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爰無反顧爰入迷途
  惜惜未滿月夭折,是喪中大喪,名義又是私生女,葬禮不能大操大辦,喬蒼在特區最好的陵園買了一塊墓地,將她火化下葬,碑文書寫喬蒼、何笙之長女,喬慈。

  安葬那天我沒有去,容深離世後,我已經沒有勇氣再麵對一次生死離別,那樣一塊石碑,沒有生命,沒有溫度,寸步不能移,埋葬進去就是永生永世,直到風化腐朽,連灰塵都不剩,如果人有靈魂,為什麽死後都不得自由,這樣悲慘的事,何必去看。

  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著一座千涸的魚池,保姆端了茶盞送過來,放在旁邊的石桌,“夫人,副市長太太早晨來過電話,問您方便嗎,她想來瞧瞧您。”

  我沒說話,她歎了口氣,“我知道您好強,不願受別人同情伶憫,替您推掉了,她讓我支會您,等您心情好些,記得聯絡她。”

  我目光穿梭過枝椏,樹葉,落在盛開的繁花上,那花開得真漂亮,南城的花,總是比北城妖豔,北城清冷,

  四季分明,花也分明,這裏總是花團錦簇,我間保姆這是什麽樹,她叮著看了許久,“我也沒見過,或許是槐樹吧,香味很像。”

  她抬起手摘了一朵,插入我頭發裏,我露出一絲笑容,間她好看嗎。

  保姆也跟著一起笑,“好看,夫人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秋千飄蕩在空中,將前塵往事恩恩怨怨都一並如灰塵遺漏,我垂眸看自己被吹揚起的裙擺,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隻有二十二歲,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我經曆了喪夫,喪女,於人世間百轉千回,世人罵我自作自受,罵我歹毒狐媚,卸下這樣一副不堪皮囊,我不過才雙十年華。

  這一生好與壞,善與惡,等我走完,自有後人評說。

  我腳尖支地,停下浮蕩的秋千,起身時對保姆說,“把它卸了吧。”

  她問我為什麽,您不是很喜歡嗎。

  我說再養一池魚,把庭院裏種滿花草。

  “可以按您說的做,也不必拆掉秋千,擠一擠都能盛下的。”

  我朝屋裏走,保姆在我背後原本跟了幾步,忽然停下往相反的方向,幾秒鍾後她叫住我,“夫人,林小姐來了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鐵門外站著寶姐,她戴了一頂遮陽帽,身後拖了隻巨大的行李箱,看樣子要出遠門,順道來和我辭行。

  我讓保姆請她進屋,沏了兩杯茶水,她在我對麵坐下,笑著說,“你比我想象中好一些,我還以為你悲痛欲絕下不來床了?”

  “我有那麽脆弱嗎,我知道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天大的委屈也得咽下去。人這輩子好吃好喝為自己,臉麵是活給別人看,我隻要有一口氣在,都不會垮掉。”

  寶姐拍了拍自己的箱子,發出砰砰的悶響,“這幾天你保重,我不在特區,你連幫手都沒有。我下午趕飛機去一趟帝都,天上人間查封這麽久,小姐都跑天律的場子做,江南會所四大頭牌有兩個讓髙官包走了,我懷疑是喬先生安插在他們身邊的美人眼線,我得找兩個天上人家的頭牌補缺,不然生意都讓廣州的場子搶走了。你不知道現在夜總會競爭多激烈,廣東省權貴也就那麽千十來人,場子不下幾百個,狼多肉少,丟了就回不來了。”

  我間她去多久。

  “順利幾天,不順利一個月沒準。”

  她喝了幾口茶水,“喬先生現在公司、碼頭、賭場、會所,分身都忙不過來,還要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妻子的顏麵要過得去,剩下時間都在陪你,他是人不是神,累垮了你就什麽都沒有了。惜惜確實枉死,可錯不在他,你讓他什麽都拋下報仇,你間過他手下這麽多條性命嗎?他一聲令下,那些人要赴湯蹈火,多少家庭破碎。何笙,你習慣了不擇手段,這一次你隻能等,因為沒有人對付得了常家,這世上都沒有人?”

  我清楚喬蒼是臥薪嚐膽的人,他這輩子都不知道衝動魯莽是什麽,他就像一隻優雅厚利的豹子,看上去總是無比慵懶,悠閑,徘徊在野獸的戰爭之外,一旦他出手,瞬間就可以扼殺獵物,屍骨皚皚。

  我往她茶杯裏丟了一顆萆莓,“你替他當說客來了?”

  她晃了晃杯子,叮著那孤零零的粉色果實,“喬先生是值得托付的男人,拋開他已婚,沒有什麽不好,男人涼薄絕情總比風流多情好,隻要對你有情就夠了。你這麽多年都有男人依靠,忽然寂寞日子會很煎熬?”

