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戚城危機6
  王詡說完便轉身向院牆一側走了幾步,魏仲連忙挺起腰杆跟了過去。見跟隨的侍衛離他也隻不過丈許距離,他壓低著聲音,有些焦慮的說道:

  “方才城東火光乍現,後有地動之象。家主料定此事乃晉人所為便領著兵馬前去救援了。無少司馬府的軍令,妄動兵馬乃是大罪。家主恐貽誤戰機便遣小人來此告知少司馬,還請少司馬莫要怪罪。”

  王詡緊皺眉頭,目光上下打量著魏仲,琢磨著對方這善意的謊言。

  厲師帥調兵去救城東,姬章大司馬就坐鎮在那裏。即便是要治罪也輪不到王詡這後勤部長來發難。魏仲之言乃是兵事,若厲師帥交待他前來傳話,必會賜予符節方便其通行,而對方所說的這些話更無需擔心旁人會聽去。顯然這是背著家主來此。厲師帥有這等忠誠的家臣,著實令王詡羨慕。

  “眼下時局危機,衛詡並非不懂變通之人。厲師帥也是盡守城之責,倘若大司馬怪罪,此事由衛詡一力承擔,魏子無需多慮。”

  “多謝少司馬體諒。小人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魏子盡管道來。”

  魏仲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唇上的胡須隨之抖動。即將說出的話似乎令他很是為難。他沉吟了片刻,說道:

  “北戍軍一直受少司馬府節製,朝中多有非議,稱我等乃是大公子的私兵。即便如此,這些年來北戍軍將士守護衛國北境,雖不敵晉人,但也保得一方太平...”

  原本蹦豆子般的語速突然間順暢起來。王詡聽得頗為認真,可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對方這一言簡直就是滔滔不絕。甚至聽不出魏仲想表達什麽?對方像是在訴苦,述說著衛戍在邊陲之地軍人的不容易。

  他不忍打斷,可自己仍有許多要事去辦。在此期間,對麵屋舍的火已經被撲滅,有士卒前來詢問如何安置衛薑二人的屍身。王詡小聲的交待後,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有些失禮。當瞧見魏仲仍在喋喋不休的說著,甚至於自我陶醉,根本沒有留意到他在向屬下安排事情,王詡無奈的幹咳了兩聲。

  “此處諸事已畢,魏子若是有暇,不妨移步寒舍。衛詡聆聽先生教誨。”

  王詡的話像是打斷了魏仲的思路。他沉默了片刻,麵頰漲紅。好像不讓他說話,便要憋在口中。如同越吹越大的氣球,隨時都會爆炸。王詡屏住呼吸,看著魏仲良久不發一語,甚至連氣都不喘一下。

  “這人不會是壓抑的太久,總找不到人說話吧?”

  他這般想著,隻聽一聲有力的呼吸過後,魏仲終於發出了聲響。

  “其實...其實...小人是想問大人,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對嗎?”

  王詡滿臉的問號。怎麽突然就扯到誠信的問題上來了。

  “當然對了。人無信而不立,自然如此。”

  這時,魏仲艱難的說出了心中所想。

  “那北戍軍的將士既已效忠君上,若大公子被擁立為君,他們又當作何選擇?”

  他提出的問題或許是忠誠而並非誠信。然則大周的王權早已蕩然無存,諸侯們視天子為無物,做出了不忠的表率。上行下效,忠誠在此時更顯得難能可貴。也正是因為這點,王詡才願意聽魏仲說了這麽多的廢話。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有些事可以原諒。然而,有些事則不能。講誠信固然重要,不過,也要確認以誠待人之時,其人是否同樣待人以誠。如此,誠信才有談的必要,不然隻是愚昧罷了。”

  王詡頓了頓,又道:

  “方才魏子言,衛國羸弱至今,北戍軍不敵晉人。衛詡不知為何我衛人不臣服於晉、齊這般強國?如此受強國庇護,過些年月,眾人不分彼此。豈不省去諸多麻煩?少些戰事?”

  魏仲聞言麵色巨變,厲聲道:

  “豈可如此?祖宗基業不可拱手他人。我衛國雖弱,但也不投他國。”

  王詡淡淡笑道:

  “是嗎?可君上已經棄城投降了。他投了敵國,你若不投晉人,不已經做出了選擇?魏子又何須多此一問呢?”

