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戚城危機7
  戰車頗為沉重,韓啟章抬得吃力,話語中帶著些許的顫音。魏駒見狀,也走了過去。他刻意站在韓啟章身側避開智錯的方向。

  這小子還挺記仇,此刻雖也是疑惑,但仍在賭氣,不發一言。

  智錯拆下車輪。一隻手抓著三根支撐車輪的車輻在手中掂量了下。似乎是怕用力過大將那細長的車輻弄斷,隻是輕輕的舉了舉便放在地下。做完這些,他看向韓啟章,說道:

  “你們穿得戰甲,中看不中用。衛人以強弓據守,百步可破重甲。本將追隨疾帥,身經大小數十戰,可不是憑匹夫之力活到今日的。”

  當然,智氏是不會將豫讓辛苦獲取的情報與韓、魏兩家分享的。就如同魏家一直暗自與姬舟進行鐵礦石的交易,都是不能說的秘密。衛國在軍備改革上的突破,智瑤很感興趣。智錯隻是略微告誡兩人,衛人的弓矢很厲害罷了。

  韓啟章紮著馬步,抬車的姿勢頗為不雅。他衝著侍衛使了個眼色,幾名侍衛便快步過來將他與魏駒解救了。少年一臉嬉笑的走向智錯,身子有意擋住對方的視線。

  “錯將軍說的極是。啟章未經戰陣,還望將軍多多提點。”

  魏駒冷哼一聲,譏諷道:

  “說那麽多也要經曆過才是。本公子看來,每戰隻是畏縮在後,匹夫也可長命。”

  換做是在過去,以智錯的火爆脾氣非教訓這小子不可。然而當下他卻沒有暴怒。畢竟,他與智疾、豫讓這般狠辣的角色一起共事,身上的焦躁性子已被磨去大半。智家是把他當做智疾的接班人來培養,他自己也明白,想接替大司馬就必須懂得克製自己。

  智錯沒有言語,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他命士卒將陣前一輛轒輼(衝車)上附著的老牛皮取了下來,拿著幾根皮製的繩索在那車輪上捆綁起來。

  夜風陰寒,脫去戰甲的兩個少年搓著手,哈著白氣,顯得格外的狼狽與尷尬。他們一臉羨慕的看著前方的戰局。

  遠處,向廢墟攀爬的士卒,行進的速度變慢了。或許是那段三十米長的缺口下方仍就在發生著坍塌。士卒們翻越廢墟時皆是戰戰兢兢的,生怕踩空而陷入其中被掩埋。

  不久後,韓啟章的侍衛拿來了兩副犀甲。兩個少年在侍衛的幫助下著甲,他們一邊看著遠處的戰況,一邊極不舒服的扭動著身子。

  就在此時,前方斷牆兩端的城頭上,衛軍的射手已經組織起了反抗。零星的箭矢射向廢墟之上的晉軍士卒。中箭倒下的人發出陣陣慘嚎,隨後,進攻的速度變得更加緩慢了。

  城頭上的衛軍很聰明,他們燃起火把後便向城下拋去。晉軍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強弓之下。而配合進攻的晉人射手卻是看不清敵人的位置,僅僅是對著城牆上胡亂放箭,企圖壓製對手。可是箭矢大多飛過城牆,射入城東。

  城牆的另一側,意圖進攻城南與城北的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冷箭搞的有些抓狂。他們原本進攻的目的十分明確,為了封賞打開各處城門即可。然而在攻入城後,才發現現實並非想象中那般簡單。

  最初遭遇的皆是到處逃竄的衛人,晉軍的士卒為了斬敵立功,隻顧著追逐砍殺。夜色之下難以分清追逐的對象是衛國的士卒還是平民百姓。幾番奔跑下來,皆是毫無斬獲。

  或許是覺得衛人已經被嚇破了膽,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於是軍紀便渙散起來。晉人開始在城中劫掠。他們的想法很簡單,與其為了爭奪那不切實際的封賞,倒不如奸淫擄掠一番。反正打仗不就是為了搶別人的糧食和女人嘛?智疾下達攻破城門的軍令,此時早已被狂熱的士卒們拋到了九霄雲外。

