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黃河兩岸
  西北方,日頭正中,陽光照耀著奔流不息的黃河。波光粼粼的河麵看得人有些炫目。姬舟裹著厚厚的皮裘站立在戰車上。微涼的河風撥弄著他的發絲。兩頰微微泛起的紅暈在顛簸中緩慢的擴散。他捂著胸口輕咳了幾下。這多病的體質,顯然又染上風寒。

  不久後,道路逐漸平整,戰車不再顛簸,姬舟回身看向後方。行進中的大軍黑壓壓的一片。煙塵滾滾的遠方,天地也隨之變得混沌。

  他感歎著磅礴的行軍氣勢與那波濤洶湧的黃河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二者缺失其一都不會令他生出這般豪情。聽著旌旗獵獵以及偶爾傳來的戰馬嘶鳴,姬舟百感交集。

  曾幾何時,他因命運而感到不公,渴望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來改變現狀。然而,在這短短不到一月的時間裏,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這不真實的感覺讓他如夢似幻又有些茫然無措。

  已是中軍主將的諸師瑕與姬舟共乘一車。諸師瑕看著對方悲喜交加的神情,遲疑的問道:

  “君上在想些什麽?”

  “沒什麽。隻是苦惱該如何做好這國君。”

  孱弱的姬舟笑容和煦。諸師瑕哀歎著表達同樣的心情。

  “臣也不知該如何勝任這將軍之職,亦是苦惱不堪。”

  這似乎是個冷笑話。對於諸師瑕而言,他如今的權勢與地位完全是其父趕鴨子上架的結果。姬舟此時已然笑得連連咳嗽,似是打趣的回道:

  “寡人與卿慢慢琢磨,你我一同苦惱。”

  兩人相視一笑。這時,有斥候來報。

  “報!中行氏遣使送來書信。”

  諸師瑕接過斥候呈報的竹簡,隨即遞到了姬舟的麵前。二人都有些疑惑。諸師瑕衝那斥候問道:

  “汝可曾詢問清楚,那使者是由國城而來,還是牧邑?”

  “回稟將軍,小人不知。使者隻言,奉中行氏家主之命,此刻正於前軍處等待。”

  興許是出於安全上的考慮,前軍的將官未將使者帶來。畢竟,眼下戰與不戰尚無定數。諸師瑕無端的笑了笑,隨後擺手讓那斥候離開。

  在他看來,叛軍一定是慫了。中行氏擔心牧邑有失,糧道被斷,所以這才派來使者主動示好。

  想到這裏,諸師瑕笑著看向姬舟,小聲問道:

  “嗬嗬,君上提兩萬之眾,晉人畏懼。想必是來求和的。”

  姬舟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竹簡卷起,遞給諸師瑕看:

  “中行氏向我軍借道,希望能安然渡過河水。”

  諸師瑕“啊”了一聲。將那書信快速的審閱了一遍。隨後,眉頭緊皺。

  “嘶!這是為何?毫無道理呀。”

  信中提道,中行寅將進言周王認可姬舟的國君地位,還會將姬費作為人質秘密交給他。這極具誘惑的條件,僅僅是為了安渡黃河,希望衛軍按兵不動。

  諸師瑕有些不解。如今的叛軍已是強弩之末。主力被困在朝歌,就憑牧邑那點殘兵不乖乖束手就擒,竟還恬不知恥的派人談判?他們何來的勇氣?真以為如今仍有實力讓衛人屈服?

  正值疑惑之際,隻聽姬舟說道:

  “寡人亦是困惑。中行氏如欲南下,何不向鄭國借道?如此舍近求遠,豈不怪哉?”

  鄭國第一個響應叛軍。雙方軍事同盟的關係早已確立。此時中行寅不求助盟友,卻是求助於衛,明擺著沒安好心。

  “莫不是又想故技重施?”

  諸師瑕猜測著對方的意圖。他擔心中行寅以假途滅虢之計攻取城濮,再次上演脅迫國君,愚弄衛國的把戲。姬舟也頗感困惑,不由地將目光偏向後方,看著河對岸的方向,歎了聲:

  “哎!若是蘭兒在此,寡人便能無憂了。”

  諸師瑕亦有同感,點了點頭,說道:

  “不如...暫且拖延些時日,先將書信送至熒澤,待二公子看過後再做回應?”

