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那些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事
  周容深記得,那是一周前某個細雨霏霏的黃昏。

  喬蒼和鄒小姐的流言正傳得風聲鶴唳,許多人說何笙這輩子作惡多端,她害過太多人,如今盡數報應到她頭上,她怕是要在喬先生麵前失寵,結婚生女了又怎樣,這世上始亂終棄的還少嗎。

  周容深一顆心籠罩在陰霾中,他無法控製自己去想象她是否哭泣,是否憂傷,是否徘徊瀕臨絕望。

  他不顧一切的,渴望見她一麵,即使不能擁抱,不能撫摸她的臉,即使隻能靠近一秒鍾,甚至倉促一眼,也好過如此無能為力小心猜測她多麽痛苦的煎熬。

  他吩咐王隊長派一撥警力盯緊喬蒼,隻要他離開,便迅速來通報。

  王隊長在電話那端默然許久,“周部長,喬蒼這人錙銖必較,非常記仇,他最近在黑道上很安分,白道風頭大盛,不過也在許可範圍內,他的私人生活我們實在幹預不了什麽。”

  周容深沒有詳說,隻告訴他按照吩咐去做。

  街道飄灑落雨,刮起瑟瑟涼風,從低處到高處盤旋,從高處到低處席卷,周容深聽到動靜,放下手中的筆,他起身踱步,站在九層落地窗前,雨珠墜下浮蕩漣漪,他隔著玻璃,觸摸到那綻放的盛開的水花,指尖沒有溫度,也絲毫不柔軟,堅硬冰冷的瓷片,隔絕了他和這個蒼茫混沌的世界。

  周容深還記得,他最初在金三角聽說何笙做了常府的六姨太,那是他活了四十年,第一次因不可掌控的意外而天翻地覆血色盡失的臉。

  她那樣美好,那樣柔弱,那樣楚楚動人,怎能被一個老頭子淩辱糟蹋。

  他太清楚常秉堯多麽垂涎覬覦她的美色,他看她的眼神,他對她的欲望,都已經不加掩飾,他旁敲側擊軟硬兼施向周容深索取,他寧死不屈,為此拉開廣東黑白博弈的序幕,也給金三角險些犧牲的惡戰埋下禍根。

  他用命護她周全,免她受辱,她竟自己跳入那魔窟。

  周容深如同瘋了一般,他不肯聽從勸告,執意冒險回特區,省廳怎樣都阻攔不住。他還記得自己趁月色踏入常府,潛伏在漆黑的暗處,借著屋簷懸吊的燈籠滲出的重重燈火,他看到了朝思暮想不能相認的何笙。

  她穿著明豔妖嬈的黃色旗袍,高盤發髻,風韻猶存的少婦模樣,她搖曳過長長的回廊,佇立在繡樓,嬌滴滴媚笑,目送常秉堯遠走,她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睛,解開了世間風塵解不開的疙瘩,融化了南北兩極塵封了千年的寒雪。

  他要如何克製,隱忍,壓抑,才能不衝上去,將她攬入懷中,帶她逃離這恩怨。他捏炸了陶瓷瓦罐,粉碎了細細的沙土,他眼眶漲紅,強行逼迫自己轉身,消失在濃濃夜色。

  周容深羨慕什麽,他羨慕山野,羨慕鄉間,羨慕小舟湖泊,羨慕家宅三尺,可他注定不能過那樣簡單的生活,早在遇到何笙更遙遠的十八年前,他踏入這條沒有歸途充滿戰火的路,他那時未曾想過脫身,等到他為這個女人想了,這世道卻不容許。

  他與何笙,敗給的何止風月,何止時間,更是萬丈紅塵陰差陽錯。

  周容深抬起手,正要推開窗子,瞥過樓下某一處,他瞳孔驟然猛縮,視線定格在紛繁喧擾的南北長街,在人潮人海雨霧蒙蒙的深處,他看到了何笙。

  她單薄纖細的身軀,逆著擁擠的人流,不知該往哪裏走,她躊躇而遲疑,長發在烈烈風聲中飄揚,樹木被一陣更猛烈的雨水擊打,瘋狂搖晃,鋪天蓋地傾灑而下,行人驚聲尖叫,或者衝向寬大的屋簷,或者爭搶道旁等候的出租,唯有她,驚慌匆忙躲避落雨,亂了手腳,像受驚的麋鹿踉蹌奔走,可四周根本無路可走,麵前的長街水窪很低,來往飛馳的車輛濺起巨大浪花,將擋在她身前試圖衝過的行人的裙擺染髒,後退是蒂爾的停車場,左右是望不到盡頭的十字路口。