  魏仲愕然的看著麵前的少年,久久不發一言。家主心頭的困惑似乎是找到了答案。此刻,他的內心泛起一絲波瀾,隨後變得無比清明。

  王詡看著不遠處,以白布包裹被甲士抬出的屍身,歎了口氣道:

  “當每個人都願意保衛自己的家園而團結在一起的時候,這才有了國家。君主也不過是這其中較大的一個家族而已。我記得衛懿公之所以得了一個懿字的諡號。不正是衛國的百姓原諒了他的過失嗎?”

  衛懿公姬赤乃是衛國的第十八代國君,他驕奢淫逸,喜好養鶴。愛鶴失眾的典故便是出自此人。在他執政期間,曾荒誕的賜予仙鶴官職,並讓其乘車。後來,北狄來犯,百姓因君主長期的橫征暴斂而無心迎戰,衛國慘遭屠戮,險些滅亡。

  然而,這般無道的昏君卻在外敵入侵之際,身先士卒將生死置之度外。他雖身死,但其事跡仍被淳樸的衛人廣為流傳。史官也給出了一個頗具爭議的美諡,緬懷其大義之舉。

  王詡的話頗有些開導對方的意思。按常理,姬舟繼君位,北戍軍作為其嫡係的兵馬不但有這擁立之功且將來諸人位居高位,扶搖直上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當下的思潮是外敵不退,國君雖有過失,但依然健在。此時公子舟上位便有違禮製,不免被人詬病。

  魏仲倒不是看不清時局之人,隻不過國家危亡,北戍軍不願在抵禦外敵之時,做出擁立新君的表態。畢竟,活在這一時代,史官的筆所有人都是怕的。誰都想獲得個忠君愛國的好名聲。

  不久後,他恭敬的對著王詡深施一禮,道:

  “少司馬高才,小人受教了。仲仍有一問,還望少司馬解惑。”

  “魏子請講。”

  魏仲撓了撓頭,吱吱嗚嗚的問道:

  “不知老成謀國何解?”

  王詡愣了半晌,哈哈笑道:

  “如厲師帥這般有德才且臨危不亂之人方是如此。”

  魏仲點了點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敬佩再次向王詡一禮。

  此時,距離兩人身旁不遠的侍衛指著東邊的方向麵露驚色。因巨響而陸續點亮的萬家燈火悄然無聲的將那裏三丈高的城郭隱隱勾勒出輪廓。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城牆上遊動著。即便距此處很遠,人們也能看清屹立在城東之上的城樓居然不見了。

  那侍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再次確認一下。當看清之時,一縷刺骨的寒意陡然從尾椎擴散至全身。

  “城樓都沒了,城東若是遇襲如何示警呢?”

  這想法如噩夢般浮現在腦海時,城北與城南的鍾聲便在此刻陡然響起,證實了他的猜測。不少人如他一般想著,呆若木雞的看著遠處。下一秒,緊張與畏懼充斥著所有人的內心。

  “晉人可是有十萬之眾啊。城破了,怎麽守得住?”

  城東,漫天的灰土簌簌落下。塵埃之中夾雜著白色的粉絮如同雪花般粘在衛戴的眉毛與胡子上。此時的他早已被那兩聲巨響震得耳鳴目眩,雙腿像是踩在棉花之上,左搖右晃。

  城東的大街上,他與幾名趕來牽馬的士卒看著數丈前的廢墟不停的吞咽著口水。廢墟之下隱隱透著暗紅色的火光,焦臭的氣味愈發的濃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肉香。這恐怖而詭異的氛圍持續了十數秒的時間,衛戴終於穩住了搖擺的身形,恍然大喝一聲:

  “大司馬!快去救大司馬。”

  與此同時,城牆的一側,俯身趴在地上的晉人士卒皆是抱頭鬼嚎起來。

  “鬼神發怒了!”

  “神明護佑!神明護佑!”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進攻前,為了防止走漏消息。智疾並未將弄塌東城樓的計劃通告全軍。隻是召集了本部負責攻城的將領以及作為軍法隊的本族親衛說了這些。

  此刻,負責領軍衝鋒的軍官雖說事先知曉內情,但麵前駭人的一幕怎會是人力所為?他們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一眾軍官匍匐在地,暗自佩服主帥這驚天手段之餘,不免也被那兩聲巨響驚得腦袋一片空白。

  短暫的混亂過後,有恢複意識的軍官拔出佩劍,喝道:

  “此乃大帥所為,快起來。跟我衝。”

  戰鼓聲自後方響起,軍法隊的甲士手持鬼臉銅鉞激勵著士卒道:

  “傳疾帥令,打開城門者,賞金十鎰,賜百戶。臨陣退縮者,立斬不赦。”

  “攻!”

