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戚城危機2
  一個時辰前,負責偷襲城西屯糧之所的衛申意外失手。他原本計劃的很好,打算先行焚毀草料,然後借著混亂引燃屯放油料的倉庫。這兩處皆是易燃之物,一旦火勢蔓延開來,即便城西有上千駐軍,也隻得疲於搶救糧草。救火則是徒勞無益。他們則可趁亂全身而退。

  衛申接到的任務便是在城西製造混亂,從而吸引各門守軍前去增援。隨後,晉人在城東發起總攻,一鼓而下,攻破戚城。

  不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這精心的謀劃全部打亂了。負責守備糧草的厲師帥午時自城東帥帳歸來後,傳達了姬章的將令。隨後,一師的人馬被拆分為五旅,進行兩班輪守。衛申帶領的一卒軍士原本是負責守護戰馬草料的安全。不想這一調整他的小隊恰巧被分到了白天值守,而值守的地方卻是米糧。

  燒糧可不比燒馬料與油料來的容易。加之衛軍為了保證糧草的安全,刻意將屯糧之地選在了城西的民坊。由每一偏的士卒把守一處院落,且每處院落中皆有水井。一旦失火,即刻便能控製火情。

  問題來了。衛申率領的百人小隊中隻潛伏了十數名晉間。他們僅僅控製了兩處屯糧的民宅。若是選擇燒糧,縱然成功,衛軍的損失也並不嚴重。如果做不到火燒連營的效果,那製造混亂的目的便很難達成。

  然而,更嚴重的問題是換崗的時間。負責白天值守的士卒從卯時到酉時。接到的命令正好又是申時到酉時動手。衛申猜測晉軍攻城的時間應該是在城中發生混亂之後,也就是戌時。不然,配合攻城便起不到分兵的效果。

  如此一來,這便是兩難的選擇。在申時動手,天還未黑,很容易暴露行蹤。即便得手,也是九死一生。如果在酉時動手,雖可借助夜色方便行事,但此時正處於交接換防的時段。兩千五百人悉數聚集在城西,一旦有警,彼此間的支援亦是十分迅捷。

  從收到消息到重新部署隻有兩個時辰,衛申來不及與妻子溝通。他知道對方在安排刺殺王詡的事情。上次投毒不成,如今也隻能兵行險招。無論是刺殺,亦或是大軍攻城,都需要他在城西先行放一把火。

  他思量了許久,決定在酉時初刻行動最為穩妥。既然走到了這一步,衛申也別無選擇。權衡利弊得失,在這一時間段,衛軍尚未換防且夜幕將近,距離晉人攻城的時間也比較接近。衛申更在乎他與衛薑的安全,倘若不能全身而退。他與妻子也就沒有了未來。

  無論他做什麽,那決定性的一擊仍舊是在城東。他對晉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清楚晉軍打算如何攻破已被封死的東城門。無論成敗與否,他隻想保全衛薑與自己的性命。

  或許正是這樣的心態,讓他畏手畏腳,完全陷入了被動的局麵。衛申沒有焚燒自己駐防的糧倉。他擔心晉軍萬一不能破城。事後,上麵追查下來,發現隻有他們這一卒的軍士死傷最為嚴重,也就不難判斷出奸細藏匿其中。至於他這卒長定然難逃罪責。

  他倒不是懼怕死亡,真的到了那一步,哪怕犧牲自己,也會護得衛薑周全。可是,他與衛薑的關係儼然眾所周知。自己一旦出事,衛薑必然受到牽連。於是,潛伏的十四人被衛申分為兩組。他從中挑選了武藝最好的八人去焚燒草料倉庫。而他則帶著其餘六人去襲殺臨近的駐軍。

  衛申的目的很明確,自己的手下若想完成任務,必須先剪除身側與之同吃同住的袍澤。也就是說兩偏的士卒被滅口後,每一偏必然死亡18人以上。他隻要做出幾支同樣死亡比率的隊伍。即便行事失敗,上峰徹查,也難以發現其中的端倪。畢竟,法不責眾。

  原本是一場亂中求存的計劃,卻因衛申的瞻前顧後完全失去了效果。借著昏暗的夜色,襲擊草料駐地的晉間成功焚燒了兩處院落。隨後,接踵而來的支援便讓他們應接不暇。八人隻顧著奔逃,抵禦抓捕,放火則是苦無機會。

