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蒼番外24 你是風月一場荒唐
  喬蒼邁入那扇門,香風襲襲,幽靜深深,庭院中清掃的保姆正好朝台階上潑水,隨手關合住,吱扭一聲,光束黯淡隱去,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廂房,驅散潮濕的壁爐被毯子蓋住,窗子開了一半,海棠凋零的殘花順著縫隙湧入,地上鋪了薄薄一層,萬寶珠躲在簾子後,兩隻小腳染了灰塵,小心翼翼往墊子上蹭,那麵簾子若掀起,能看到她睡覺的床,晾著內衣的架子也在那一處,喬蒼頓時止步不前。免-費-首-發→追書幫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不進來,疑惑探出頭,“你杵在那裏幹什麽。”

  喬蒼未回應,抬手握住房梁垂下的琉璃吊墜,不露聲色轉移她邀請自己入閨房的話題,“聽你父親說,要給你定親。嫁不嫁先談妥,省得耽擱幾年,錯過了好的。”

  萬寶珠一愣,自己先從簾子後跳出來,小臉一陣白一陣紅,既期待又抗拒,“是…哪家的?”

  喬蒼緘默不語,表情無喜無悲,瞧不出什麽,她急了,快步衝到跟前,手扯了扯他衣擺,“他跟你說了?”

  他笑紋繃不住,輕佻反問,“你想要哪家。”

  萬寶珠原本驚惶戰兢,忽而聽到他說這一句,又察覺他眉眼濃濃的戲謔和打趣,立刻回味過來,背過身,朝後抬起一條腿,腳掌踹在他膝蓋上,這一下不輕,也不重,仿佛撓癢癢似的,“愛是誰就是誰,我也不往心裏去。少跑來笑話我。請你參觀我屋子就是個錯誤,你也不是什麽好人。”

  喬蒼悶笑,她衝上樓梯,又轉身看,確定他沒走,還在原地站著,才放心消失了兩分鍾,再下來時手上托著一個碩大的風箏,幾乎把她整個身體都擋住,那刺目的鴛鴦花紋,令喬蒼有些煩躁,他扯了扯衣領,下意識摸煙盒。

  “哎!”她叫他,“那晚我問你,我們還能再見嗎,你說了什麽。”

  喬蒼淡淡蹙眉,萬寶珠不滿抱怨,“這麽快就忘了,你是屬耗子的嗎?”

  她嬌嫩白皙的手指把玩風箏,聲音軟綿,低了幾度,“你說不知道。”

  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忍不住鼓起嘴巴笑,“現在猜。”

  見都見了,還何必猜,如此幼稚的把戲,她玩得倒是歡快。

  這小女兒的模樣,嬌憨可愛,喬蒼卻不喜歡,他在漳州遇到的這許許多多的女人,都距離他心底那根弦好遠好遠,似乎怎麽都碰不到。

  他的風月事,山不知,水不知,月不知,世間人都不知。

  他勾勒不出那樣令他顛倒,令他情動,令他放不下的輪廓。

  他想可能遇到嗎。

  哪有這樣的女人,比權勢還誘惑。

  萬寶珠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驟然回神,一把握住她,她指尖冰涼,又滑膩,纖細嬌軟,恍若稍微用力,就斷了,碎了。

  她驚住,瞳孔倏而睜大,無措凝望著,自己的三根手指在他掌心被吞沒,他的手很粗糙,有常年做苦力生出的繭子,恰好抵住她的指腹,她輕輕一動,有些磨得慌,她臉頰飛紅,像鑲嵌的雲霞,許久才結結巴巴說,“你喝不喝水。”

  喬蒼沒有鬆開,他目光灼灼,深邃攝魄,得她退無可退。

  “不渴。”

  她舔了舔幹裂的緊澀的唇,“那…你要不要去放風箏。”

  他眼尾上揚,笑意清淺,“你想嗎。”

  她點頭,又搖頭,“我都聽你的。從前是我自己放,你要是肯陪著,我就想。”

  她說完自己覺得好笑,紅著臉咯咯笑個不停,喬蒼被她拉著跨過門檻兒,出了庭院,在經過一處小小的池潭時,他不經意瞥了一眼,漣漪四起的水麵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他是冷清的,疏離的,淡漠的,皮囊卻演得這樣好,這樣真假難辨。

