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趙無恤
  遠處的館驛,一輛馬車在夜色中飛馳而出。車上坐著一名馭手與一名氣喘籲籲的持劍女子。不久後,馬車來到了絳城的太宰府門外。馭手縱身躍下,攙扶著仇由子婉向府中快步行去。女子衣衫不整,發絲淩亂,青紫的臉頰上泛著血絲。焦慮的眼眸中隱隱含著淚水。她腳上的一隻繡鞋已經遺失,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即便如此,仍是腳下生風,不敢有絲毫的停歇。

  見到智瑤後,仇由子婉沒有施禮,而是狼狽的站在原地。女子用簡潔的言語,快速的向智瑤稟明豫讓收集來的情報。然而,那句看似交待後事的話,仇由子婉並未說出。她堅信豫讓不會死,更不想因此影響到家主的心智。匯報完後,智瑤隨即做出安排了。

  “來人!持我虎符,命大司馬調上軍三萬火速進駐國城。傳令禁軍全城戒嚴,沒本相手令城內駐軍若有妄動,視同謀反。”

  整個太宰府立時緊張起來。內豎傳令,侍衛奔走,隨處可聞急促的腳步聲。智瑤的封地與晉國公室臨近。他雖不相信中行氏與範氏有膽在王城動手,但是為了防範於未然,還是決定調動本族的兵馬保衛國城的安全。

  隨後,智瑤遣人從禁軍抽調了五百甲士,又命人去其餘五卿的府邸打探消息。如果豫讓的情報屬實。那此時,範氏、中行氏以及趙氏皆已趕回各自的封邑,開始備戰了。晉國的內亂一觸即發,事態的發展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如今隻能選擇如何站隊,才能穩住局勢。

  還好豫讓及時將消息傳出。他仍有時間聯係魏、韓兩家,並且說服晉侯以公室的名義參戰。無論是幫中行氏與範氏,亦或是趙氏,最終決定性的一票都在智瑤手中。

  他沉默了片刻,舉步行至仇由子婉的身前。安慰道:

  “婉兒!你好好在府中休息。豫讓會沒事的。”

  “大人!奴婢無事,讓先生生死未卜,請大人讓奴婢隨軍引路。”

  兩人此刻都記掛著豫讓的生死。尤其是智瑤。他的心中更多了幾分酸楚。豫讓與他相識不過兩月的時間,竟然能做到以性命相托,踐行昔日的誓言。今日更是不顧生死的將這份重要的情報傳出。假如豫讓惜命,大可在放衙歸家後,將消息放出,亦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沒有那麽做。似乎是看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以及對智瑤的影響。

  萬一中行氏與範氏突然對趙氏發難。一旦這場吞並的戰爭迅速結束。那時,智瑤的處境便立時被動起來。他手裏決勝的一票更是毫無價值。

  想到這裏,智瑤點點頭。

  “好吧。跟我走。”

  僅僅一刻鍾的時間,太宰府外便集結了五百甲士。四名侍衛手持火把,將智瑤與仇由子婉簇擁在其中,他們急匆匆的行出府外。女子走路時奇怪的模樣,引起了智瑤的注意。智瑤也是心思縝密之人。他隨即喝道:

  “左右!將本相的車駕牽來。”

  公卿的車駕是有布幔遮擋的豪華車廂,並且以駟馬驅動。而普通的馬車則是兩輪的無篷車廂,類似於戰車的樣子。禦者牽來馬車後,領兵的軍官已整隊完畢。一名軍官快步行至智瑤身前,緊接著單膝下跪,盔甲叮當作響。

  “稟上將軍!禁軍一旅人馬已集結完畢。請上將軍下令。”

  晉國之所以成為六卿分治的局麵。不是因為六卿的神職官位權利巨大,而是每一家族都掌管著一支軍隊。六軍中,將軍銜分上中下三軍,軍佐銜也分三中下三軍。智瑤則是上將軍。

  智瑤向前邁出兩步,猛地拍在那粗獷軍官的肩頭上,目光決絕。軍官挺起胸膛,露出一臉的絡腮胡。年齡雖是不大,但從著裝上來看,已是領一軍之兵的將軍了。

  “錯兒!把豫讓給我活著帶回來。拜托了!”

  “末將領命!”

