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鴟夷子皮
  歸心似箭,僅行進了半日,孫武等人便已抵達了黃河岸邊。墨翟擔心連續趕路三位老人會吃不消,於是,傍晚十分,他們在河岸旁停歇升起了火堆,四人背靠著馬車,圍在火堆旁將就著過了一夜。

  早晨醒來後,已是日出東隅。墨翟捏著酸澀的脖子,望著前方波光粼粼的河麵。

  河水看似平靜,但河麵上泛起的光斑竟是碎裂的浮冰。冰層微薄,但能感受得到水流依舊湍急。

  “你這小子!還真是能睡。帶你出來見見世麵,你不照顧老夫等人的起居也就罷了。反倒是連累我兩個老仆來照顧你,像話嗎?”

  孫武沒好氣的將一隻烤熟的魚丟了過去。墨翟趕忙掀開搭在自己身上的毯子伸手去接。

  “哎呦!燙!燙!”

  烤魚被他捧在手中,燙的墨翟齜牙咧嘴。孫武的兩位老仆人看著少年滑稽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墨翟尷尬的躬身,向兩位老者表示感謝。其中一人說道:

  “吃完了,過來喝碗魚湯,暖暖身子。”

  他拿著木勺,敲了敲架在火上的陶罐,示意墨翟魚湯就在裏麵。

  馬車早已套好,三人似乎在等他起床後出發。

  墨翟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表情極為尷尬。他一邊吃著烤魚,一邊收拾起自己的鋪蓋。

  “孫老!我等為何要沿河水北上?經魯國再入齊地,豈不更安全些?”

  “此行不可節外生枝。沿河水入齊地,速達臨淄方能避人耳目。如今衛、晉流民皆已聚於南下之路。魯國乃禮儀之邦,前去避禍之人必不再少數。故而,北上經戲陽,渡河水反倒是太平許多。”

  衛國的北方與晉、齊兩國接壤。當下戚城周圍陳兵十萬,由晉國而來的難民不敢至此,擔心被四卿的軍隊抓回國內。於是,幾十萬人被囚困於衛國黃河以北的東南一隅,也就是牧邑附近。想來,南下鄭國,東到宋國,北上魯國與齊國都是難民逃生的去路。

  如今,智、趙、韓三家的兵馬將戚城圍得水泄不通,必然抽調不出足夠的兵力去封鎖戲陽城以及被黃河截斷的衛、齊邊境。如此,沿黃河北上直抵齊國方為捷徑。孫武渾水摸魚的本事,直叫墨翟佩服。

  “不愧是孫老。反其道而行之,實在是妙!”

  “少拍馬屁!用過飯食,你快馬先行到前方打探。兩日內,我等必須抵達戲陽城。若途中不幸遭遇晉人的斥候...”

  話到此處,孫武如往常般掏出隨身的酒葫蘆,猛地灌了一口。

  “那我等便隻得棄馬泅水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墨翟想象著在河水之中透心涼的感覺不禁打了個寒戰。

  隨後,他草草喝了碗魚湯便跨上大馬,先孫武等人一步,到前方打探去了。

  此時的黃河,尚未因水土流失變得渾濁不堪。近來的雨水並不充沛,氣溫也隨之緩慢的攀升,沿岸的枯黃景象稍顯一絲綠意。

  墨翟往返於河岸旁的黃泥小道,沿途看到些破敗的房舍以及臨河飲水的動物。想象中的危險不曾出現,幾個往返便已至正午十分。

  此時,黑馬喘著粗氣,搖頭晃腦的馱著墨翟回到了馬車旁。墨翟即刻向孫武匯報起了自前方打探的情況。

  “前方三裏皆無人煙。估摸著行至申時應是安全。不如我等先歇息片刻,再行趕路,孫老以為如何?”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孫武鑽出車簾,站在車轅上望了望前方。

  遠處是一片開闊的泥沙地。斑駁的棕綠色向著河水處蔓延。幾團枯萎的水草突兀的長在那裏,看上去像是河道幹涸了不久。河床顯得很低。河水匯聚於此,形成一汪湖泊。然而,河麵平靜無波,絲毫沒有水流的跡象。

  孫武看了一會兒,旋即,一躍而起,跳下馬車。

  “嗬嗬,甚好。前麵有處淺灘,我等去摸些河鮮。午飯算是有著落了。”

  墨翟點了點頭,他正有此意。孫武舒展著酸麻的腰背,獨自向前走著。

  “哎!老嘍。真是不中用了。”

  墨翟牽著大馬跟在老人的身後。

  “嗬嗬,就憑您老這身手,誰會相信大名鼎鼎的孫武乃是耄耋之年的老翁?”