  他若不是太了解自己,他這顆捂不熱的堅硬心腸,他大約都被自己騙過了。

  原來風月是一場戲啊。

  虛虛實實,演得真了,就糊塗了,演得假了,又瞞不過旁人,他這樣的好演員,世上到底找不出幾個。

  能讓他信以為真,甚至假戲真做的對手,他這輩子還遇得上嗎。

  他心底嗤笑,小傭人沏了茶從偏室出來,看到他們離開,問去哪裏,萬寶珠接過茶水,隨手撂在台階上,“我和喬先生去放風箏。”

  小傭人看她高興得眼睛眯起來,語氣也不由自主輕快,“那可得趕緊,天都要黑了。再等會兒什麽也看不清,我先去點上燈籠。”

  搖曳的紅籠,在樹梢上忽明忽暗,明亮時衝天之勢,似乎很快便要破殼而出,燒了這園子,這海棠樹,這青瓦紅磚;黯淡時仿若要熄滅,籠罩進不見天日的頹唐中,萬寶珠最怕這忽閃忽閃的樣子,她緊緊握著喬蒼的手,等她心上的恐懼被驅散,才驀地察覺自己和他糾纏到了一起。

  她能嗅到他身上散出的香味,淡淡的,檀木和薰衣草,清新又溫柔,他沒有公子哥的紈絝下流,輕浮耍渾,他是這般矜貴,沉穩,哪怕滔天巨浪,他都能雲淡風輕。

  世上沒有女人,不愛喬蒼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手臂高高拋起,朝著近乎昏沉的天際,寬大的風箏撲簌起勁風,扶搖直上,萬寶珠笑鬧奔跑,大叫再高一點,再遠一點!

  她嫌腳上的木屐礙事,幹脆踹掉赤裸雙足,踩踏過濃密的草坪,枯萎的海棠仍在落,殘骸綴滿她的發,最後一絲落日餘暉,定格在這一刻,喬蒼鬆開手,絲線彈向空中,抻得直直的,小傭人拉著另一端,陪她在溫軟的沙土中追逐嬉鬧,風箏越飛越高,快要沒入雲端,變成很小很窄的一點,分不清哪個是風箏,哪個又是剛升起的淡淡的月亮。http://m..com/</a>

  喬蒼犯了癮頭,停在邊上,一口接一口抽著煙,漫不經心撣落煙灰,任由其幻滅,隨著風聲擦過他衣袖,衣擺,萬寶珠的身影距離他有些遠,大約百餘米,小傭人跑不過她,累得氣喘籲籲,喬蒼抬起頭,注視陰沉的西北方,黃昏的尾巴,那片微弱的晚霞,被夜露濃霧掩埋,整個城市暗淡無比。

  隻有那樹梢,掛著的幾顆燈籠,溫暖如萬家燈火。

  喬蒼二十年最美好的一幕,令他胸腔蓄滿柔情,無關萬寶珠,隻是這燈籠。

  不言不語,了無生氣,卻璀璨錦繡的燈籠。

  他想著,倘若以後,他遇到了喜歡的女人,一定帶她去看燈籠。

  燈籠如海,燈籠長街,燈籠似火。

  五顏六色,在夜幕下,流光溢彩。

  他要將她抱起,舉過頭頂,讓她采擷,陪她笑鬧。

  一道閃電從西南角閃過,無聲無息,忽然亮了,極不相符這如此暗度的天。

  雨水一刹間從天而降,滴在萬寶珠的鼻梁和眼眸,她一怔,飛奔的腳步有些遲疑,另一隻手伸出,掌心朝上,感受了片刻,果然是清清涼涼,更多的雨在幾秒鍾內傾灑,劈裏啪啦敲擊著草坑中的石子和野花,她興高采烈,踮著腳對遠處的喬蒼大喊,“下雨啦!”

  漳州這個春夏過去了五個月,這是第一場雨,園子裏的花草都要旱死了,捆線的木梭從她手中滑落,小傭人急忙去撿,可惜晚了一步,線纏繞住萬寶珠的腳踝,她沒顧上看,直接被絆倒,倉皇之中一把扯住麵前尖叫的姑娘,狠狠撞上,齊齊倒在草堆間。

  喬蒼被兩個女子的呼喊喚回了魂魄,他丟掉煙頭,問屋簷下擦窗的保姆要了一把傘,萬寶珠和小傭人摔在潮濕綿軟的草坪中,四周沒有著力點,怎麽都爬不起,跌跌撞撞推搡掙紮,喬蒼撐起傘,踱步而去,萬寶珠越過傭人頭頂,本想按住她肩膀爬起,動作還未使出,忽而就愣了。