  伴隨著軍法隊的一聲大喝,晉軍士卒如潮水般向戚城殺入。

  衛人城東以無險可守,大軍攻入城內將其餘三門打開乃是輕而易舉之事。衛人敗局已定,餘下的也隻是單方麵的屠殺而已。此刻比的是看誰跑得快。榮華富貴就在眼前,攻城的晉軍頓時士氣暴漲。眾人爭先恐後的摸上前方的廢墟。

  人群的後方,兩個少年人穿著華麗的戰甲圍在正督戰的智錯身旁。這二人正是南北大營的統帥韓啟章與魏駒。

  兩人方才得知智疾的計劃,智氏本族兵馬在這次戰役中擔任主攻,他們本也沒什麽意見。畢竟,出門時韓、魏兩家的宗主早已交待他們這次隨軍僅僅是曆練。勝敗是其次的,然保存家族實力才是重中之重。

  三萬兵馬對於晉國任何一家卿族而言,都是身上的一塊肉。萬一不小心折在這裏,在將來的權利鬥爭中便失去了話語權。

  韓啟章與魏駒本以為智疾會借此次伐衛來消耗兩家的實力。不想,老人居然不讓他們參與。看到智疾的手段後,這二人無不佩服的五體投地。眼下,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戰局是一麵倒的趨勢。

  他們是世子,未來是要繼承家主之位的。在晉國,以往的君主都是任用親族的兄弟擔任重要的職位。然而自晉獻公時期,父殺子,兄弟鬩牆等諸事發生後,公室便將權利授予了卿大夫階層,這才有了六卿分治的局麵。

  卿族可不像公室那般,一枝獨秀。他們的繼承人在處理家族關係及內部矛盾方麵,可要比公室難得多。即便家主定下了世子,世子也未必能坐穩位子。沒有出眾的才華與成就更是難以服眾。

  韓啟章與魏駒明白,當下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隻要能立下軍功,回到家族中,他們的地位便會穩固不少。畢竟,二人的兄弟甚多,那幫人隻要不受重用,是絕無上陣殺敵的機會。

  看著大批的士卒擁入城中,兩個年輕人急得直跳腳。萬一戚城就這般輕而易舉的被拿下,他們帶的三萬兵馬,各個都看在眼中,回去了即便智疾為了顧全兩家顏麵說些好話,可身為家主的韓虎與魏侈不是傻子,一問便知這二人無所作為。

  此時,魏駒帶著商量的語氣,說道:

  “錯將軍!您看...待到城門打開,我魏氏人馬再殺入城中,估計連個活人都沒有了。在下不敢有違疾帥軍令,隻願獨率領一旅人馬跟著智氏大軍衝鋒。”

  智錯看著少年身上那華麗的有些過分的戰甲,手指點了點戰甲上的銅飾,帶著些戲謔的笑容說道:

  “就憑你?算了吧。你若被衛人殺了。本將如何跟疾帥交待?”

  說罷,他推開魏駒從督戰的戰車上跳了下來。魏駒自恃身份,哪兒受得了這般被人輕視,正準備開口斥責,一旁的韓啟章見狀,拉了拉魏駒,笑道:

  “嗬嗬,錯將軍是覺得你這戰甲太過顯眼,擔心兄長的安慰。”

  旋即,他對著一旁的侍衛說道:

  “去我營中取兩副上等的犀甲來。”

  見智錯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彎著腰注視著戰車的車輪。魏駒臉上的怒意隨即散去,衝著韓啟章感激的笑笑,隨後又眨了眨眼。兩人相視一笑,趕忙跳下車來命侍衛幫他們卸甲,竟也顧不得旁人看傻子般的目光了。

  韓啟章見智錯將戰車車輪上的銷子拔掉,隨後又將車軸外的轂拆去。他皺了皺眉,對方似乎是想將車輪取下來。於是,少年很有眼色的過去,托起下方的車軸方便智錯卸輪子。

  “錯將軍!好好的戰車,為何要將這輪子拆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