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孫武歸齊
  自姬元失蹤後,姬蘭便抽調了邑主府與表臣有司府中的幹吏一同轉移到了熒澤。少女的身份王詡早在臨行時便已向孫武交待過了。然而,老人向來孤傲,對外人充滿了敵意與戒心,更何況是那小魔頭的姐姐。

  姬蘭一到熒澤,孫武便主動交權。

  在他看來,有人來接管熒澤這爛攤子,自己反落得清閑,豈非一樁美事?

  畢竟,孫武已上了年紀,角逐名利的心思早已淡薄。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每日一葫蘆酒,自由自在的瞎晃悠。對於老人而言隻要有人管飯管酒,他就打算這麽一直的混下去。待到姬蘭開始部署攻打牧邑的事宜,自然會主動上門請他出山。如此一來,既保住了自己的麵子又不負王詡的囑托,兩全其美。

  其實,無論是年紀還是身份,孫武在衛國王姬的麵前,擺擺架子亦是無妨。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少女年紀輕輕,辦起事來竟是異常的老辣。姬蘭初到熒澤便是以九十九牢開路,直接求見孫武。

  話說國與國之間,不過是以百牢饋贈君主,十牢贈予大夫。而這一百缺一的送禮方式,不僅給足了老人的麵子又不違背禮製,更重要的是其中滿含少女的心思與誠意。孫武即便是不想收,亦是沒招。

  眼下到處鬧饑荒,饑民別說是吃肉了,就算是吃草也未必找得到。這一見麵就宰殺了九十九頭豬、羊,姬蘭在表達誠意之餘,將孫武巧妙的推向了風口浪尖。

  反正少女的禮是送過了,有目共睹。孫武若是不收,就等著被熒澤軍民嫉恨吧。少女套路之中隱藏的是赤裸裸的道德綁架。孫武被將一軍,隻得心悅誠服的收下禮物,然後將肉食分給饑餓中的百姓。至於今後若有意為難姬蘭,那便是不識好歹。畢竟,收盡民心之人是自己,公然欺負晚輩必定招來無數的風言風語。

  孫武與少女共事的時日不多,但女子的睿智很快便將其折服。他偶爾與姬蘭開開玩笑,提及王詡。唏噓王詡這等人精也隻有姬蘭這般玲瓏心思的女子才可降服。

  今早,熒澤境內到處散落著來自戚城的孔明燈。好巧不巧,北巡的斥候,撿了些回來。撿到的孔明燈上都書寫著“晉人殘暴,毀子路墓塚”的字樣,可唯獨有一盞燈不同。上麵繪了四幅惟妙惟肖的黑白畫作。

  這年頭,畫畫本就是高雅之事。且不論畫的怎麽樣。絹帛、綿紙一般人都很少得見。顏料乃是礦石粉末,得來不易。墨的生產更是繁雜不堪,好墨堪比黃金。如果有幸見人在山水間作畫,人們恨不得趕緊上去圍觀。這倒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沒見過靠燒錢來陶冶情操之人。圍觀多半是看看作畫之人是哪個大家氏族的敗家子。

  斥候在山野間撿到四幅畫,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這等鬼斧神工的畫作不收藏起來留作傳家寶,竟是製作成了孔明燈,委實大跌眼鏡。斥候不敢藏私便上繳給了孫武。

  孫武拿到這盞奇異的孔明燈後,一眼便認出了畫中之人乃是姬元、阿季與王詡。老人異常興奮,知曉姬蘭憂心自己妹妹與王詡的安危,所以第一時間便將孔明燈送了過來。

  姬蘭心性堅韌,孫武也未因對方暗自抹淚而出言安慰。老人拿起隨身攜帶的酒葫蘆,喝了一口,滿足的咂咂嘴道:

  “此計雖妙,但儒家終究是儒家,實掌兵權者甚少。老夫勸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如今朝歌缺糧,破城在即。戚城接連兩日大火,若非城中糧草受損衛詡又豈會選在此時求援?時局與我不利,還是先將禍水南引,逼鄭國出兵,方為上策。”

  孫武說得委婉。他深知借儒家之手,逼晉國退兵或許可行,但製造諸國輿論,促成會盟則耗時甚久,戚城的糧草未必能支撐到那時。

  姬蘭漸漸止住淚水,深吸了一口氣。急劇起伏的胸口漸漸平複下來。

  “衛詡曾言,齊國田氏有竊國之嫌,弑殺齊簡公蟄伏多年必有進取之意。而今國城若失,戚城之圍難解。我思慮再三,若能在此時遊說齊國薑氏,田氏必暗中相助。”