  他握緊窗台,身體繃得筆直。

  秘書推門而入,手上拿著一份加緊文件,並未察覺周容深的反常和失神,開口詢問,“周總,咱們是否給華茂撥款救濟,對方公關部打來電話,進口這批德國鋼鐵後,另一筆合約的流動資金湊不齊,大約需要一千三百萬作周轉,其他公司我直接就推了,可華茂當初在您犧牲消息傳來,盛文霸占蒂爾期間,始終保有底線,是唯一沒有落井下石,倒戈喬蒼的合作者,這點情我們是不是在這方麵償還。”

  周容深巋然不動數秒的身體忽然一晃,反手抄起擱置在櫥櫃內的黑傘,直奔辦公室外疾走,“錢不多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也可等我回來再說。”

  話音未落,他人影已掠過,皮鞋踩踏在磚石上發出吧嗒的脆響,秘書追出兩步大喊,“周總!外麵下雨您去哪裏?我為您備車!”

  他驚愕發現周容深竟奔跑起來,秘書跟了他這麽多年,從未見到他如此匆忙失態去做什麽,他總是沉穩莊重,款款而談,不慌不忙,不驚不擾,任狂風驟雨,驚濤海嘯,也不能撼動他的優雅持重分毫。

  電梯抵達一樓,周容深生怕錯過,根本顧不上回應與他打招呼的下屬,倉促破門而出。

  失去那一層屏障做阻礙,這座浸泡在雨水中的城市,輪廓那樣分明而清晰。他迫不及待打開黑傘,大步朝她走近,在距離她僅剩半米時,他伸出手輕拍她肩膀,他沒有開口,直接將傘撐在她頭上,掩去了迢迢的雨霧。

  他寬厚而挺拔,這又是一個沒有太陽,沒有雲朵,更沒有燈光的陰霾時刻。

  他幾乎重疊了她嬌小的身體,既不曾察覺她比何笙矮了些,也不曾察覺她頭發更長了些,太過朝思暮想,渴求一個人時,茫茫人海到處都將是她的影子,她的痕跡,她的氣息。

  周容深眼前自動幻化出何笙黛眉微蹙,輕咬紅唇的無措模樣,她總是那般嬌憨溫柔,惹人生憐,即使她犯下滔天大罪,不可饒恕,不可原諒,仍無法狠心責備嗬斥她。

  那幾年,大半個南省都不太平,上麵吵得轟轟烈烈,要提拔他做副廳長,軍功章如雨後春筍般,瘋了似的往他身上撲,他在警界聲名鵲起,忙得不可開交。晝夜顛倒加班加點,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回家累極的時候,他還是舍不得駁何笙的歡喜,她不知他多累,嬌滴滴纏住他,問他這件新買的衣衫好不好看,問他這頭長發如果剪去,會不會很醜。

  她古靈精怪,也會看他臉色,見他不惱,便得寸進尺,踮著腳尖跟在他身後,和他說一些他根本不感興趣而她卻興致勃勃的事。那些女兒家的小心思啊,他這中年男子哪會喜歡,他其實很想休息,但觸及她水汪汪的眼眸又不忍抗拒,所有到嘴邊的話,都無奈咽了回去。隻能堅持陪她笑,陪她鬧,他撐過那一陣,便不困了,而她則說得倦怠睡去,伏在他膝上,一下下呼出熱氣。

  此後多年,總有人不解問他,“容深啊,你到底愛何笙什麽。那個蕩婦,那個蛇蠍毒婦,她哪裏有半點可取之處,她就是個天生的禍害。”

  他被問得愣住,是啊,他愛她什麽。

  何笙甚至不及沈姿,她是半點仁慈也沒有。

  她殘忍到敢在常秉堯的飲食內親手下砒霜,敢拿槍射殺馬仔,敢闖龍潭虎穴智鬥毒梟,這並不是英勇,女子的英勇過了頭,便是殘暴,是凶狠,她那顆心早在顛沛流離中黑得徹底,每一根血管都爬滿算計,陰險,迫害,爭搶。她眉梢眼角,隻要一笑便是百裏枯骨。