  衛申的小隊則以單方麵的屠殺為目的。由於雙方都穿著同樣的軍服難分敵我,他作為卒長佯裝帶領士卒巡查,輕而易舉便全殲了三處院落的守軍。

  事情發生後,老成持重的厲師帥立時做出了反應。他將自己的百餘親衛分作五隊悉數派出。這些人手持火把,抓捕兵甲染血的士卒。緊接著,他又嚴令守軍不得相互支援,命射手登上房舍,發現擅離職守且沒有舉火之人便進行射殺。

  如此一來,行凶的晉間若是舉火便暴露了身上的血跡會被抓捕。若不舉火則會被隱匿在房舍之上的弓箭手無情的射殺。天色雖是昏暗不堪,但是林立的房舍之上,無數雙眼睛緊盯著街巷中的動靜。衛申等人無處遁形,即便撤回駐地亦會在途中被人射殺。

  他意識到存活已然沒有可能。以衛申對厲師帥的了解,對方會在明日天亮後,核查陣亡士卒的屍體。他們十五人除非全部陣亡,不然違抗軍令,擅離職守便已坐實了間人的身份。

  衛申看了看城東的方向,將渺茫的希望寄托於尚未攻城的晉軍。於是,他帶著手下向東邊的駐地又殺了回去。

  在他想來,若能僥幸不死,撤回駐地固然是好。但若不幸死在途中,隻要距離駐地不遠,亦不會有人懷疑到他。隻要衛薑不受牽連,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此時,被親衛排查過的院落已經點起了火把。俯視城西的民舍,火光自西向東一排排的快速蔓延。光點似是在追逐著衛申等人。他們的駐地在東邊的外圍。

  身旁已有同伴中箭倒下,衛申也顧不得對方的死活,仍是健步如飛。他知道終點就在前方。到了那裏,就能證明衛薑的清白。

  距離駐防的院落隻剩下十來米的地方,身後破風聲響起,下一秒他的後腰處中了一箭。箭矢的衝勁打破了身體的平衡,衛申猛地向前撲倒在地。身體緊貼著地麵向前滑出了數米。隻聽,身後的不遠處有人大聲喊道:

  “那邊有人!快來!”

  隨後,密集的腳步聲自後方傳來。衛申咬緊牙關,向前方屋舍的門口爬去。到得爬過那門檻,身後陡然感受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隨之還有骨裂的聲響。緊接著他的下半身便失去了知覺。一支羽箭不偏不倚的釘在腰椎之上。衛申雙肘抵在地麵上,向院門一側的牆邊奮力蠕動著。

  他經久沙場,不難判斷出那支冷箭來自正後方,且以這力道,估計在五十米之內,而他爬入院中對方仍舊放箭想要將他射殺,必然是瞅準了他的方向。

  不想,最後的掙紮依舊是徒勞無益。心中的悲涼,令得這彪悍的男人流下了眼淚。兩顆掛在臉上的泥點讓那粗獷的麵容更顯幾分醜陋。

  腳步聲臨近,突然有人喊道:

  “看到那人了嗎?”

  這時,遠處有人欣喜的回道:

  “看到了。他身中兩箭,就在前...呃...”

  然而,下一秒,那說話之人伴著一聲慘嚎,自屋頂滾落而下。瓦片摔落的聲音不絕於耳。有人提醒道:

  “當心!那人有弓箭。屋上兄弟,莫要出聲。”

  衛申聽到院外的腳步聲漸漸停止,盾牌交疊碰撞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稍稍喘了口氣,心頭的悲涼盡散,又將雙肘抵在地麵向屯糧的房舍爬去。

  太奇怪了。他的人非死即傷。誰會在這緊要關頭來救他呢?

  疑惑了片刻,衛申似乎是明白了。或許是負責燒毀草料的諸人中,仍有活著的。打算逃回駐地清理身上的血汙,而後蒙混過去。

  果不其然,身後陡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從高處跳落。衛申偏過頭去,隻見一個黑影輕盈的向他快步走來。

  隻是看到那人的步伐與身形便駭得他全身顫抖。女子嬌媚而輕柔的聲音不久後在他耳邊響起。

  “沒用的東西!怎麽傷成這樣了?”

  衛申狼狽的爬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身旁的女子正是他名義上的妻子,衛薑。

  “還能走麽?”