  二人達成了共識。隨後,命人打發走了使者,便立刻派出一小隊人馬帶著書信趕赴熒澤。

  可歎姬舟身邊的智囊,無一人隨行。姬蘭與王詡姑且不論,就連向來沉穩的史司徒也因農事被困在城濮難以抽身。

  到得大軍抵達目的地,已是日落十分。一隊化妝成流民的間人悄然離開了癝延駐地,沿河西行。遠處五裏的地方,便是鄭、衛兩國的邊境。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渡過黃河,潛入鄭國北方唯一的邊陲大邑——共城。在那裏打探關於中行氏大軍下一步的動向。

  任務其實很簡單。鄭國支援叛軍的糧草都在共城統一調度,隻要摸清糧草具體的動向,大抵便能推測出中行氏大軍的去向。畢竟,數萬人的吃喝不是筆小數目,僅憑中行氏的能力暫時還無法解決。衛國北邊已經沒有糧食供他們補給,除了洗劫南方的城邑,似乎棲身於鄭國會是叛軍目前最理性的選擇。

  可笑奉天子詔命討逆的中行寅尚未聯合幾路諸侯便要仰仗他人鼻息。興許還會陷入任人宰割的尷尬境地。這盟主當得委實憋屈。

  眾人很慶幸,此行沒有生命危險。中行氏的軍隊仍滯留在牧邑,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摸清糧草的動向。

  抱著這樣的心情,他們匆匆的趕路。漸漸昏暗的光線將河岸兩旁裸露的沙地染成了暖黃的顏色。尚未走出一裏,河對岸突然無端的騷動起來。

  密密麻麻的斑點不規則的晃動,好像無數隻螞蟻在雨前鑽出蟻穴,聚集在地麵上爬來爬去。看得人毛骨悚然。

  “是我眼花了嗎?對麵有人。”

  察覺到河對岸的異狀,一些人揉著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先前那裏分明還是色彩斑斕的石頭。大部分人都是這麽認為的。或許是此處河床較寬的緣故又或是天色昏暗視野不夠清晰。他們一路行軍,也曾看到過簡易的窩棚,紮好一半的木筏,燒焦的石頭以及骨瘦如柴的饑民。不過,那些都是稀稀拉拉的分布在河對岸。哪兒有眼前這般龐大的規模。

  “見鬼了!這足有數萬人吧?他們為何聚集在此處?”

  話音方才響起,隻見對麵攢動的斑點猶如掀起的浪潮,開始向上遊傳遞。整條河岸頓時沸騰起來。

  “娘的!這到底是怎麽了?”

  此情此景,看得一行人也都緊繃著神經,隨著難民的節奏也無端的緊張起來。一行人都是從南方權貴臨時組建的軍隊中挑選出來的,他們幾乎沒有人上過戰場。

  “沒見過世麵的家夥。北地兵災又值饑荒,對麵自然是逃難的饑民。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快些趕路。”

  領頭的男子發了話,可眾人還是看著對麵,腳步慢吞吞的移動。

  “這動靜未免也太大了些。難道不奇怪嗎?”

  男子被屬下質疑,有些不爽的回道:

  “我大軍兩萬之眾,沿河紮營,少說延綿三裏。對麵皆是膽小如鼠的百姓,若是沒有動靜,那才是真的見鬼了。”

  說話的男子是位兩長,曾被征召入伍,在朝歌北邊的鄴城服過兩年的兵役。雖是駐守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野中,但也與晉人有過小的摩擦。麵對這幫未經戰事的新兵,他有著足夠的自信讓屬下們信服。

  他的話似乎起到了作用。眾人加快了步伐。可是,不一會兒,對麵的人潮也向著同樣的方向開始緩慢的移動。隊伍裏有人開始焦慮起來。

  “沿河若都是這般景象,我等當如何渡河?”

  想來,河對岸的難民亦是延綿了數裏。兩方都想渡河,他們若是當著難民的麵乘筏逆流而下,姑且不說有暴露的風險,怕是會被當成傻子來夾道歡迎。

  兩長有些糟心,憂慮的看向前方。

  “自當先入鄭國,再想辦法。”

  行了一個時辰,天色已黑。一行人尋了處沿河的窪地,準備在此先將就著歇息半晚,待到雞鳴過後,再趁著夜色偷偷的越過邊界。

  兩長隨即吩咐眾人做起事來。有人拾柴生火,有人打水造飯,還有人拔來幹草,鋪在地上充當床褥。

  不久後,他們圍聚在火堆旁吃起了幹糧。嚼著硬邦邦的豆子,就著熱騰騰的湯水。諸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滿足的神色。

  想象之中的軍旅生活似乎也沒那麽枯燥。新兵們顯得尤為亢奮。隨口說些稀奇古怪的猜測。諸如,萬一他們睡熟了,無人站崗,河對岸的饑民會不會遊過來將他們生吃活剝了?

