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攻心2
  越琴抹了抹眼淚,與矮子一同將豫讓扶起。

  “越琴與夫君能有今日,全賴讓大哥昔日不棄。”

  女子似是回憶起了往事。話音稍有停頓。旋即,她目光堅定的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夫君說的對,越琴也視薑兒如親妹。她此次蒙難,我這做姐姐的若不為她報仇,討回公道,便是有負讓大哥與薑兒姐姐昔日成全之恩。”

  胖子見三人的手交疊在一起,他們一會兒躬身,一會流淚,好像很有意思。於是,也過來湊起了熱鬧。

  “我也要玩。”

  胖子的心智隻有五歲。這不合時宜的話語倒也沒有改變諸人此刻悲傷的情緒。片刻後,見沒人理他,心急的胖子可憐巴巴的看向矮子求助。

  “我要玩。”

  矮子斜著眼,一副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嫌棄表情。

  “別鬧。”

  胖子玩心一起,哪兒還肯聽矮子的話。於是,他托起矮子嬌小的身軀,一同去扶豫讓。巨手一揮,還在躬身執拗不起的豫讓一個踉蹌,腳跟頓時離地,身子懸空。險些向後翻倒過去。

  見到豫讓這武學高手,竟也會如此失態。越琴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隨後,胖子也開心的憨笑連連。矮子黑著張臉,嘴角不住的抽搐。心中暗罵這兩個家夥不分事宜。哪兒有人在別人家中辦喪事時嬉鬧大笑的?

  雖說近二十年未見,但豫讓在越國的事情,矮子也是略有耳聞。對方憑借堅韌的心性,一刀一劍的砍殺,在血雨腥風中將自身的武藝錘煉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最終,他登上了門主之位,成為越國公室背後,最恐怖的力量。

  想來,豫讓若非對他三人毫無防備,又豈會被胖子一抬手便掀飛出去?

  矮子滿心的歉意,目光投向豫讓之時,大有心疼與無奈之感。誰料豫讓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的心結似乎已了。

  他們商榷了一番複仇的計劃,豫讓便帶著矮子一同去了智疾的帥帳。二人行至中軍大帳外,天已經大亮,營地內彌漫著飯食的香味。一些低級的軍官正領著手下的士卒自校場返回駐地。

  一隊隊的士兵滿頭大汗的自二人身側穿過。一路之上,矮子都被人以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十分不爽又不願豫讓抱著他走路,於是,快步走在了豫讓的身前。豫讓有意放慢了步伐,跟在其身後,頗像是哪家少爺的跟班。

  行至帥帳外,矮子大聲說道:

  “豫讓!這就是你們智氏的兵?一個個呆頭呆腦的,難怪連個小小的戚城也攻不下來。我倒還真想見識一下,那智疾老頭是怎麽帶兵的?”

  矮子心思縝密且聰慧過人,豫讓亦是自愧不如。然而,這般不留情麵的指桑罵槐就連他也覺得有些難堪。

  很快帥帳內便傳出了話音,聲音中氣十足。

  “何人在外喧嘩?”

  豫讓望著回過身對他眨眼的矮子,無奈的歎了口氣。帳外的侍衛趕忙拉開帳簾,請二人進入。

  一入帳便見一名虎目圓睜的軍官迎麵走來,三人差點撞在了一起。軍官一臉驚愕的望著豫讓的臉,隨後微微的皺起眉來。

  這時,一個奇怪的聲音自下方傳來。

  “傻大個!讓開!”

  那聲音有些耳熟,聽上去像是個宦官,尖銳中卻帶著些許的傲慢。軍官低頭一看,說話之人竟是個侏儒。本打算取笑對方,不想那人竟站在豫讓的身前,他連忙向後退了幾步,拱手道;

  “讓先生!”

  矮子冷哼了一聲,偏過頭大搖大擺的走入帳中。豫讓擺了擺手,便也跟了上去。

  端坐在帥案的智疾見豫讓到來,趕忙站起身朝豫讓與矮子走來。

  方才矮子在帳外說的話,他也是聽到了。顧及此人乃是豫讓的摯友,加之昨日又救了豫讓,智疾立刻笑臉相迎,道:

  “壯士!快快入座。”

  智疾衝著客位的上座一擺手,端坐在那裏的兩位將軍立刻起身。隨即,帥帳內的諸人都起身向後挪了一個位置。坐在末席的公輸木瞬間尷尬了,他頓時沒了位置,隻能站著議事。

  矮子傲慢的一拱手,腳步也不停,說道:

  “疾帥客氣了。在下獨孤智,與豫讓一般乃是無家國之人。”

  豫讓幹笑著朝智疾作揖。他分明記得矮子沒有姓氏更沒有名字。這般胡謅也就罷了,還自稱單身並且是個叛國之人。不知越琴聽到此話後,作何感想?