  孫武聽得心驚,皺緊眉頭打量著麵前的少女。

  不久後,老人微微的搖了搖頭。動作細不可查。

  “你可想清楚了?齊、晉兩國皆是卿族專權。縱使你投其所好,計策詭譎不被人覺察,但主弱臣強,薑氏未必能一戰取勝。到那時,田氏代齊,無暇西顧,戚城必淪為死地。”

  “齊國出兵,勝負雖是難料,但齊、鄭、衛三國會盟伐晉,興許還有一線生機。我已修書家兄,一旦國城有失,可遂繼君位,而後遣使與齊促成會盟之事。”

  “嗬嗬...衛侯尚在,與齊國會盟便是落人口實。田氏避之唯恐不及,何來促成之說?”

  當年齊相田恒弑君為避人口實,將齊國吞並諸國的土地悉數歸還,這才換來了十多年的安穩日子。如今與姬費尚在,若齊國公然與姬舟合兵伐晉,不就等同於告訴天下人田氏以竊國者自居,還光明正大的支持竊國者。

  姬蘭撇了撇嘴,似在微笑又似無奈的說道:

  “我...願嫁入薑氏...”

  剛喝入口中的酒差點被孫武噴了出來。

  先前無論姬蘭怎麽說,怎麽設想,孫武隻覺少女奇思妙想,點子層出不窮,但大多是有可取之處的。他聽得認真還客觀的從旁指正,彼此間似有精進與切磋謀略的意味。然而,姬蘭亮出這最後的殺招,卻是讓老人萬萬沒有想到。

  孫武努力咽下憋在口中的美酒,重重的喘了口氣。隨後,大笑道:

  “哈哈...丫頭!你倒是敢想。堂堂一國王姬甘願以身為餌,效仿西施以色禍國?”

  齊君繼位已久,早已有了妻室。姬蘭方到及笄之年,若是真嫁給齊君便隻能做妾。孫武難以理解。

  見姬蘭麵泛紅霞,他收斂了笑意,說道:

  “老夫並非是在打趣你。以君上的年紀,做你曾祖尚且有餘。你若有心嫁入薑氏,倒不如嫁與老夫孫兒為妻。老夫以畢生所著兵書為聘,你看如何?”

  姬蘭低垂著腦袋不敢與孫武直視。手指撫摸著那孔明燈上的人像。有意逃避對方的問題。孫武樂了,鄭重道:

  “老夫可沒說笑。隻要你點點頭,我即刻修書與齊相。齊國不日將入衛迎親。如此一來,出兵之事順理成章,也了去諸多煩惱不是?”

  “先生莫要取笑蘭兒了。家妹身陷險地,我已心亂...憂思不已...”

  孫武捋著胡須又輕抿了口酒,隨後滿足的打了個酒嗝。

  姬蘭似乎是從方才老人的言語中察覺到了什麽?於是,微微皺眉,疑惑的問道:

  “齊相素來深居簡出,先生不問世事多年,何以與之相熟爾?”

  孫武麵帶驚訝之色看向姬蘭。

  “什麽?你不知孫氏與田氏本為同族啊?”

  姬蘭小口微張,同樣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孫武肯定了心中的猜測,旋即問道:

  “你既然不知,何以近乎諸侯之禮饋贈老夫?”

  “先生乃當世兵家聖者,名聲在外,小女自然不敢怠慢。”

  孫武哭笑不得。

  他原以為姬蘭那別出心裁的見麵禮是意有所指。今日與他毫不避諱的談及“田氏代齊”應該是知曉了自己與田氏的關係。可萬萬沒想到這結果卻是讓人意外。他不禁長籲了口氣:

  “田氏與孫氏本為媯姓,乃陳國公室之後。陳國被楚滅亡後,媯氏舉族改田姓逼禍於齊。經曆五代,田氏逐漸壯大,再分陳、孫、子三族。而我孫氏則一直托庇於田氏。老夫雖年長齊相田恒兩輪,但若是論輩分,齊相乃是我族中伯父。”

  姬蘭聽完孫武的話亦是驚愕了半晌。

  少女經商數年,對當前諸國的形勢與人際關係已經算是了如指掌,但陳國滅亡之時,她尚未出生,田氏與孫氏的淵源也不曾聽人講起。

  至於田恒弑君,本就是齊國內部的紛爭,外界眾說紛紜又難以佐證,姬蘭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孫氏既然托庇於田氏。不知先生能否肯定...田氏有代齊之意?”