  她簡直可怕。

  這樣的女人,若她不是何笙,周容深厭棄還來不及。

  可她偏偏就是何笙。

  因為是她,一切憎惡都破滅。

  隻餘喜歡。

  他悶笑,“大約是命吧。”

  除了命中注定,他也無法解釋,他理智冷靜半生,怎會陷入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女子的美色陷阱中。

  了解這段糾纏的世人都說,喬蒼以無底線的縱容打敗了周容深在何笙心底的分量。

  他委屈嗎。

  他太委屈了。

  他隻是不如喬蒼張揚而已。

  他縱容她,也疼惜她,更會放下自己的嚴肅,忙碌,尊嚴,去做一些在他看來幼稚的事,隻是大多數她都睡了,或者不在場,根本沒看到而已。

  他還記得,他有一晚連續處理了二十三份案件,從傍晚五點鍾熬到淩晨兩點,累得連走路都發飄,他怕吵醒熟睡的何笙,蜷縮在椅子上,準備將就到天亮。

  迷迷糊糊中,門鎖不著痕跡一顫,周容深本能蹙眉,常年戰鬥防禦經驗,令他聽到聲響的第一秒鍾,便迅速驚醒,手下意識觸摸到抽屜,拉開一道縫隙,可以隨時掏槍,他沒有睜眼,半眯虛掩著,那小小的窄窄的影子,是鬼鬼祟祟的何笙。

  他稍微平靜些,沒有開口驚嚇她,想看她到底要做什麽。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枕邊的她。

  她做過麻三的情婦,和許許多多官員商賈都有糾纏,她不是純粹而簡單的女子,周容深對她的防備之心並不是全然沒有。

  腳步聲響了幾下,便戛然而止,她並不是停下,而是脫了鞋子光腳踩地,她小心翼翼如一隻企鵝,左右搖擺渡到他身旁,她小聲喊,“容深?”

  他故意裝睡不語。

  她喚了兩聲仍不放心,溫熱的手指在他唇上碰了碰,見他沒有醒來,她摸出木筒內的鋼筆,蘸滿濃鬱的墨水,笑得狡黠狐媚,伸向他匿於陰影中的臉孔。

  當他感覺到,那尖細濕涼的筆圍繞他眼睛畫了個圈,一聲壓抑的輕笑從頭頂傳來,溢出淡淡的山茶花芬芳。

  他茫然困惑,她在做什麽?

  何笙屏息靜氣,畫了一副熊貓的樣子,她折騰許久,他還是一動不動,隻偷偷將縫隙睜得更大,她笑得可真燦爛,月色太淺,還是她太明豔,他幾乎被閃了眼睛。

  她終於累了肯罷休,拿出濕巾擦拭他的麵龐,他想象自己此時是如何滑稽可笑,他竟沒有惱怒,一顆心腸也莫名軟了下來,他活了半輩子,隻有這個大膽妄為的女人,敢在他的臉上塗塗抹抹,當成畫板撒野。

  原來她在他麵前的膽怯,嬌羞,溫柔,順從,都是裝的。

  她皮囊下的骨頭,真是壞透了。

  他忍笑不語,直到她擦淨了痕跡,小心翼翼走出去,他才長舒一口氣。

  可惜她不會知道,她做的那些壞事,耍的小脾氣,他一清二楚,隻是沒有戳破,用周容深這悶騷而沉默的方式,給予她溫情和縱容。

  就像她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看她笑得那麽開心,也曾等她沉入夢鄉,拿同樣一支筆,在她臉上紋畫,也趁她清醒前,擦拭洗去,她依舊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出去逛街,手忙腳亂燒毀了一隻鍋,他無意聽她提及,喜歡喝血糯米桂圓甜湯,要放紅糖,而不是冰糖,桂圓要鮮的,而不是幹的,血糯米必須是蒸熟的,不能現熬,總之規矩很多,保姆做的味道總是不好,要麽差了點火候,或者多了些甜度,她時常滿心歡喜捧起碗,又一臉失望放回去。

