容深的桌角,擺放著一簇早春的紅桃,花蕊有些凋零,他總是忘了澆水。

  他依稀記得何笙送來的酒,還有兩壇未曾喝。

  她大約是穿著淺色的長裙,挽起長發,用珍珠卡子別住,懷抱著枝椏摘下的桃花,笑著蹲在院子裏,一朵朵碾碎。

  她比以往更溫柔。

  她那雙眼睛,就像是成了精的桃花。

  年年歲歲凋零,她還是笑春風。

  他格外麻木坐在桌後,窗簾死死拉著,罩子內昏黃的燈火不斷閃爍搖曳,他臉孔隨之忽明忽暗。

  秘書隔著玻璃望了片刻,敲門進入,周容深沒有開口,還似雕塑一般靜止。

  秘書推開一扇窗,順勢拉開紗簾,透入一點光。

  他靜默不語,沒有出聲命令合攏。

  他如此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不隻是這一刻,這麽多年,他時常這一副表情。

  丟了心,丟了靈魂,丟了理智,丟了英氣。

  渾渾噩噩,百般麻木。

  秘書很怕,怕他就這麽坐著坐著,撒手人寰了。

  一句話都不留。

  他走到跟前,遞上一遝厚厚的筆錄,“周部長,您要的東西。”

  周容深這才有了一絲反應,“招了嗎。”

  “您承諾保他無事,還給他一筆錢,為他的妻子以及他全家討個說法,他怎會還有所保留,幾乎是全盤撂了。”

  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隨手翻閱兩下,“曹柏溫的事可真不少。”

  秘書一臉遲疑,欲言又止。

  周容深將筆錄塞進抽屜,上了鎖。

  曹荊易論起手段絕不遜色喬蒼,也是場麵上戰無不勝的猛將,兩次逼得華南虎山窮水盡,更是讓周容深走了最後一步棋。

  他害了曹家,他老子也害了他。

  若沒有曹柏溫,曹荊易也是能成大事的人,而且或許這輩子,他都栽不了跟頭。

  “京城那邊,支會了嗎。”

  秘書搖頭,“周部長,曹家勢力太龐大,不是您拿了證據,就能遂願扳倒的。如果走這一步,您的官位,前途,甚至性命,都會徹底葬送,這是上麵最想要遮掩的醜聞,由您親口揭開,您也得罪了那些人,又何必以卵擊石,自毀全部。”

  周容深扯掉領帶,有些煩躁捏了捏鼻梁,“你覺得我錯了。”

  “我覺得不值得。”

  “什麽是值得。”

  從前。官位,權勢,金錢,地位,人生,活著。

  都是一個人畢生值得的事。

  可陪伴周容深這幾年,秘書也說不出了。

  親眼看著他像瘋子一樣,無可救藥為了何笙癲狂,飽受病痛與折磨,這一刻他又要為她賠盡自己的餘生,換來她在另一個男人懷中安穩無憂,為什麽這世上的所有深情,所有的悲壯,都生在了他一人身上。

  秘書忽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大聲呼喊,“周部長,我求求您,您清醒一下,不要再糊塗了。您一輩子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千難萬險才熬到這個位置,就這樣葬送掉太可惜。這場博弈即使您贏了,您能換來好結果嗎?等待您的是深淵啊!”

  周容深似是沒聽見,他恍恍惚惚看著窗外,一棟摩天大樓亮起了燈,燈火如海,映入他眼中,他心口想著何笙,於是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她是將這孤寂的夜,燙出一個無底洞的炙熱的火苗。

  遇到何笙以後的時光。

  全部是人間一場荒唐。

  可他愛極了這荒唐,他不肯辜負這荒唐,他難以自製為她墮落,他曾也想要懸崖勒馬,他有那麽強烈的預感,他會毀在這個女人身上。

  為什麽他明知故犯,又心甘情願。

  他抬起手,在眼前虛無飄渺的空氣中揮了揮,“她。她笑起來的樣子,她哭泣時的樣子,她委屈,撒嬌,賭氣,所有的樣子。都不知有多美好。”

  他發出一聲輕笑,又接連不斷,越來越重,笑聲充斥一室,比外麵輝煌的霓虹還要炙烈。

  “如果有一天,這美好被破壞,被收走,我該有多痛。疼得睡不著,吃不下,用我換回這份美好,你說值嗎。”

  秘書絕望閉上眼,他如何喚醒。

  他喚醒不了。

  他被周容深發了瘋的情意感化,他恨不得將何笙綁來,永遠的綁住,綁在他身邊。

  “你起來。”周容深指了指一旁的櫃子,“把那壇酒拿給我。”

  秘書扶著桌角踉蹌站起,打開櫃門,取出他一直舍不得喝的桃花釀。

  他斟滿一杯,仰脖一飲而盡,又斟第二杯,如此反複,怎麽都喝不醉,越是往下咽,越是清醒,清醒的好處是不糊塗,清醒的壞處,心口那一絲絲疼,泛濫而出,隨著一杯杯飲下,變得更重,更痛,更深,更難以抗拒。

  周容深捏緊酒杯,一壇快要見底,他還在機械性重複著倒酒,喝酒。秘書衝過去一把奪下,苦苦哀求,“周部長,不能再喝了,您身體禁受不住!”