  雨霧蒙蒙,煙鎖重樓。

  這萬物,這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濃成了青色。

  喬蒼身上毫無褶皺的整潔白衣,纖塵不染的白鞋,他穩步走近。幽深如瀑布,神秘如磁鐵的眼眸,將萬寶珠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他身後的景物,幻化為虛無,他周邊的顏色,成了一幅水墨畫。

  她見過那麽多風華正茂的少年郎,他們揮金如土,滿口荒謬,金玉其外,綾羅加身,她連看一眼都覺得無趣,可笑,髒了眼睛。

  唯獨喬蒼,他清朗毓秀,與眾不同,他是那麽明亮,那麽耀眼。

  他若是她歲月一場荒唐,她也甘心。

  可惜她不知,一如他現在也不知。

  他的紅塵一場,他的風月荒唐,不是她,而是那個在某座貧窮狹小的城市,某間破敗的平房,某處泥汙的池塘,某棵向陽的白樺林,剛剛幾歲,穿著花裙子天真奔跑的小姑娘。

  他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未等她回神,一把扯進懷裏,傘從他頭頂移給她大半,左側半副身體淋在雨中,炙熱雄厚的男性氣息瞬間包裹了她,侵襲了她,萬寶珠不知該說什麽,噗哧一聲笑,“你這副樣子,撐一把粉色的傘,你猜像什麽。”

  喬蒼側過頭,他的唇緊挨她麵頰,滾燙的呼吸燒得她一抖,險些站不穩摔倒。

  “像什麽。”

  她感覺到他的唇瓣,一開一闔,含住她嬌嫩的皮膚,整個人頓時有些慌亂無措,又強忍,故作輕鬆鎮定和他對視,眼底有執拗,有純情,有不諳世事的孤勇和天真,“你自己猜,你問我也不會說。”

  喬蒼收緊攬住她肩膀的手臂,將她往自己懷中貼得更緊一些,“不正經嗎。”

  她嘟囔說你如果不正經就好了。

  他裝作沒聽清,湊過去讓她再說一遍。

  她低下頭不肯,他笑容邪肆風流,“我真不正經起來,你恐怕捱不住。”

  萬寶珠抿唇,耳根子通紅,喬蒼將她送回閣樓,奔兒頭倒是及時,估摸喬蒼也煩了,打通電話說碼頭出了點事,要他回去救急。

  她聽到他要走,擦拭頭發的手一頓,“那你什麽時候再來。”

  喬蒼笑說你想讓我來,我隨時都可以。

  她咕噥句誰想讓你來,我才不會自己找欺負。

  她丟掉毛巾,直奔窗台,將餘下半扇合攏,“趁著天不算太黑走吧,你不忙就常來看看。”

  喬蒼淡淡嗯,小傭人撐傘送他出院子,萬寶珠跑上二樓,伏在天窗,目送他離去,樹影遮擋住他背影,她不甘心就這麽瞧不見了,又搬了一把椅子,搖搖晃晃跪在上頭,額頭抵著窗框,喬蒼察覺到背後有目光緊盯,可他沒有駐足回頭,彎腰進入車中,坐穩關上門。

  萬寶珠隔著一趟長長的庭院,依依不舍凝望,喬蒼終是覺得太涼薄,凝視她那一頭,她喜不自勝,揮手告別,她的臉,她的身影,被霧氣吞噬,像隨時要消失,喬蒼點了下頭,也不知她看沒看到,再不留戀分毫,收回視線望向另一扇窗,淅淅瀝瀝從高空灑落的細雨,斜斜拍打著玻璃,雨霧蒙蒙中,萬府的一切都模糊了。

  雨水不是滴狀,而是絲絲縷縷,清幽淒冷的月光下,也幻化為冷光。

  奔兒頭翻開後視鏡,透過鏡片問,“是那事嗎。”

  喬蒼沒吭聲。

  奔兒頭猜中得八九不離十,他也明白喬蒼別扭什麽,他將車駛出萬府,衝上南北大道,一路疾馳,水花從輪胎四濺,絲絲拉拉的聲響被甩在身後。

  “別看我大老粗一個,古往今來,名垂青史的好漢,成名前到底什麽孫子德行,我也知道。英雄不問出處。蒼哥,男人的仁義,女人的眼淚,在江湖就是笑話。不仁不義,刀槍不入,最後都混出來了。”