  周容深堂堂一米八五鐵骨錚錚的漢子,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高官,脫下警服,係上圍裙,比照著買來藏起的書籍,學了四個小時。

  湯很難喝,他知道自己沒有下廚的天分,他倉促倒掉,扔了被燒成黑炭的陶瓷鍋,絕口不提他也想討好她,令她歡喜。

  他對何笙,做得並不比喬蒼少,他心口窩著的那股火,該怎麽熄滅。

  煙霧蒙蒙中,雨下得越來越大,飛濺的積水將周容深嶄新的西褲褲腳浸濕,他綿長呼吸燙了女人脖子,她回過頭,那是一張不屬於何笙,而且和她相差很多的臉孔。

  沒有何笙白皙,靚麗,更沒有她那般靈動,狡黠,嫵媚,她隻是清秀,甚至有一絲在涼水中等了太久的蒼白。

  女人察覺周容深在為她撐傘,她試探問,“我們認識嗎?”

  他從往事中回神,看清她的容貌,握住傘柄的手一抖,倉促沉落。

  從天而降的劈裏啪啦的雨水砸在他身上,很快浸濕了薄薄一層襯衣。

  女人錯愕,彎腰撿起,遞到他手裏,周容深心頭泛起濃烈的苦澀,她怎會路過這裏,這裏和盛文,和她的新家,和她常去的地方,完全背道而馳,兩個不同的方向,她這樣躲閃,怎會出現在他麵前,還如此狼狽。

  女人結伴而行的姑娘提著兩份糖炒栗子,從街角的櫥窗店跑來,她驚訝看到這一幕,腳下立刻放緩,周容深說了聲抱歉,他眼底蒙上濃濃的晦暗,轉身離開,等他走出幾步,姑娘笑眯眯挽住仍愣怔的女人手臂,“哇,這男人好有氣質,你怎麽釣了這麽好的凱子,還隱瞞我怕我搶你的啊?”

  女人讓她小點聲,別胡說,她並不認識。

  姑娘不信,“得了吧,不認識還給你打傘,怎麽不給我呀,這街道旁這麽多獨身女人,偏偏給你。”

  女子遲疑回頭,周容深失魂落魄的背影在雨幕中踽踽獨行,她小聲說,“他或許認錯人了吧。”

  她想,這一定是這場雨,最令人心疼惆悵的背影。

  他那麽高大,那麽偉岸,那麽矜貴,可他眼底的憂傷,失望,死寂,卻無所遁形,藏匿不住。

  姑娘將空殼丟進水窪,挽著她飛奔,周容深嗅到空氣中逸散開的栗子香,他心口又是一疼。

  何笙愛吃栗子,隻愛吃西街那家小寶栗子,她嘴巴很挑剔,同樣的食物非要執拗嚐出個高低,他記得,他曾聽同僚私下議論,周太太背地和喬蒼通奸,給周局長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他當時早有懷疑,為此勃然大怒,他沒有說,隻是在床上發了狠折磨她,他血紅的眼眸倒映出何笙痛苦扭曲的容色,她被迫承受他近乎要潰散的撞擊,等到他結束,她僅僅剩下半口氣。

  他後來清醒,恨自己太殘忍,那些恩怨還不是因他而起,若她不是他的女人,喬蒼哪裏會緊抓不放。

  想來想去,他都是錯了,故而提早下班去買了一袋新炒熟的栗子,她倒是忘得快,雖有些害怕他,可聞到那香甜,又無比歡喜,她盤腿坐在地毯上懷抱著一筒,用牙齒磕開的模樣,像極了小鬆鼠。

  他覺得好笑,眉眼愈發溫柔,她舔了舔嘴唇,磨他給自己包,他知道她一向囂張,又故作沉了臉色,她嚇得縮脖子,再不敢言語。

  他現在真想,真想再給她買一袋,他一定一顆顆給她剝了喂到她嘴裏,她想要怎樣,他都由著她,可他還有機會嗎。

  他沒有了。

  她再不會那樣天真純淨笑著哀求他,向他討要,她終歸飛向另一個男人懷中。

  他恍恍惚惚,半夢半醒,有些疲憊進入蒂爾大樓,撣去身上的積水,王隊長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喬蒼剛剛離開,不知去哪裏,別墅中隻有何小姐和保姆。