  待到諸人回到席位坐好。正巧到了用早飯的時間,十幾名侍衛端著飯食進入帳中,在諸人的幾案前擺放好便退出帳外。

  智疾憂心戰事,沒有胃口。於是,衝著矮子又是一拱手,問道:

  “不知智壯士可有破敵良策?”

  矮子挖了一勺白米飯剛放入口中咀嚼,見智疾問話,麵色不悅的看著對方。智疾抬手比了個請的姿勢,幹笑道:

  “請恕老夫待客不周。”

  旋即,他臉色一沉望向正站在末席邊沒有飯吃的公輸木。

  “倘若再以土攻之法攻破城南,你有幾成把握。”

  對於一位新晉級貴族的匠人而言,公輸木十分看重自己在智氏客卿的位子。他擦了擦額前的汗水,顫聲回道:

  “大帥若能征得兩萬民夫,小人有五成把握。”

  智疾沉默了片刻,顯然五成的勝算與大批人力的投入,他既不滿意同樣也辦不到。

  智疾猛地一拍桌案,盛放飯食的器皿震得叮當作響。帥帳之中,除了矮子吃得津津有味,無人敢動碗筷。

  智疾對此次攻城的結果頗為不滿。智氏不但損失了大批的精銳,還折損了一員猛將。智錯的傷勢恐怕需要半年才可複原,加之豫讓險些喪命,如若攻不下戚城他難以向宗主交待。

  老將厲聲道:

  “再議!”

  這時,坐在矮子身側的一位將軍起身說道:

  “末將以為,不如掘開會盟台,下方暗道仍在,繼續向城東兩側挖掘,但凡有一側城牆塌陷衛人的甕城便無法勾連。我軍再次攻城,必能取勝。”

  反對聲響起。

  “如此大費周章且衛人已有提防,恐難奏效。”

  公輸木原本也打算開口否決。畢竟,將會盟台的廢墟清理後再挖開是件大工程,不亞於重新修築一座會盟台。此時,見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他暗自喘了口氣。自己這身份低微的工匠不用開口便也不用得罪人了。

  帳內吵吵了半天,終於有人提出個行之有效的意見。

  “卑下愚見。我軍若以土攻之策破城,衛人必以火攻禦之。戰損嚴重,萬不可取。眼下衛人若想將甕城築起,少說仍需四五日之久。我軍可抓些衛境之民,編入行伍令其為主力,攻打城東。一來可拖延衛人築城,二來可耗盡其火油。油盡之時,衛人何足懼哉?”

  諸人大加讚賞後,不約而同的朝著智疾抱拳道:

  “末將附議...”

  “卑下附議...”

  顯然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衛國黃河以北有幾十萬晉衛兩國的災民。抓起來給口飯吃便能組成一支龐大的奴隸軍投入戰場。用此法完全可以耗死戚城內的守軍且智氏不用付出太大的傷亡。

  帥帳內頓時安靜下來。諸人將目光投向智疾,渴望老人拍板做出決定。就在這關鍵的時刻,隻聽“吸溜”一聲,諸人不禁疑惑的四處張望。

  心想,誰這般不雅?

  剛看到坐在客座首位的小侏儒正在喝湯時,諸人露出不屑與鄙視的目光。

  矮子拿著木勺在湯碗裏攪了攪,沉澱在碗底的黃色硬塊稍稍融化開後,他又喝了一口。隨後砸吧著嘴,歎道:

  “嘖嘖!哎!肉都拿去燒了,真是浪費。”

  春秋時期,軍隊的飯食有著嚴格的等級標準。軍官吃白米且湯內會有調料塊用來佐味。這些調料塊是以高湯熬製後晾曬成塊的。食用的時候,倒入熱水便會自行化開。其作用是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中,貴族也能吃上些葷腥保持體力。畢竟,這時軍隊的主要戰力是靠著士族子弟為來維持的。而普通士卒則吃糙糧,用醋布、鹽布浸水佐味。

  矮子的抱怨顯然是在暗指智疾將幾百口肥豬拿去攻城,燒得屍骨無存。而他作為賓客卻喝著沒有肉的野菜湯,委實可憐。

  所有人都聽得明白。一眾五大三粗的軍官眼中好似冒著火一般瞪向矮子。隻見對方將手中的湯碗極為嫌棄的放下,而後撩起小巧的衣袖在嘴巴上抹了抹,歎道:

  “哎!我就想不通了,國都亡了,為何還要守城呢?”