  他名叫智錯,是智族本家的年輕將領。行過冠禮後便一直跟在智疾老將軍的身旁南征北戰。算是大司馬智疾未來的接班人。顯然此刻智瑤是以宗主的身份在拜托他,智錯尤為感動,他一抱拳,隨即登上戰車。領著一眾人馬朝著國城郊外奔行而去。

  隊伍浩浩蕩蕩的從府衙門前離開。智瑤站在府門外目送將士們離去,腦海中浮現出與豫讓歃血為盟時的情景。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馬兒的嘶鳴聲,將智瑤從往事的回憶中驚醒。他順著聲音望去,瞧見一輛疾馳而來的華麗車駕在太宰府門外急急的停了下來。隨後,一名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掀開布簾,跳下車駕便向智瑤這邊跑來。來人正是六卿之一的中軍佐趙無恤。

  兩人目光交匯,都是微微一愣。趙無恤是沒想到智瑤會在府門外特意等他。而智瑤則是沒想到趙無恤居然還敢留在國城。

  尚未來到智瑤麵前,趙無恤便鬼哭狼嚎的叫道:

  “瑤相救我!”

  趙無恤年僅十七,五官方正,眉宇間帶著一絲憨厚的傻氣。他剛接過老爹趙鞅的上卿之位。任職太士,並領中軍佐銜。此時,一臉的驚恐之色,氣喘連連。他的出現讓智瑤些許意外。

  “賢侄怎會還在此處?”

  “瑤叔!您要救我啊。範吉射那老兒方才命人強攻我太士府。還好小侄跑得快,不然一定被他擒去。”

  智瑤大驚失色。急迫的問道:

  “令尊簡子何在?不會也在府中吧?”

  “家父年邁,一直留在晉陽。小侄來此是為了春祭之事。”

  聽到這話,智瑤稍稍鬆了口氣。太士府掌管神事,年關將近,估計是趙鞅派兒子前來主持國城的祭祀事宜。智瑤沒有遲疑,趕忙引著趙無恤進入府中。來到大堂後,兩人分席而坐。智瑤命人取來一道手令。隨後,支開下人,行至趙無恤麵前。他將那手令遞了過去。

  “無恤!你拿著本相的手令,連夜趕回晉陽,告訴令尊中行寅與範吉射會在明日圍攻晉陽,讓他早做準備。”

  趙無恤走到智瑤身側,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瑤叔!你要想想辦法,救救我趙氏啊!”

  他一邊扯著智瑤的衣袖,一邊聲淚俱下的哀求著。智瑤無奈的搖了搖頭。覺得趙氏交到這樣的廢物手裏,著實是辱沒了趙簡子的大名。他與趙無恤的父親雖然立場不同,但是仍舊很敬佩趙鞅在執政期間所展現出的才能。可以說趙鞅算是智瑤政治上的啟蒙老師。當然這老師不是惴惴的教導過他,而是通過權謀讓智瑤在血與淚中成長。他被趙鞅坑的多了,自然也就學會了對方的套路。

  “瑤叔若肯出手相救,我趙氏一門將來定以智氏馬首是瞻。”

  晉國有野心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或許豬隊友雖然蠢笨,但是至少聽話且安全。智瑤扶起趙無恤,鄭重的說道:

  “趙氏隻要能固守晉陽兩個月,本相自會領兵來援。若是兩個月都守不住,那就是天要亡趙氏了。賢侄莫要在此耽擱,快些將消息告訴簡子。我相信令尊一定能守住晉陽的。本相尚有要事,需入宮麵見君上,賢侄自便。”

  說罷。智瑤舉步向內堂走去。身後傳來趙無恤哭嚎的聲音。

  “瑤叔!我趙氏感念瑤叔大恩啊。”

  就在智瑤的身影消失在偏廳的一瞬間,趴在地上的趙無恤回頭望去,哭喪的臉微微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盡顯狼顧之相。

  他拿起智瑤的手令,快步走出太宰府。馬車趁著夜色從絳城的北門行出。趙無恤的車駕沒有向晉陽的方向駛去,而是朝著邯鄲的方向慢慢的緩行著。

  車內坐著他的家宰,車外則是兩名兼做馭手的護衛。那家宰掀開車廂內的布簾向外望去,驛道上零星的火光,隱隱將前行的路線勾勒出來。家宰放下車簾,疑惑地打量著趙無恤。方才他們四人從太士府死裏逃生,此時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的感覺。然而,自家的公子卻像是出遊一般散漫,兩條腿交疊著搭在軟塌上,半邊身子倚著車廂。不時,拿起矮幾上的酒爵,抿上一口美酒。悠閑的模樣,真是好不愜意。

  家宰著實費解,眼珠轉了兩圈,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公子!我們趙氏與範氏水火不容,邯鄲可是範氏的封邑。我們如此大搖大擺的過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啊?公子若有個閃失,小人可如何向宗主交待?我們還是回晉陽吧。還請公子三思啊。”