  我笑著說知道了。

  這幾晚喬蒼都趕在七點之前回來陪我用餐,吃過後在庭院裏趁著月色散步,他也會講幾個笑話,內容很無趣,但他認真的樣子很好笑。我們圍繞那棵樹走路,他牽我的手總是很緊,仿佛鬆開我就會消失在月光裏。

  入夜我洗了澡準備去露台澆花,剛走出房門聽見對麵書房傳來一聲男人的咳嗽,不是喬蒼,而是韓北。

  他提到了珠海,我立刻意識到與常秉堯有關,悄無聲息靠近那扇虛垵的門,喬蒼間韓北常老所有勢力相加一共

  有多少人。

  “不精確零頭的話,有三千一百人?其中一千人負責夜夜笙歌和紅A賭場,一千五百人在珠海做港口和走私生意,還有五百人分布各個區域收租子,搶地盤,給他聯絡官場,商賈,那些有頭臉有勢力的,算他在場麵上拿得出手的鷹爪,一百人的小分隊在金三角掌控消息,人少都是精英。”

  “吧嗒”一聲,喬蒼折斷了手上的玉煙嘴,像是碎裂的粉筆,頃刻間成了塵末,從掌心稀稀落落溢出。

  他眉目冷峻,“怎麽又多出三百人,什麽時候的事,珠海的眼線都他媽聾了還是瞎了。”

  韓北說,“雲南邊境十天前進來三十輛貨車,走的滇204國道,當時趕上周邊三個攝像頭都出問題,邊防監控廳也沒有留意,滇204國道是緬甸進入雲南邊境的必經之路,駐守卡子口的武警每天接待這樣的貨車成千上萬輛,這三十輛車又在即將換崗前武警最懈怠時,很容易進來,當時以進口水果作垵護,一共偷渡三百名退伍官兵,全部投到常老麾下,他為什麽毫無征兆如此大手筆招兵買馬我也不清楚,蒼哥您給我點時間,我會查清楚。”

  喬蒼眯眼凝視牆壁一角閃爍的燈光,他不知想到什麽,忽然臉色一沉,抬手掃落了桌上所有陳設,他動作千脆利落,又很迅猛,劈裏啪啦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裏震蕩,四麵牆壁都是回音,煙灰缸破碎的霎那,喬蒼起身踹翻了座椅,韓北巋然不動立在狼藉之中,對砸落在身上的東西無動於衷。

  “我們現在有多少人?”

  韓北說,“金三角損失了兩百人,又調集過去五百人,留在廣東可用勢力不足兩千。”

  喬蒼聽後閉上眼睛,“有叛變的嗎。”

  “我們留在珠海的兩支人馬,投誠常老了,損失一百餘人,消息收到這麽晚,就是這個原因。”

  喬蒼放在桌上的手倏而握成拳,我從他臉上看到一絲複雜的無力的震怒的狠意,幾乎隻是一晃,便消失無蹤。

  常秉堯在南省是老牌的黑老大,叱吒江湖半個世紀,他的號召力非常驚人,是作為後生晚輩的喬蒼比擬不了的,現在他們相差一千人,常秉堯如果不是年歲大了,又沒有子嗣繼承,他還真不會甘心把黑道的半壁江山讓給喬蒼

  我默不作聲離開走廊,回到房間等了一會兒,我聽見腳步聲往樓下去,很長時間都很安靜,我推開一道門縫,書房燈火依然亮著,保姆送走韓北衝了一杯咖啡,我叫住她,讓她交給我,打發她去休息。

  我用腳尖輕輕抵開門扉,喬蒼背靠牆壁揉揑眉心,察覺門口人影晃動,透過手指看了一眼,“還沒有睡?”

  我裝作不了解發生了什麽,間他怎麽把東西砸了。

  他落在鼻梁上的手放下,臉上恢複往日的溫柔,將我拖入他懷裏,“嚇到了?”

  我眼眶酸視,不想讓他看到,主動伸手抱住他,他感覺到我手臂用力圈住他的腰,微微一僵,我下巴抵住他肩膀,此時玻璃外萬家燈火,沒有行人,沒有車輛,隻有點燈的湖泊,點燈的樹,和湮沒在星光裏靜謐的花圃。

  我沒有忍住,在他懷裏咯咯笑著說,“遇到你之後,這座城最好,最壞的樣子,我都見過了。”

  他嗯了聲,“然後。”

  這一刻太美,玻璃上是我和他糾纏的身影,像並蒂蓮,盛開在闌珊的昏黃裏。

  “不管以後怎樣,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他將我抱得更緊,他說會。

  “隻會是我恨你,你不會恨我,對嗎。”

  他悶笑出來,“我也恨你?恨你沒心沒肺,不論我怎樣,都不肯將周容深從你心上剔除。”

  我將臉孔仰得更髙,我頭頂的燈,依然投射出我和喬蒼擁抱的影子,似乎這裏的每一處,都是我們。

  “我要你說你一輩子都不會嫌棄我,不會厭倦我。”

  他非常順從重複了這句話,我笑出來,笑著笑著霎氣彌漫,我掙脫他的懷抱,攛著他的臉狠狠吻下去,像發泄,又像是痛苦,更像是歡愛,他張開嘴迎接我的舌頭,分不清誰的唾液,誰的唇,我們吻到天昏地暗,吻到時間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