  帳中一片冷笑之聲。諸人或許是覺得此人乃一無賴,分明就是來蹭飯的,什麽都不懂還裝腔作勢的亂發感慨。

  原本還羞怒交加的智疾在聽到矮子的這句話後,目光陡然一亮。他確信能駕馭巨人且在豫讓麵前倨傲的矮子必然有著過人的本事。

  智疾謙卑的再次拱手:

  “智子可有良策?還請不吝賜教。”

  說著他微微頷首。帳中之人無不噤如寒蟬,望向那不懂禮數的侏儒。矮子朝著智疾點了點頭,而後掃視了四周一眼。智疾忙一揮手,道:

  “爾等退下。”

  諸人飯也沒吃便被趕出帳外,不免心頭窩火,於是小聲罵著矮子乖乖的退了出去。隨後,矮子的笑聲傳出,令得他們渾身不舒服。

  “嗬嗬,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豫讓淡淡的搖了搖頭,也不顧及場合便開始吃飯了。

  矮子的謀略與他那教條式的忍門行事準則大有不同。豫讓是經驗累積的智慧,而矮子則是舉一反三,掌控全局的智者。

  “疾帥可抽調北營兩師人馬大張旗鼓的向西南進發。到達衛人的腹地便放出謠言,衛國已亡。如今朝歌被圍,晉軍南下攻掠自不會有人懷疑此事真偽。五六日後,大軍帶著財貨與奴隸歸來。你猜戚城中的衛人看到後,會怎麽想?”

  智疾驚呼一聲,拍案叫絕:

  “克敵攻心。妙!妙啊!”

  矮子接著說道:

  “當然,疾帥若能帶回些衛人的士卒那就更像了。讓這幫人在營寨外日日勞作,唱唱衛人的歌謠,不出三日戚城必然大亂。國都亡了,他們守城還有意義嗎?”

  智疾喜上眉梢。如此一來,借了趙鞅的光把戚城拿下,可謂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委實大快人心。

  他可以想象宗主在君上麵前會如何折辱趙氏。譬如,全賴趙簡子先前棐林大勝,我智氏不過照貓畫虎雲雲。趙鞅不氣得半死才怪。若真能以此取勝,無異於證明了智疾比趙鞅更勝一籌。

  二人相談甚歡,直到豫讓用完早食。智疾這才依依不舍的送矮子與豫讓走出了帥帳。與智疾分別過後,矮子還是如之前那般大搖大擺的走在豫讓的身前。對於矮子提出的計策,豫讓從未質疑。

  他相信矮子的能力,雖說彼此二十年未見,但曾經的過往,經曆的生死。那是以命相拖才可建立的信賴關係。

  看著矮子悠然自得的模樣,豫讓寬心了不少,走上前去與之並行,笑著問道:

  “何時有了獨孤的姓氏?為何我從未聽你提起?”

  矮子不知從哪兒裏找了個竹簽,一邊剔牙一邊撇著嘴回道:

  “我與胖子自幼便被人收養。當然是跟著主家姓了。”

  豫讓撓了撓頭,眯起眼睛看向矮子。

  顯然他是不信。越國的貴族中哪兒有這麽奇葩的姓氏。

  矮子將手中的竹簽隨手一彈,懶洋洋的伸了伸手,徑自走在前麵。仿佛他說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理由。

  不久後,二人回到了營帳。豫讓仍舊心存疑慮,便將此事說與越琴聽。越琴知曉後,笑得花枝亂顫,解釋道:

  “嗬嗬...他呀!誆你的。獨孤氏相傳乃是盤古後人的姓氏。盤古身負神力,胖子若以獨孤為姓便無人膽敢嘲笑了。加之他二人自幼孤苦,便也覺得這姓氏比較貼切。”

  豫讓立時恍然,問道:

  “那為何取名為智?”

  越琴捂著嘴,沒忍住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矮子瞪了女子一眼,威脅道:

  “你若敢告訴他,信不信老子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