  孫武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墨翟一眼,有些自嘲的說道:

  “大名鼎鼎?嗬嗬...年少成名可不是什麽好事。”

  隨後,他衝駕車的老仆招了招手:

  “都下來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兩個仆人應了聲便也下了馬車。於是,一行人晃晃悠悠的朝著那淺灘處漫步而去。

  走到近處,兩位老仆喜上眉梢。

  孫武說得沒錯,先前看到的棕綠色都是河蚌。三個老頭本就是齊國人,自幼便懂得撿海貨,吃海鮮。河鮮對於他們而言,自不在話下。兩個老仆不一會兒便撿了一大堆。

  嫋嫋的炊煙伴著午後的陽光,四人在這大災之年享受著有酒有肉的生活,簡直奢華的讓人嫉妒。墨翟作為標準的中原人很少吃這些東西,開蚌的動作顯得有些生澀。老仆笑著問道:

  “自太望公治齊百餘年來,我齊國雖不盛產米糧,但先後滅十餘國而獨霸一方。墨子可知這是為何?”

  墨翟好不容易撬開了一隻河蚌,正準備去吃裏麵的蚌肉。聞聲後,忙放下匕首回道:

  “自是因魚鹽之利,國富而民強,管子九合諸侯助桓公成就霸業。”

  顯然這是常識。墨翟回答的極為自信。老仆笑眯眯的捋著胡須道:

  “非也。我齊國百年來用兵無數,多有敗績。墨子言民強,老仆可不敢苟同。”

  這話似乎很有道理。齊人善經商卻不善打仗,以往的敗績數不勝數。

  墨翟思索了片刻,仍不得解。

  “恕翟愚鈍,還望老翁解惑。”

  “嗬嗬,自然是會吃嘍。”

  “呃...會吃?”

  墨翟微微有些錯愕,老仆將一隻開好的河蚌遞了過來,笑道:

  “嗬嗬,正是如此。每逢大災之年,齊人便靠水吃水,民則不至餓死,國方可休養生息。越人亦是懂得此中道理,故而,十數年間覆滅吳國。我齊國久戰東夷,統一各部亦是如此。”

  說罷,老仆嫻熟的又打開了一隻河蚌。“吸溜”一聲將蚌肉吸入口中,大嚼起來。

  墨翟覺得對方講的很有道理。中原人似乎隻會靠山吃山,而這靠水吃水的本事確實不如越人與齊人。

  孫武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冷哼一聲:

  “愚者不知天命而無畏也。熒澤多災便是衛人效仿越人沿河耕種,乃致水道不暢淤積成澤。黑龍潭泥沼遍布,始之於此。”

  在熒澤待得這些時日,孫武熟悉了周邊的地理環境後,發現熒澤頻頻爆發水災就是與改道黃河灌溉田地有關。

  此時的黃河在熒澤附近分流成兩條。一條流經晉國、中山國、燕國進入渤海。而另一條則流經齊國直接進入渤海。由於熒澤的地勢較高,處於黃河的中下遊。上遊一旦降雨頻繁,熒澤位於河道的三岔口便難以泄洪,因而受到水患的影響。

  墨翟與兩位老仆自然沒有孫武看得那般通透。不過,對方的話他們倒是信服。熒澤曾經的輝煌確實是因沿河耕種才使得一方百姓富足。

  酒飽飯足後,吹著河風,曬著太陽,四人小憩了一會兒。到得臨近申時,悠揚而有節奏的喊聲自遠處漸漸傳來。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諸人。

  墨翟有些慌張,不知所措的看了看馬匹以及諸人腳下散落一地的蚌殼。孫武皺了皺眉,隨後一個健步跳上馬車,眺望遠方的情況。

  他們的正前方,不足百丈,一群估摸著三十人的隊伍正沿著河岸喊著號子向這邊緩緩行來。這群人中有衣衫襤褸的奴隸,也有手持兵刃身著玄色衣袍的武士。

  隨著隊伍向前行進,孫武瞧見那些衣衫襤褸之人皆是佝僂著身子。幾條繃得筆直的繩索漸漸顯露。順著繩索延伸的方向,河道上竟然出現了一條船。船體不大,似乎隻容得下兩輛馬車。在繩索牽引下,那船正逆流而上。