  女子將手中的弓箭放下,嚐試著從身後將衛申托起。可是努力了幾次仍是搬不動他。衛申輕聲哽咽,將頭埋在地上。

  “大男人,哭什麽哭。”

  隨後,衛薑推開民舍的房門,俯身拖起衛申的手臂將其拉入房中。女子將門掩好後,已是香汗淋漓。她吐氣如蘭的蹲在衛申身旁,檢查對方的傷勢。

  第一箭射穿了衛申的皮甲,入肉並不深。然而,第二箭卻是刁鑽,正好射在甲葉的下方。這時的戰甲隻做上半身的防護,自腰部以下是裸露的。而這一箭,儼然是重傷了衛申的脊椎,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

  待到女子的氣息漸漸平穩,衛申吸了吸鼻子,問道:

  “你怎麽來了?”

  衛薑幽幽的歎了口氣,道:

  “哎!我在城西外埋伏衛詡,等了許久,少司馬府仍未有異動。看到這邊沒有起火,便知道出事了。所以,過來尋你。”

  她自幼跟隨著豫讓也是高來高去之人,見慣了廝殺,衛申的傷勢有多嚴重,她自然知曉。此刻,女子心中憂慮,臉上卻是故作鎮定。

  衛申也知曉自己的狀況,即便是僥幸活下去,怕是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了。他自責的說道:

  “都怪我沒用。連累你了。”

  衛薑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在男子的臉上擦了擦,勉強的擠出個笑容,安慰道:

  “既然已經失手,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我先將你的傷口處理一下。一會兒晉軍攻城,此處必然大亂,我再想辦法將你帶出去。”

  皎潔的月光自窗欞射入屋中,衛申癡癡的看著女子白皙的貝齒。他似有些落寞的說道:

  “你走吧。不用管我。”

  衛薑輕咬紅唇,手中的絲帕停滯在男子的臉頰上。她輕輕的撫摸著對方的臉頰。那硬邦邦的胡須,此刻也不再厭煩。

  “說什麽傻話。你不是說,還要娶我的嗎?”

  衛申頓了頓,偏過頭,冷冷的說道:

  “我已然是個廢人。沒有用的人,也不值得留在你身邊。你走吧。”

  女子縮回手,輕聲說道:

  “懦夫。”

  衛申隻覺一陣揪心的疼痛。

  “小桃都告訴我了。你愛慕之人乃是豫讓。我知道...一早就知道。”

  衛薑聞聲後,柳眉倒豎,似是憤怒,又好似被人看穿了內心,顯得有些慚愧。她看著趴在地上,不願正眼瞧她的男子,不知如何解釋。

  “你長得如此美貌,像我這樣的男人,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或許你也沒想過要真的嫁我。我衛申雖是愚笨,但也有自知之明。當初與你相遇,隻是覺得你比較可憐,與其他女子不一樣。本想著你過了待嫁的年紀,我若娶了你,也不算太委屈你。可是,知曉了你的身份後,我才明白自己真傻...”

  衛申淡淡的說著。言語中透著被欺騙後的絕望。衛薑知他用意,嗔道:

  “閉嘴!老娘今日就算拚了命,也要把你救出去。你若有命活著,再說這些也不遲。”

  說罷,女子將手中的絲帕塞進了衛申的口中。隨後,她將那支入肉未深的箭矢拔了出來。衛申痛的齜牙咧嘴,滿頭大汗。

  屋中立時靜默下來。女子扯下自己的夜行衣為他包紮傷口。而後,掏出匕首將那第二支羽箭的箭杆削斷。她不敢拔出箭頭,擔心衛申因疼痛昏死過去,二人則無法逃脫。

  做完這些,趴在地上的衛申終於是可以翻過身來。這時,院外傳來士卒的呼喊聲:

  “這裏沒人。”

  “你們搜查一番,確認過後,在院中點火。”

  “諾。”

  女子急忙托起他的身子,往糧倉一側堆滿的麻袋處躲藏。衛申隨手撿起那支拔出的羽箭。

  院中淩亂的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他們清晰的聽到,皮製的甲葉與衣料輕輕的摩擦聲,似乎是躬身時才會發出的輕微聲響。而後,有什麽東西被人撿了起來。

  衛薑立時色變,被人撿起的東西是她遺落在門外的弓箭。那是一把木弓,而非軍中士卒裝備的竹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