  周容深淡淡嗯,他掛斷乘電梯上樓,部署好之後的公務,換了一套幹淨清爽的衣衫,再次走出蒂爾大樓,他戴墨鏡時不經意看到喬蒼的賓利竟停在門口,他指尖夾著一根燃燒的煙,手肘抵住窗,清俊眉眼朦朧模糊,透過靄靄霧氣,似乎在凝視他。

  周容深心口一沉,拿捏不準喬蒼來意,幹脆默不作聲從另一側門離開,他不願自己的插手為何笙帶來困頓,麻煩,風雨,他哪怕再想教訓喬蒼,痛斥他言而無信,讓她傷神,甚至巴不得流血流汗與他狠狠打一場,發泄他的怒意,他的痛苦,可他沒有資格。

  他幾步跨下台階,身後停泊的車鳴笛示意,一陣閃燈迅速逼近,攔住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下,麵無表情等待喬蒼從車內走出。

  他扔掉煙蒂,腳掌踩滅,遞上一張銀白色的燙金請柬。

  “周部長,七日後的婚禮,我盛情邀請。”

  婚禮。

  七日後。

  她心心念念,她求而不得的婚禮。

  周容深垂在身側的手,起先隻是微微顫抖,複而變得僵硬,緊握。

  這一句話,更勝過殘忍的殺戮,血雨腥風屍骸遍地爆發在他眼前,對他的衝擊和震撼。

  他見多了生離死別,血肉橫飛,他平靜似水。

  唯獨這一刻,世人不是周容深,便永遠不知,他那肝腸寸斷的滋味。

  喬蒼待他接過,目光收回,“周部長是第一位拿到貴賓請柬的賓客。我們這點情分,我自然首先想到你,不能怠慢。”

  周容深倒是寧可他怠慢,寧可他們都在七日後忘記他,等過去了再想起,他不去嗎?他不甘心,他忍不住想看一看,去嗎?他們是趕赴一場婚禮,一場繁花盛開,而他卻是趕赴一場淩遲。

  他拇指掀開扉頁,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

  喬蒼目的達成,冷笑轉身,周容深薄唇顫栗,他艱難擠出一句,“你會照顧好她,對嗎。”

  喬蒼沒有回頭,他修長筆直的腿踏入車中,彎腰的霎那說,“風月沒有去而複返,周部長在官場運籌帷幄,在何笙身上,你遠不如我更懂她要什麽。曾經你能給我的,我不能,我用四年時間把一切不能變成可能。如今我給她的,隻會比你多。”

  車門合攏,揚長而去,沒有塵沙和煙氣,隻有泥濘的水珠。

  周容深在止息的風雨之中,久久未動。

  婚禮上何笙沒有看到他,或者那一刻,她根本未曾想起他。

  那麽多賓客,人山人海擁擠在禮堂內,到處都是麵孔,她匆忙掠過,不曾停泊,哪裏能察覺獨自沉悶喝酒的周容深。

  他沒有入席落座,僅僅是立於牆角,來去無聲。

  他說,“那晚我喝的酒,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苦辣的酒。”

  她不由自主捏緊了桌布,在婚禮上的歡笑,溫柔,甜蜜,落入他眼中,那酒就算好喝,也苦了吧。

  她喉嚨微微刺疼,她曾做過那麽多夢,夢裏這樣的場景,她挽著的男人始終都是周容深,可最終,是喬蒼牽起她的手,將這場夢變成了現實。

  她紅了眼睛,不動聲色抹去,艱難扯出一絲笑,“以後歲月長,我今天得到的,你也能。”

  他問是嗎。

  她用力點頭,剛抬起眼眸,又被他目光看得酸楚。

  “容深,這世上比我好的女人。”

  她沒有說完,周容深打斷她,他聲音內染著笑意,故作輕鬆說,“我知道,比你好的女人很多,我也這樣覺得,以後再不會有人為我惹麻煩,招蜂引蝶,害我時刻擔憂,這些要命的差事,讓喬蒼去扛吧,我也清靜些。”

  她咧開嘴笑,笑著笑著,那些眼淚便流回心底。

  這場錯過,她也有遺憾。

  她在想如果她男人依然是周容深,歲月會是怎樣。

  那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也一定很美吧。

  她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周容深目送何笙走出那扇搖曳晃動的門,奔馳載著她,從視線中徹底湮沒。