  原來是幫拉纖的奴隸。這倒是新奇了。他們北上的道路隻途徑一座戲陽城。戲陽乃是一座城野,城市不大,但有船可渡黃河。不過,戲陽距離此處仍有百裏之遙。一艘船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這裏,委實令人意外。

  孫武立於馬車之上,絲毫不擔心被對麵的來人發現行蹤。不久後,看清了那船杆上懸掛著的東西,老人的嘴角無意間流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旋即,衝著老仆與墨翟揮了揮手。

  “嗬嗬,今日有貴人相助。快收拾一下,隨老夫迎客。”

  三人趕忙收拾起來。墨翟將木碗洗淨後放入馬車中,仰望著孫武那巋然不動的身形,心中暗想。

  “不愧是孫武!在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故人,真是交友廣博啊。”

  收拾妥當後,四人駕車的駕車,騎馬的騎馬立即朝著不遠處的人群迎了上去。

  八名持劍的武士瞧見三個白發老頭駕車而來,緊隨其後的還有個會騎馬的中原人,不免有些錯愕。雖未表露出明顯的敵意,但手掌已按在劍柄之上。領頭的武士大喝道:

  “前方何人?速速停下。”

  馬車在距離人群正前方不到兩丈的位置停了下來。孫武一踮腳,飛身一丈來高落到了那喊話之人的麵前。對方頓時被孫武的身手嚇了一跳,不由地向後退了兩步。

  “爾等受命來此等候,莫非不是在等老夫?”

  孫武怒視著那人。絲毫看不出是在扯謊。武士被其震懾,心中發怵,回道:

  “老丈怕是搞錯了吧?我等來此的確是在等人,但並非是在等老丈。”

  孫武眯著眼睛,淡淡一笑。

  “鴟夷子皮。”

  那人聽到這四個字後,身子不禁一顫,趕忙湊了上去,抱拳施禮。

  “不知大人已至,恕小人眼拙。大人可否將信物與小人一觀。”

  孫武自懷中摸出個精致的木犢。隻是在那人眼前一晃,對方便嚇得雙腿發軟,立時拜倒在地。

  “小人該死。不知管事大人親臨,還望大人恕罪。”

  “別廢話了。快將船靠過來。老夫還有要事在身。”

  一旁看戲的墨翟簡直對孫武佩服的五體投地。

  隨後,木船靠了過來。由於此處河床較低,很容易擱淺。船距離岸邊還有兩丈便不敢再靠近了。纖夫們就地取材,紮了竹筏這才連人帶馬一同運上了大船。

  比預料中提前一天渡過了黃河。如此,既避開了晉人的威脅同時又身處於兩條河水之中的衛國北地,亦是沒有流民的困擾。這下一行人也安心了許多。

  下了船後,孫武等人大搖大擺的向東邊繼續趕路。老人喝著小酒,指向前方說道:

  “若老夫所料不錯,向東再行兩個時辰便能抵達柯城。今夜我等不用露宿荒野,明日一早再渡河水至五鹿北上便能進入齊地。”

  墨翟騎在大馬上,點了點頭,仍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方才孫武與那武士的對話聽得他一頭霧水。他想不通,孫武被對方稱作管事。這應該是商人對於管家的稱呼。而那武士,論地位應屬於士族,身份要比商人高些,可為何會對孫武這般恭敬?

  他仍在疑惑,突然一塊木牌砸了過來。打在了墨翟的胸口上。墨翟手忙腳亂的鬆開馬韁,忙接住木牌。隻聽孫武說道:

  “送你了。小心保管。今後遊離在外,興許用得上。”

  看著那精致的木牌,正麵雕刻著“鴟夷子皮”四個大字,反麵則刻著一個“越”字。墨翟疑惑道:

  “鴟夷子皮?”

  其實,這鴟夷子皮就是所謂製作酒囊的皮子。因隨行帶著方便,多用於士族與軍隊當中。

  “裹塊皮子便陳屍於河中。範蠡啊!範蠡。你倒是很會取名。”

  孫武自言自語的說著,表情變得黯然。隨後,他鑽入馬車中便沒了聲響。老仆見主人不悅,衝著墨翟使了個眼色,讓其閉嘴。

  一路之上,諸人都沒再言語。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到得戌時初刻,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柯城。入城後,尋得一處逆旅,他們便安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