  家宰說完話,對著趙無恤一拱手。樣子誠懇而恭敬。

  眼下範氏與中行氏到處抓捕趙無恤,很明顯是想拿公子來要挾晉陽的家主。他不躲起來也就罷了,竟還跑去人家的底盤嘚瑟。若是在這緊要的關頭出點岔子。可以想象,趙氏也就沒有未來了。家宰不禁脊背發涼。

  “嗬嗬...放心!範老兒忙著打戰,沒空理我。再說了,父親早有安排。我若回了晉陽,一定被他老人家責罵。倒不如去邯鄲,躲在範叔的眼皮下等待時機。”

  六卿之中,趙鞅是最早將後輩推上前台的。他自己則隱於幕後,親自打理趙家的封邑。話說當下各家的家主,除了智瑤皆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各個人老成精,滑得猶如泥鰍。趙無恤以叔伯相稱,都顯得差了輩分。畢竟這時代十六歲便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五十歲四世同堂亦不稀奇。

  趙氏人丁不旺,經曆過“趙氏孤兒”的慘事後,趙家對於繼承人的培養可謂是煞費苦心。家族中不以長幼來傳遞世子之位,而是選賢任能。或許正是因這樣的方式,趙氏的執政者每每都有驚人之舉。

  家宰作為趙無恤的管家,如今已是三十六歲的年紀。他是個實誠且忠心之人,從趙無恤誕生,便是以家臣的身份照顧幼主。隨後,做到了家宰的位置。他知道少主憨厚的外麵下,其實隱藏著勃勃的野心,是那種不顯山不漏水的智者。不然,放在其他的氏族內,就憑趙無恤一個庶出的身份,且其母還是異族狄女,根本是無法從一眾公子中脫穎而出的。

  記得公子十歲時,家主帶著一眾趙氏的晚輩去常山遊獵。興致甚濃便玩起了尋寶遊戲。最終,隻有公子取勝。隨行之人皆是認為趙無恤嘩眾取寵,懂得討好家主,並無真才實學。然而,他明白家主之所以選公子作為世子,並非是因為公子那句。

  “憑常山之險攻代,代盡可歸趙也。”

  而是,公子看出了智瑤欲取北方的想法。平日公子是沒機會見到家主的,也正是這次的驚才絕豔才會讓家主對公子刮目相看。假如趙無恤沒有與智瑤一爭高下的勇氣與野心,趙鞅或許是不會傳位於他的。

  智氏若是取得中山之地,便會南北夾擊趙地。而伐代之舉則會將趙氏的版圖向北方延伸,與智氏並立,打破這樣的僵局。也正因如此,家主才會力排眾議,悉心的培養公子成為趙氏的接班人。

  聽到趙無恤的回答,管家已知其早有謀劃。於是,老懷大慰的露出個笑臉,心中不再驚恐。

  “範氏與我趙氏乃死敵,又有何...時機可等呢?”

  “嗬嗬...廟堂之事與戰陣攻伐一般無二。講究的是審時度勢。瑤相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是想讓我趙氏與中行氏兩家相互廝殺,彼此消耗實力。最終,他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算計啊。”

  管家深受趙無恤信任,能聽到公子分析時局,不由地豎起耳朵,表情肅穆。趙無恤飲下一爵酒,笑著繼續說道:

  “不過,既然他肯出手幫忙,那中行氏與範氏便要倒大黴了。此次,我趙氏定然有驚無險,且看那兩老頭如何慘淡收場?”

  聽到這裏,管家方知公子拜訪相府實際是為了了解智瑤的態度。讚佩之餘,管家端起酒樽將那空空的酒爵斟滿。

  “他們自以為聰明。卻不知,父親經營晉陽數十載,豈會被他們輕而易舉的攻破?以晉陽的的防禦,別說是兩月,就算是圍困兩年亦不是問題。嗬嗬...他們兩家耗不起的。”

  趙無恤接過酒爵,昂起頭滿飲而盡。無比的爽快。緊接著,咂了咂嘴,像是在品酒又像是在品人。

  “嘖嘖...誰都貪心。不過既貪心,又想吃獨食,便是犯了眾怒。卻不知身後還跟著三頭餓狼。哎呀!如此的愚笨,就連我這做晚輩的也看不下去了。此次去邯鄲便是找個機會,適當的提點一下他們。”

  “提點?”

  管家愕然的張大嘴巴。他們三家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敵。豈有提點仇人的道理?

  “所以我方才說要審時度勢。無論中行氏與範氏成功與否,都與我趙家無益。瑤相即便出手,亦不會在事後分一杯羹給我趙氏。嗬嗬,若是提點一下他們,那結果就不一樣了。一來,化解了兩家對父親的仇怨。二來,將仇恨轉移給瑤叔。這麽看,才會對我趙家有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