  他早不自覺握緊拳頭,心口翻江倒海的劇痛,幾乎把他熔化成一灘水。

  倘若兩年前他沒有離開,她會是他的新娘。

  為她盤起長發,穿上婚紗,擁著她走過殿堂的男人,一定是他。

  這世上的陰差陽錯,真是錐心之痛。

  他起身穿好西裝,毫無征兆的,一抹高大人影迅速逼近,不知從哪個角落走出,將他堵截在走廊。

  周容深脊背一僵,他皺眉注視麵前坐下的男子,他雲淡風輕,招手要了一杯雞尾酒,唇角噙著似有似無的笑,喝得津津有味。

  周容深動作停止,“你怎麽在這裏。”

  酒水是涼的,曹荊易也不知在吹拂什麽,他薄唇抿成十分好看的弧度,溢出一縷縷冷氣,擊打著杯口,蕩漾絲絲漣漪,“等你。”

  他說完悶笑,“等你告知我,那場婚禮的觀後感。”

  周容深再度坐下,握住僅剩半杯的白葡萄,“你沒有去。”

  “去什麽。”

  曹荊易胸有成竹,對一切盡在掌控,“早晚還是要結束,何必看一場知道結果的戲。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越是甜蜜,如果經不住現實的拷問,錘煉,它脫落那層糖衣時,它的味道會是極苦,連黃連都不能比擬。”

  周容深與他相識十餘年,曹荊易是怎樣的人他再熟悉不過,不動聲色無風無波的皮囊之下,藏著一顆格外奸詐陰狠的心,他沒有喬蒼嗜血,猖獗,也沒有自己沉穩算計,他卻是奸,以白道的身份做掩飾,行大奸大惡之事。

  他說出的話,一定會成真,除非他肯罷休,但他說出的話,十有八九決不放棄。

  周容深頓時提起一顆心,“你想怎樣。”

  天際一團火燒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移動,很快暈染成一大片,遮蓋住雲朵,以及黃昏的蒼穹。

  櫥窗內兩個男人相對而坐,半個小時後似乎不歡而散,周容深滿身戾氣,推門而出,在離開的霎那,他側頭對不遠處背對他慢條斯理飲酒,一臉淡笑的曹荊易說,“從前不知,你這樣恐怖。”

  他笑容加深,閉目回味酒的餘韻,自始至終不語。

  盛文大樓七層總裁辦中,喬蒼正與下屬交待中澳合作,中方製造和出船的繁瑣事務,圖紙堆滿辦公桌,淩亂勾畫著,辦公室門外的走廊,忽然打破寂靜,傳來紛擾嘈雜的爭執,此起彼伏的腳步迅速逼近,兩道人影從玻璃上交纏晃動,很快發出劇烈的砰響。

  衣著豔麗張揚的女人一言不發大步跨入,秘書的手臂被兩扇門夾住,他見事情無可挽回,裏麵的人已經被驚動,頓時大驚失色,撤回了那隻撈空的手,非常氣餒對桌後皺眉的喬蒼說,“抱歉,喬總,我辦事不力,沒能阻攔住梁小姐。”

  喬蒼揮手示意他下去,幾名部下很會審時度勢,匆忙合攏了文件,相繼離去。

  偌大的辦公室隻剩下他們兩人後,梁蘅芷格外自如徑直走入,繞過桌角,雙腿分開,裙底春光乍泄,她絲毫不改,騎坐在他身上。

  喬蒼垂眸凝視她的姿態,梁蘅芷兩條手臂勾住他脖頸,嫵媚的臉孔浮現幾分冷意,“怎麽,過河拆橋?背著我一聲不響把婚結了,這麽盛大的婚禮也不邀請我。”

  喬蒼若有若無的笑,“邀請了你,你不是要砸我的場。”

  “你也知道。”

  她一隻眼危險眯起,“你讓我連一丁點希望都看不到,我自然就隻能魚死網破,破罐破摔。”

  她俯身,胸口擠出一道深溝,隔著襯衣貼合他胸膛,感受他心髒強健的跳動,她紅唇掃過他耳畔,“如果那碟錄像,被何小姐看到,你猜她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