  喬蒼閉目不語,喉嚨擠出一個嗯。

  八月初三,漳州港三十年重大沉船事故祭奠日,全港停運一天,喬蒼留下奔兒頭在西碼頭等午夜十二點解禁,接一批海口運來的煙草,然後帶上兩名身手過硬的心腹,乘最早一架航班飛往珠海。

  氣流顛簸得狠,比之前每一次都厲害。機艙內不少乘客驚叫,下降時機尾還冒了火光,喬蒼心頭頓時浮上一層陰霾。

  混幫派的,尤其是大頭目,都講究彩頭,喬蒼雖然不信這個,但也多少顧慮些,常秉堯這個人,比福建整個江湖都危險得多,出門不利,勢必沒什麽好事。

  三個小時後,車抵達常府,不曾停泊在正門口,而是從後花園駛入,穿梭過一排樹,停在被高高豎起的電網緊密圍築的小型馴獸場外。

  這一處沒有餓狼猛虎,沒有九死一生的殺戮,隻有幾隻體形比一般野生同類龐大魁梧些的獵狗,從山上逮回來的,狂性難馴,每日吠叫,毆打到血肉模糊才肯停下,等傷口養好了,又是周而複始,常秉堯豢養它們是為看家護院,也是用來懲戒犯了小錯,不至於取性命,但要教訓一番的手下,把獵狗喂飽了,將人推進去,狗不餓便不會咬死,隻是逗弄玩兒,最後缺胳膊斷腿,再由馴獸師抬出來,見識過真正的鬥獸場,這般小兒科的血腥根本刺激不到喬蒼。

  他負手而立眺望場內,筆挺修長的黑色風衣颯颯揚起,衣袂翩翩,英姿勃勃,獵狗自洞內躥出,撕咬著逃竄的野雞和兔子,血柱從脖頸噴射,濺紅了臨近的幾塊灰瓦。

  數月前,喬蒼用性命賭注了一場前途。

  鬥獸場生死難料,他把所有懦弱,仁慈,光明,都掩埋在那些死去的狼和獵豹的屍骸上。

  百裏血泊,他死裏逃生。

  從那一刻起,他原本就堅硬的心腸,更是恨毒了所有不把他當人看待、戲弄他、利用他的人。

  他唯有踩著他們的頭顱上位,才能將屈辱加倍索回。

  等候在遠處的管家仆人看到這輛車,匆忙走來迎接,笑眯眯鞠躬,“喬公子,您回來了。”

  喬蒼點頭,將禮帽摘下,遞到他手裏,“義父忽然讓我回來,是珠海出了什麽事。”

  管家仆人笑說,“常爺在珠海隻手遮天,誰敢在天底下鬧事。不過是想兒子了,心裏惦記。”

  這借口實在虛假又蹩腳,常秉堯那隻老狐狸,喬蒼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他哪裏有什麽父子情,不過是想要培養喬蒼做他的接班人,等年歲大了垂簾聽政,對外他是製衡江湖的利器,對內是一樽傀儡,喂食常秉堯那顆不服老的黑心腸罷了。

  他未戳穿,淡笑點頭,從口袋內摸出一塊嶄新的高檔腕表,不動聲色滑入管家仆人的上衣衣兜內,“有勞你鞍前馬後,為義父解憂。”

  他話音落下,掌心隔著布料輕輕拍了拍,堅硬的表殼冰冷異常,對方畢恭畢敬彎腰,“我應該做的,公子,常爺在書房等您。”

  喬蒼臉上笑容倏而一收,陰森恐怖,睥睨一眼他頭頂,揚長而去。

  主樓二層的書房,挨著走廊盡頭,可惜天窗關著,隱匿了光束,室內也黯淡昏黃許多,書房東南角的玻璃合攏一半紗簾,阻擋了街巷燈火射入,常秉堯不喜歡電燈,他嫌刺目,也不喜歡過分明亮,行走在暗處久了,對光天化日都有些抵觸,越是黑暗,越是逼仄,越是冷清,做事越得心應手,故而他的這間書房隻時常亮著一盞陳舊古老的燈,白色明紙糊的燈罩,兩側用鋼絲固定,裏頭一根粗大的特質的蠟燭,能燃上幾天幾夜。