  許多人被嚇得麵色鐵青。然而,恐怖的猜測卻是愈演愈烈。

  “你們說這火光會不會引來鄭國的軍隊?他們此時正往這邊趕來呢。”

  “嗬嗬,鄭人若是抹黑過來將我等虜去,怕是會被充作勞役,折磨致死。”

  兩長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蠢貨!此處乃是窪地,不易被人察覺。再說了,此乃我衛國的地界,何來的鄭人?”

  話語中有些責難的意味。諸人噤若寒蟬。氣氛頓時尷尬起來。兩長站起身,爬上那低矮的土坡。走出了窪地,他側身看向下方的眾人。

  “明日造筏泅渡皆是苦活,爾等早些歇息,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男子半身的輪廓沒入黑暗之中,配合著低沉的話音顯得異常恐怖。此時,下方的同伴紛紛點頭應諾,沒人再敢口無遮攔的說笑。

  回想起駐守鄴城之時,他也曾像這幫新兵那樣,整日期待著晉軍的到來。偶爾說些熱血的言論,便會被老兵們一通訓斥。最後,隻能乖乖的聽著。然而,到得真正遇上了敵人,他才明白前輩的教誨是多麽的重要,至少能讓自己活著歸家。

  他回過身,走入黑暗之中。這時,身後有人緊張的詢問道:

  “兩長!您上哪兒去?”

  他沒好氣的回了句:

  “屙尿。”

  走出十數步,他猶豫著停了下來。目光不由地望了望西邊。

  遠處地勢起伏,漆黑的夜色中夾雜著零星的火光。想必是鄉野之中的農舍。近處茂密的叢林,搖晃的樹影將漆黑的顏色無盡的延伸至天際。夜幕隨之開始下沉,天地交融間,黑暗仍在繼續的延續。

  兩長沒有走入樹林,而是就近尋了處草叢。正準備解下腰帶,目光又不受控製的朝河岸邊掃去。

  果然還是被剛才的言論影響到了。縱然不去多想,腦海裏仍會浮現出一些可怕的畫麵。

  河水嘩嘩的流淌,持續的聲音掩蓋了周圍的蟲鳴。兩長站了許久,待到確認過河岸旁沒有動靜,這才安心的放起水來。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緊張的看著密林深處。

  就在這時,身後陡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聲音密集而微弱。男子的身體如觸電般抖了一下,汗毛頓時倒豎。

  “何人?”

  猛一回頭,瞧見同伴們正聚在自己的身後。他破口大罵:

  “操!你們這幫兔崽子,想嚇死老子啊!”

  “嗬嗬,小人們不敢。隻是...也有些內急。”

  一群人撓著腦袋傻笑。他們嘴巴不說,但心裏總歸是有些害怕。隨後便圍在那草叢邊開始了澆灌的工作。

  “河對岸的人為何不生火呢?”

  “他們連飯都沒得吃,生火又能作甚?”

  新兵們談論著無聊的問題。兩長正打算先一步離開這裏。可是,剛邁出一步,神經驟然緊繃。目光下意識的掃過河對岸。之後,由東向西再由西向東,反複掃視了數遍。他似乎想確認些什麽。

  “兩長!該回去了。”

  身後傳來了催促的話音。他像是沒有聽到,呆呆的站在原地,目光凝視著來時的方向。

  按照周曆,此時已是春末三月,但實際還是一月底,溫度並不高。加上偶爾降雨,夜晚若是沒有相應的保暖措施,缺衣少食的流民是很難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的。露宿荒野,烤火取暖是必然的措施。

  然而,當下不僅是河岸旁看不到一絲火光,就連更遠處的丘陵地帶亦是一團漆黑。他想不通,牧邑就在對麵不足十裏的地方。如此繁華的大城邑,周圍又分布著許多村落。縱使已被叛軍占領,但那裏居住的衛人也不至全部遭到驅逐或是屠戮。沒有火光,這委實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