  “族中之事,老夫不甚了解。然家父在世之時,與田恒私交甚密亦曾參與弑君伐異之舉。想來...衛詡所料非虛。”

  孫武對家族過往的黑曆史毫不隱瞞。

  姬蘭聽完老人的話陡然起身。孫武懶洋洋的喝著酒,目光隨著少女輕盈的腳步緩慢移動,不經意間瞧見了那半露的皮靴。

  先前簡單的一瞥,他尚不確定。此時,在看清那靴子並非圓頭而是尖頭。孫武猛然瞪大雙眼。

  “先生幫我!”

  隨著,姬蘭“撲通”一聲拜倒在側。塵封在孫武記憶最深處的片段頓時被喚醒。

  “將軍救我!”

  熟悉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少女絕望而無助的望著他。一雙尖頭的長靴上沾染了血汙。孫武聽著那奇怪的口音與稱呼,不禁回頭看了一眼。

  隻是一眼,他冷漠的內心瞬間被融化了。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讓他呆立在原地,久久不發一言。少女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重重的跪倒在地,乞求他的憐憫與幫助。

  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的相似。孫武傻傻的點了點頭。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明。

  “衛姬請起!老夫冒昧一問,這皮靴你是由何處得來?”

  話題轉的太快。語氣鄭重的有些突兀。姬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順著孫武手指的方向,她回身看到自己裙據之下畢露的皮靴,隨後低頭答道:

  “此為...衛詡所贈。”

  孫武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一隻手按在膝上猛地站起,繞過身側跪著的少女,他徑自走出門外。

  佝僂的背影與那搖晃的酒葫蘆盡顯歲月滄桑。莫名的悲涼充斥著姬蘭的內心。稍稍泛起的同情令她遲滯了片刻,待到想要確認孫武的態度時,對方早已消失在門前的院落中。

  春日午後的陽光掃盡大地的寒意。一車一騎悄然無聲的離開了熒澤。墨翟騎在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回頭望向遠處的山崗。

  絡繹不絕的馬車,穿過那青色的城牆,到處充滿了喧鬧與盎然的生機。城牆的後方承載著少年的夢想。崛起的墨門在山城的庇護下迅猛的發展。

  他舍不得這裏。然而,為了搭救那位曾經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摯友,墨翟無怨無悔的選擇離去。

  漸行漸遠的馬車留下兩條深深的車轍。墨翟努了努嘴,笑容愈發的燦爛。他緊拉韁繩,馬兒立起,長嘶一聲,驚起無數飛鳥。

  墨翟相信自己的夥伴會度過眼前的難關。同樣也相信自己會改變這戰火紛飛的年代,為諸國尋得和平共存之法。帶著興奮與憧憬,不久後,少年追上了前方的馬車。

  此時,孫武正饒有興致的駕著馬車。兩個仆人一左一右將其夾在正中。三人端坐一排,甚是有趣。

  “老仆記得主人曾說過此生不回齊國。主人到底因何事突然轉變心意?老仆鬥膽一問。”

  孫武右手揚鞭,左手搭上仆人的肩頭,歎道:

  “年紀大了,時常掛念孫兒。想臨死前,回去看看。”

  兩個仆人忍俊不禁,笑得樂不可支,連連咳嗽。

  “你們笑什麽?”

  “老仆覺得主人歸齊,需先打聽清楚孫兒叫什麽。不然,定要鬧出笑話。”

  孫武冷哼一聲,將馬鞭甩給那多嘴的仆人。

  他有三個兒子,分別是孫馳、孫明、孫敵。至於這孫子輩中有幾個孩子,他從未關心過,更不用說知道他們的名字了。

  墨翟聽得有趣,見那仆人拿住馬鞭,一臉訕笑的繼續打趣孫武。

  “明公子育有二子,生順、顯。順生機,如今主人的曾孫,機小公子已經娶妻。此番歸齊,興許便是五世同堂了。”

  孫武愕然不已。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子孫都這般爭氣。近五十年未見,兒子都有了快當上了曾祖。

  墨翟騎在大馬上,身軀搖晃著連忙拱了拱手道賀:

  “恭喜孫老。”

  孫武喜笑顏開。旋即,一拍大腿。

  “不愧是我孫武的兒子。生得好!生得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