  之後,大批趕來增援的衛軍將他們拖在街巷中纏鬥。先前這些晉人為了方便劫掠,明火執仗,還焚燒了幾處房舍,此時無疑是暴露了自己。

  當他們意識到戰爭並未結束的時候,士伍找不到伍長,伍長找不到兩長,兩長找不到偏長。晉人隻得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起各自為戰。沒有了人數上的優勢,這些小的團體極容易潰散,所產生的影響便是阻塞了晉軍的攻勢。

  城東的城樓被毀,連帶著通往城頭的階梯也不複存在。晉人若想肅清城頭上的敵人,必須由其餘三門的城樓登城。顯然目前是做不到了。

  一場完美的奇襲在兩刻鍾後,演變成為晉衛雙方的拉鋸戰。城東如同一座巨大的絞肉機將雙方的士卒無情的碾碎在這裏。昔日繁華的戚城,如今更像是人間地獄。街巷中東倒西歪的屍體以及隨處可見的殘肢斷臂,讓這座城市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哭嚎與喊殺之聲越過三十米長的廢墟,傳到晉軍的前線。距離三通鼓響結束,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刻鍾的時間。周遭的安靜使得人們對戰爭的慘烈,感受的愈發真實。

  韓啟章與魏駒的臉上全然沒了先前的興奮與期待。每每聽到一陣慘嚎,二人的表情都會凝重一分。像他們這樣的氏族公子,殺人之事並非沒有經曆過。殺死個家裏的下人或是在街上砍死對自己不敬的庶民,如同踩死一隻螞蟻般隨意,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更不談上心理負擔。

  可是,一隻聽著那慘嚎或是呼救聲從高至低,直至微弱的消失。不同的人發出不同的聲響,不停的反複。二人的頭皮不由地開始發麻,然後腦袋變得清醒異常。

  同樣與他們聆聽這聲音的,還有那些即將翻過廢墟參加戰鬥的士卒們。這樣的氛圍本來就很壓抑,竟然還有一名新兵因為恐懼直接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發生這樣的事並不驚奇,但對士氣的影響極為惡劣。

  負責組織進攻的軍官們遊走在一排排士卒間,高聲大喝:

  “我軍有十萬之眾,衛人乃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軍法隊此刻也不再吱聲,似乎以利相誘、殺雞儆猴的手段已起不到什麽激勵或是震懾的效果了。

  智錯終於做好了那麵以車輪和牛皮為材料的盾牌。這麵盾牌足可遮蔽他身體的三分之二。智錯左手舉起巨盾,拿在右手中的短劍敲擊在盾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猶如擊打在一麵實心的鼓上。他的行為立時引來周圍人的目光。

  “你們真的想立功?”

  智錯突然說出的話不知是在問那兩位公子還是在問士卒。當他的目光環視四周停留在韓啟章與魏駒的身上時,兩個少年不禁被其銳利的目光看的默默點頭,甚至連回答的勇氣都沒有。周圍的士卒也是同樣的點頭。

  “很好。至少你們還沒尿褲子。”

  得到將軍的讚許,諸人沒有感到欣慰。隻聽智錯哈哈笑道:

  “本將軍十歲時,第一次上戰場便尿了褲子。”

  稀疏的笑聲自人群中傳出。聽得出那不是嘲笑,而是幹笑。作為統領萬人的將軍是很講威嚴的,智錯說起自己的醜事毫不避諱,大家多半是覺得好奇,而韓啟章則從對方的話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他竟然十歲就上了戰場,不可思議。”

  少年心中琢磨著,卻聽智錯道:

  “那時是跟著疾帥去北邊打狄人。疾帥問我怕死嗎?我說不怕。不就是殺人嘛。我六歲時就敢幫我娘殺雞屠狗,殺人有什麽好怕的。”

  話音變得不再嚴肅,像是在講故事。籠罩在諸人內心壓抑的情緒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疾帥說與我打個賭,待他攻下一個北狄部落的營寨,我隻要能在寨子裏當著眾將士的麵殺隻雞,手不抖,往後的戰事便以我為先鋒。”

  他頓了頓,再次環顧了四周。士卒們被分散了注意力,有人問道:

  “將軍!那您答應了嗎?”

  “這樣的好事,換做是誰都會答應。”

  智錯的回答很果決。他的故事大家也頗感興趣。

  “那後來呢?”