  他低垂著頭,快要貼在桌上,分不清是無力,還是絕望,那隻手在收緊,在用力,在狂抖,杯子從他掌心碎裂,迸濺出好遠,秘書嚇得本能退後,看向那些割花了磚石的瓷片。

  周容深的身體開始輕顫,聳動,片刻後,他忽然不再無聲無息,而是嘶啞哭了出來,哭得無比壓抑,無比悶沉,他不想再克製,他想要放肆哭一場,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誰也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撕心裂肺的劇痛,像一把尖銳的斧頭,砍在他每一寸皮肉,每一顆血管,竭盡所能讓他鮮血淋漓,讓他肝腸寸斷。

  從此,他再也見不到何笙。

  不能像一個歹徒,一個見不得光的竊賊,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或笑,或走,或停,或嗔。

  他要抽離他自己,從她生命內消失。

  多難啊。

  仿佛把心放在油鍋裏煎炸,放在寒潭中冰凍。

  周容深咬牙忍了這麽多年,不敢讓人看到他的疲憊,他的痛苦,他的軟肋,他的崩潰。

  他強撐著,堅持著,空洞而寂寥歡笑著。

  他太累了。

  將近三千個日日夜夜,隻有那麽幾天,他是真的快樂過。

  隻有何笙陪他那一刻,他是真的笑過。

  他癱坐在椅子上,捂著臉,哭得天崩地裂。

  到最後他沒了力氣,掩埋在掌心內的唇斷斷續續說,“人還有來生嗎。”

  秘書想騙他一次,就當是可憐,騙他一次。

  “有的。周部長,否則不會有那麽多信徒。佛說這輩子錯過的人,下輩子都能續緣。”

  周容深抬起頭,隔著彌漫的霧氣,雙眼猩紅看向他,“那下輩子,我還能娶她嗎。”

  秘書在身後狠狠握拳,不忍心再看麵前這張臉,“能,何小姐會嫁給您,她其實心裏,始終也沒有放下過。”

  他追問沒有嗎。

  秘書說一定沒有,不然她怎會來陪您。

  周容深終於像個孩子笑出來。

  笑得無比歡喜,無比愉悅。

  次日黃昏,公安部軍用吉普停在了中央紀檢委的灰色大樓前。

  秘書抹掉眼淚,哽咽說,“周部長,到了。”

  北城的早春,冷冽刺骨。

  哪有半點深圳的明媚。

  是她不在這座城市,也永遠不會來這一座。

  所以他心底,才斷壁殘垣,大雪紛飛。

  料峭的風聲呼嘯,後座的車窗緩慢降下,露出一張英武而滄桑的臉。

  這張麵孔,長久無聲。

  二十九年前。

  年少輕狂的周容深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公安係,任職廣東省東莞市刑偵總隊重案組警員,從此開始他疆場戎馬,血雨腥風的一生。

  他風光過,得意過,落魄過。

  他低下頭,望著身上嶄新的黑色警服,寒光凜冽,颯爽英姿,可他累了。

  風雲變幻,死裏逃生,槍林彈雨。

  他時常想,自己這輩子,最終擁有的是什麽。

  他沒有溫暖的家,失去了心愛的妻子。

  這世上回憶是多麽虛無而可笑的東西。

  摸不到,捧不住,留不下。

  他卻隻剩下回憶。

  他在回憶中,過著高處不勝寒的日子,等待年華老去,白發蒼蒼。

  世人說,權勢與女子,選擇後者的都是傻子。

  周容深就在那一刻忽然醒悟,原來他是傻子啊。

  如果蒼天可輪回。

  他來生不要做高官,不要卷入是是非非,他隻想用所有換來一個何笙,在漫漫長夜,悠悠歲月中擁她入懷,長相廝守。

  其實天荒地老並沒有那麽難。

  秘書將車門打開,恭迎他走下,國旗在十一層樓之上颯颯飄揚,鮮血織就,紅豔奪目。

  周容深鄭重敬了一個軍禮,雙手摘掉頭上警帽,卸下警服鑲嵌的銀色國徽肩章,站立在陽光濃烈的深處,他仰起頭,夕陽西下,霞光璀璨。他看向這棟莊嚴肅穆的大樓,他笑了一聲,笑容在他眼底凝成一條河流,這條河流湍急而過,曆經風霜,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就是何笙陪伴的那幾年。

  隻有那幾年,他眼底有神采,有無邊無際的光芒,有一顆跳動的,想要深愛的心腸。

  他拚盡所有,豁出生死,不過為了給她一方無風無雨的天地,陪她終老,她不在了,便沒有任何意義。

  從國徽閃耀的大門,進入主樓四壁輝煌的廳堂,總共一百零一步。

  每走一步,周容深都會停一秒,他腦海中一幀幀放映他浴血奮戰,殊死搏鬥的往事,這些往事英勇,無畏,瀟灑,而最終,統統化為何笙的臉。

  他念念不忘,刻骨銘心。

  “中國公安部常務副部長周容深,卸職,交軍權,以此立誓,我為自己每一句話負責。我將親口檢舉中國常委會副國級曹柏溫。”

  鏗鏘有力的一句話,驚了整條走廊,所有人看到周容深手持警帽,穩步走來,秘書跟在身後,胸前高高托舉周容深從警以來三十四枚軍功章,以及一件染血的警服。代表他的赫赫戰功,他的一生清白,他的無愧於心。

  一名檢察員最先反應過來,衝上前攔住他去路,臉色慘白,“周部長,您瘋了?曹家能動嗎?您快回去,我們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周圍下屬驚愕回神,一起附和點頭,檢查員急忙推搡周容深,想要將他推進旁邊的休息室,卻被後者一把按住手腕,一點點拂開了手指。

  他一言不發,繼續朝前行走,每一步毫不遲疑,無怨無悔,邁向屬於自己的終結。

  走廊盡頭那扇敞開的天窗,向著南城的方向,燈火輝煌,他露出十分滿足的笑容,逐漸陷入其中,萬丈光芒,模糊不清。

  他不怕死,不怕落魄,什麽都無畏。

  他永遠記得,永遠不會遺忘。

  何笙抱住他,在黃昏下,在麋鹿群,在一望無際的山坡,笑得歡喜明媚的模樣。

  不死!老周結局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