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士為知己者死
  這天結束後,城池攻防的演練成為了墨翟與王詡每日的必修課。春祭稅征收完畢後,野宰府的公務也變得輕鬆起來。王詡又做回了那個遲到早退的野宰大人。與此同時,李滄將一麵大大的虎頭木鎖掛在學館的院門外,西坊市便沒了往日的生機。學館與守藏館外的街道上,隻剩下兩排光禿禿的大樹以及那條無人打掃,積滿落葉的青石板路。

  過去每到未時學館放學,三五成群的孩童便會將這條小路擠得水泄不通。孩子們的喧鬧聲與不遠處坊肆的嘈雜聲交相呼應著。如同將雲夢的繁華,蔓延至此,帶入那孤寂的雲夢大山。然而,此時那份喧囂已不複存在。突然的寧靜讓這裏略顯孤寂。漫長的閉館期,偶爾會讓路過此處前往藥廬的阿季不由地懷念起那些純真而聒噪的孩子們。

  一青一粉的兩個女子挎著竹籃漫步在這條滿是落葉的街道。她們的到來,為這裏的蒼白增添了一絲色彩。裙據下方隱約畢露的繡鞋將枯黃的落葉踩得咯吱作響,猶如踏雪而行。

  粉衣女子蹦蹦跳跳的走在青衣女子的前方,她頑皮的轉過身來,攔住對方。隨後,慢慢的倒退著。

  “再過幾日,便是春祭了。夫人可有為大人做好新衣呢?”

  那青衣女子扶了扶被風吹亂的發鬢。瞪了對方一眼。臉蛋紅撲撲的。不知是羞澀,亦或是天氣寒冷,臉頰被凍得微紅。

  “你呀!好好走路。做倒是做好啦。不過我笨手笨腳的,縫縫拆拆,用了一月的時間。”

  回想起去年為夫君縫製的棉衣。女子低著頭,微微的笑了。

  “怎麽會呢?婢子看夫人的裙衫做工精巧,想必夫人女紅的功底一定不凡。”

  聽到這話,女子掩唇嬌笑。隨後,望了望四周,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動著,低聲說道:

  “這些啊...都是大人做的。”

  那粉衣女子陡然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穩住身形後,站在原地,疑惑地打量著對方的衣著。與這對奇怪的夫妻相處了半月,她或多或少摸清了二人的脾性。比如,初時為了搪塞她,那男子謊稱懼內,如今她自然不再相信。

  說雖如此,但對方是堂堂的野宰大夫。平日在府衙內亦有著不怒而威的氣勢。隨和的外表亦無法掩飾那種無意間流漏出的上位者的姿態。自從坦白過後,女子對那表麵平易近人的家夥一直保持著敬畏之心。

  因為她秘諜司的身份在對方眼中,似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若換做常人定會提心吊膽的防備著,亦或是把她當做祖宗一樣供起來。可如今的形勢...似乎是反轉了。

  她不敢想象,這樣的一個人,回到家中會拿起針線為妻子縫製衣物。對方在她心目中笑麵虎一般的形象,因其夫人的一句話,突然就變成了一隻乖巧的小貓。簡直難以置信。她呆傻了片刻,挽起麵前女子的胳膊,笑靨如花。

  “可女兒家的東西。他一個男子做起來,總會有些不方便的吧?”

  “我與大人已是夫妻,不分彼此。等子靜嫁人了,會懂的。那個...我是把你當做姊妹,才告訴你的。此事休要與他人言語。尤其...是大人。”

  “噢...婢子知道了。”

  雖說二人的身份有所差距,但是總被比自己小兩歲的人教育。仇由子靜的心中總有些堵得慌。她對王詡的興趣越發的濃厚了。從阿季那裏女子能感受得到被人寵溺的幸福。十六歲的她也想為自己尋得良人,找一處歸宿,像阿季那般活得更有滋味。

  遙遠的晉國,就在國城外的郊區。豫讓左手拎著三尺長劍。劍不重,但握劍的手顫抖的厲害。以至於長劍的一端拖在地上,留下一條淺淺的痕跡。豫讓的右手則捂在左胸口處,跌跌撞撞的走在林間的小路上。下巴上的汗珠搖晃著,偶爾墜落在手臂上。不久後,他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右手搭上低矮的木門,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與木門連接在一起的籬笆也隨之搖晃起來。

  “婉兒...”

  豫讓麵色慘白,左胸口處的衣衫破爛。那裏滿是血汙,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肩胛骨。距離要害隻有寸許位置。仇由子婉聽到豫讓的呼喚,笑盈盈的行出門外。當看到對方的傷口,立時花容失色。

  “讓先生!您怎麽了?”