  “後來疾帥耍詐,讓我跟著幫老士伍們先去打掃戰場。”

  說到此處,他爆出一句粗口。

  “他娘的!將那些重傷未死的狄人,一個個捅上一下讓他們閉嘴。”

  隨後,周圍一片死寂。

  “本將軍一連捅了二百多人,手都麻了還如何殺雞呢?”

  故事的結局諸人似乎是猜到了。他必然尿了褲子。

  此時,智錯話鋒一轉,說道:

  “疾帥跟我說,捅敵人都會尿褲子,那捅自己人豈不是屎尿橫流?”

  聲音陡然拔高,回蕩在夜空中。

  “若不想這樣,就好好的聽一聽這慘叫。記住!在戰場之上永遠都是慘叫比喊殺多。死了就不要去連累別人,閉上臭嘴。”

  看似殘酷的話語中竟夾雜著一絲難以語言的悲涼之感。聽得諸人紅框泛紅,默默地低下了頭。很多經曆過戰爭的老兵潸然淚下。他們明白,死並不可怕,看著同袍兄弟去死或是無奈的結束他們的生命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智錯走入軍陣之中,他將手中的巨盾擊打出擂鼓進攻的節奏,而後他暴喝一聲:

  “我智氏的兒郎,隻會喊殺。”

  眾人見將軍這樣的大人物竟也打算帶隊衝鋒,受其鼓舞,頓時士氣大振。喊殺聲如浪潮般在前線士卒間一浪蓋過一浪。

  持盾的士卒將短戈與盾牌擊打出同樣的節奏,那些拿著簡陋長柄武器的士卒則將兵刃重重的敲擊在地麵上。韓啟章與魏駒受到感染,二人也拿起佩劍敲擊著胸前堅硬的犀甲。與之隨行的韓、魏兩家百餘名親衛更是不願落得下風,他們學著自家世子的模樣將胸膛拍得當當作響。一時間,晉軍前線的士氣暴漲。重燃的鬥誌將戰爭又推到了一個新的頂點。

  就在智錯等人的後方,一名手持古樸長劍的男子看了看身側的白發老將,笑道:

  “大司馬治軍之手段,在下敬佩之至。”

  說話之人乃是豫讓,他星夜前來便是要將此處的戰局確認過後稟報給智瑤。這裏的成敗對於智瑤的下一步行動尤為重要。

  就在三日前,楚國派出使者向晉國投來了橄欖枝。晉國作為大周政權的擁護者在此次國內爆發內亂的事件中,卻被周天子擺了一道。楚國瞅準時機,主動向晉國示好,並表示不會幹預晉國在中原吞並其他小國的行為。當然也希望晉人不要幹預長江以南楚國的動作。

  看樣子,楚人的動靜會鬧得比晉人還大。如此千載難逢的擴張機會,智瑤怎會錯過?而楚國的表態,令得豫讓看到了複仇的希望。蟄伏了這麽多年,楚國終於還是忍不住與越國翻臉了。

  晉楚百年的夙願在此時算是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兩個超級大國扶持的小弟先後成為霸主,做出忘恩負義之舉。楚人的苦,晉人當然明白。

  智疾雙手撫在戰車的圍欄之上,如鷹隼般的目光盯著遠處的戰場,他前傾著身子,麵容肅穆。對於豫讓這恭維而又似打趣般的話毫不在意。

  “大局已定,大司馬又何須這般親自督戰?錯將軍乃有大智之人,效管仲以樂激勵士氣之法令得我全軍將士不懼生死。智氏能有此良將,何愁此戰不勝?”

  相傳管仲曾作曲,令得艱難行軍中的士卒跟隨著樂曲的音調而步伐一致,從而精神大振。

  目前的局勢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晉人即使不能立刻拿下戚城,也隻需慢慢與敵消耗,在破曉前,戰事必將結束,而勝利則毫無懸念。畢竟,人數上的差距過於懸殊。至於當前戰事的膠著,是因為晉軍僅僅在東門發起了攻勢。其餘三營的兵馬還在填埋那最後一條壕溝。

  智疾收回前傾的身子,悠悠的歎了口氣道:

  “兵事需慎之又慎。不到最後一刻,誰也無法預料戰局之變幻。”

  老人對自己卸甲前的最後一戰頗為重視。雖說他對戰爭的驚天構想,甚至於嚇到了王詡這樣的現代人,但此時戚城西、北、南三門尚未攻破,晉人的戰車沒有殺入城中形成絕對碾壓的態勢,他便不敢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