  喬蒼駐足在門內一寸之處,管家仆人跟上樓,輕手輕腳關了門。

  滿室寂靜,像久無人穿梭的古墓。

  蠟油的味道在空中溢散,常秉堯背對門口,逗弄麵前的籠子,那是一隻金籠,若是養著黃鸝,養著鸚鵡,能說金絲雀,可他養著雄鷹,體形比一般黑鷹龐大三五倍不止,頭顱就有碗那麽大,隻能說金絲獸。

  鷹名叫霸王,不知從何而來,什麽品種,卻是常秉堯最心愛之物,幾年前他和廣東一夥地頭蛇惡霸爭鬥,掠奪一塊位於十三街的地盤,稍有不慎落了單,被追殺到一條死胡同,當時前路被阻,後路是窮追不舍殺紅眼的仇敵,常秉堯以為自己這條命會交待在那一處,就是這隻鷹,從天而降,用它尖厲的長喙啄食對方的眼睛,豐滿寬大的翅膀自頭頂撲棱而過,迷了那夥人視線,常秉堯在一團混亂中搶到對方的匕首,擒拿了頭目,才平安脫險。

  霸王救了常秉堯的命,成全了他的宏圖霸業,若不是它,廣東的江湖根本不會崛起常氏一族,今日的總瓢把子昔年勢必血灑深巷,黑道風雲也會改朝換代。

  常秉堯感念恩情,對它百依百順,而喬蒼這一時刻的視線中,那盤鮮血淋漓等待喂食的手指,就是來自於人。

  他不著痕跡蹙眉,壓下心口的不祥之感,單膝跪地,“義父,您找我。”

  他等了許久,常秉堯仍沒有讓他起來,這樣的下馬威不是什麽好兆頭,喬蒼一聲不吭,飛快想著對策。

  隔壁的屋子,一直空著無人居住,偶爾放些雜物,此時傳來男人淒厲悲慘的哀嚎,隱隱約約聽到我的手。

  常秉堯聽煩了,對著牆壁另一頭陰惻惻說,“能做霸王的食物,是你的福氣,再吵鬧,我就掐了你的腦袋喂它。”

  隔壁聲音戛然而止,靜悄悄的,仿佛剛才隻是幻覺。

  他眉目溫和,慈祥,用鑷子夾起一根小拇指,喂到霸王的喙前,它吃進去,又不知因何吐了出來,並且不斷聳動身體,十分排斥。

  常秉堯問它怎麽不喜歡了,不是一直愛吃嗎。

  鷹哪裏會回答,搖晃翅膀躲避他再度喂過去的手指,常秉堯耐心殆盡,捏住它的喙,強行往喉嚨灌食,鷹本能之下,啄了他的指甲,撕裂了一半,十指連心的痛苦,並沒有喚醒常秉堯放棄的理智,反而令他勃然大怒,他丟掉鑷子,也打翻了那盤鮮血淋漓的手指,動作利落強勁,擒住了鷹的腦袋。

  霸王脖頸在常秉堯逐漸收緊的五指下,變得又薄又細,抻出了不能承受的長度,無比扭曲猙獰,它不甘這樣死去,拚死掙紮,翅膀在抗爭與逃避中刮在了鐵籠子網上,尖銳的毛刺兒割傷,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削掉,羽毛落了一地,在空中肆意盤旋,鷹的眼睛開始滲血,一滴滴仿佛沒有關上的水龍頭,輕輕迸濺,喬蒼瞳孔一縮,他還來不及反應這一幕,常秉堯驟然發力,隻聽哢嚓一聲,龐大的雄鷹身首異處,脖子斷裂,墜於腳下,而且偏偏湊巧是被甩在在喬蒼的腳下。

  常秉堯是故意的,否則絕對彈射不到這麽遠。

  熱烈的濃稠的鮮血四下湧濺,將喬蒼的鞋和褲腿染紅,常秉堯也沒有幸免,他身上的錦緞唐裝,他的手,手腕佩戴的檀木佛珠,盡數籠罩紅霧。

  常秉堯無動於衷注視雄鷹徹底咽氣,滿屋狼藉,滿屋血腥。他招呼傭人進入,傭人推開一道門縫,看清眼前慘狀,嚇得窒了呼吸,一張臉慘白,結結巴巴喊了聲常爺。

  “打一盆水。”

  傭人退出片刻,端著一隻金黃色的銅盆,她低著頭,小心翼翼繞過地上屍骸,蹲下舉過頭頂,供常秉堯清洗雙手。

  當他手指上近乎凝固的血被洗掉,當盆內的水從透明變為渾濁,豔紅,肮髒,他終於停止動作,輕輕抬起,甩掉附著在皮膚上的水珠,傭人立刻放下銅盆,將毛巾遞給他,他耐心而細致擦拭,不留半點汙穢。

  “阿蒼。知道我為什麽要殺掉它嗎。”

  他開門見山,沒有寒暄,沒有兜圈子,直接挑明了他做這件事的企圖。

  這也無疑在對喬蒼透風,你惹了我不痛快。

  喬蒼微微垂麵,不讓常秉堯看到自己的臉,他眼底早已驚濤駭浪,他很清楚這是殺雞儆猴,但他不能跳入陷阱不打自招,他現在還未曾拿下萬家的勢力,根本沒有抗衡的籌碼,隻能卑躬屈膝,忍氣吞聲。

  他頭壓得更低,不露聲色,“向義父討教。”

  常秉堯語氣幽幽,暗藏鋒芒,“它救過我的命,但是你要明白一點,鷹並不懂那晚它到底做了什麽,它或許隻是厭惡被人闖入領地打擾,從而捍衛自己進行攻擊,僅僅因為它的攻擊,被一個能夠給予它一切的人,當作恩情。它如今擁有的特權由我給予,也可以由我收回。”

  喬蒼沉默不語,脊梁繃得僵硬筆直,常秉堯丟掉毛巾,朝他走近兩步,站在他麵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是否很多人都明白。”

  喬蒼說是。

  “不,有些人聰明反被聰明誤。”

  常秉堯利落打斷,稍稍俯身,他的臉停在喬蒼額前,再沒有動,可這樣的距離已經足夠威懾,他伸出手,血跡被洗掉,腥味仍殘留些許,他掌心拍打在喬蒼的肩膀,指腹有意無意掠過他下巴和臉廓,每一下觸碰,都仿佛帶電,驚心動魄。

  “我最喜歡你聰明,穩重,膽量足,可物極必反,你會做嗎。”

  他反手指向身後,沒有回頭看,指尖精準無誤,隔空定格在鷹的半截屍體上,“阿蒼,我很喜歡這隻鷹,它如同我的戰友,對我意義非比尋常。它不是人,沒有人的思維,它不會玩陰的,也不會假惺惺裝作忠貞我,背地滿腹算計,它唯一能讓我覺得不滿和失控,是因為它不聽話了,不肯安分在我的掌心下生存。它再勇猛,也不過是我的寵物。我有權決定它的生死,決定它是風光還是落魄。而你。”

  他頓了頓,直起腰板,腔調低沉卻字字珠璣,令人膽寒,“我的欣賞不是你為所欲為的資本,你可不要觸我的雷。”

  話音未落,一張紙撲麵砸下,喬蒼本能偏頭,仿佛一巴掌,在他右臉頰炸開了花。

  他立刻將單膝跪地變為雙膝跪地,上身沉得更低,伸手撿起,心中默念,上麵的幾行字認不出筆跡,但一定是漳州港的人,對他的行蹤了如執掌,甚至就在暗處蟄伏,挖他的漏洞。

  他手腕不由自主顫了顫,盡管屏息靜氣強作鎮定,額頭還是隱隱冒出汗珠。

  常秉堯眯眼凝視他良久,驀地奪過,轉身走回,將那張紙用力往手心一攥,片刻後,打開燈罩,對準旺盛的蠟燭,躥升出的那一簇火苗,開始燃燒,沸騰,吞噬,不到半分鍾,徹底焚化為一縷長長的,碎碎的灰燼。

  當殘餘的紙沫從常秉堯指尖脫離,他丟向窗台,任由它在風聲中起了複燃之勢,很快又抗爭不過烈火,徹底毀滅,他看了一眼外麵的天空,烏泱泱的雲海,遮天蔽月。

  “阿蒼,你還這麽年輕,野心可勝過我當年千百倍。我有心不留你,又實在舍不得。你到底急什麽,我的東西,二十年後不都是你的嗎。”

  風平浪靜的語氣,耐人尋味的深意。

  喬蒼知道常秉堯起了疑竇,這一劫怕是躲不過,他緊握的拳頭,越來越濡濕。

  這部分馬上結束了,緊接著會寫喬蒼與何笙相遇,勾引的最初那部分,以他的視覺,寫他的感情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