  “快跟我走!”

  女子沒有猶豫,趕忙接過豫讓手中的長劍。弓著身子將豫讓的右臂搭在肩頭,攙扶著對方向人煙稀少的南邊行去。仇由子婉一邊走,一邊輕泣出聲。自從與豫讓相識後,皆是在驚恐中度日。不是為男子的安危擔心,便是為他的傷勢流淚。臥底範氏以後,豫讓總是小傷不斷。仇由子婉偶爾關切的詢問,對方總是淡淡的回道:

  “讓本為死士,靠奪人性命為生。隻要不死,便是老天垂憐了。”

  漸漸地,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習慣目睹那可怖的傷口,也學會了去適應看到血肉模糊的畫麵時產生的眩暈感。她已經十八歲了。或許普通的女子,在這樣的年紀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仇由子婉沒有選擇自己人生幸福的權利。隻能作為奴婢為主人效忠,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智瑤來安排。

  一個時辰後,他們躲藏在山野中一處廢棄的窯洞。此時,豫讓已經昏迷過去。仇由子婉找來枯枝在洞中生起火堆。隨後,她吃力的將男子抱在懷中,脫去對方的上衣。當看到傷口的瞬間,女子麵色鐵青猛地偏過頭去,嘔吐起來。

  傷口在鎖骨的下方,那裏有一個鳥蛋大小的窟窿。隱約可以看到血肉中森白的骨頭。明顯這可怕的傷口是矛、戟一類的武器造成的。

  仇由子婉輕拍著前胸,氣息稍穩後,她解開上衣。將裏衣的布料撕扯而下,開始為豫讓包紮。女子沒有絲毫的顧慮,回想著豫讓教她的急救方法。認真的處理起來。

  由於出門走得急促,沒帶傷藥,此刻女子略顯慌張。待到繃帶打好,看著布條上沒有血汙擴散的跡象,這才稍稍的送了口氣。還好血是止住了。做完這些,仇由子婉的額前早已被汗水浸濕。女子抹了抹額頭,旋即愁上眉梢。

  像這樣嚴重的外傷,一般會用烙鐵燙在傷口上,防止潰爛與感染。通常這麽做,會提升傷者的存活概率,不過也僅有五成而已。若是不這麽做,那生還的幾率則近乎渺茫。

  女子的目光在那柄長劍與火堆間來回移動,很是猶豫。輕顫的嬌軀更是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懼。搖曳的火光如同她糾結的內心一般,將女子一側的身子映得微紅。她默默地坐在洞內,將顫抖的手撫在豫讓滿是胡茬的臉上。心中無助的感覺漸漸散去,內心稍稍得到一絲的寧靜。

  不久後,豫讓緩緩的睜開了眼睛。他努力的用右手支撐起身子。左臂像是不受身體控製一般垂落著。

  “把火滅了。走。”

  再行兩裏,就能抵達平日與智瑤秘密傳遞信息的館驛。那裏有接頭的人,隻要到了館驛才算是真正的安全。在山野中生火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蹤。他知道範氏的追兵一會兒便至。今日刺探到的情報對於智瑤,至關重要。不然他亦不會在此時行險,從範氏叛逃而出。

  在仇由子婉的攙扶下,豫讓走出了窯洞。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來,掛在二人的臉上。洞口響起輕微的嗚嗚聲。豫讓眯著眼睛,看到遠處零星的火光正朝著這邊趕來。

  “來不及了。你先走...快去通知大人,中行氏與範氏準備明日對趙氏動手。晉陽不能有失,讓他早做打算。”

  中行氏與範氏是姻親,兩家如同一家,實力不容小覷。他們原本與智氏的關係比較和睦,若是追根溯源,他們三家皆出自荀氏。族中子弟更是有這千絲萬縷的聯係。三家的族人大多還沿用著荀氏的姓氏。雖然有這樣的血親關係,但是身為六卿之首的太宰,曆代都會在執政期間,壓製其他五族來壯大自身的實力。比如,上一任的趙簡子便是如此。他極力的打壓中行氏與範氏。

  事件的導火索,便是趙氏為了爭奪衛國獻俘的五百戶人口,將邯鄲的邑宰趙午斬殺。而那人正是中行寅的外甥。事情發生後,晉侯出麵勸架,並削去趙簡子太宰的職務,由智瑤接任。原本失去一個外甥換來荀氏一族執政的機會,也算是不虧本的買賣。誰料,智瑤上台後,不念宗族親情,與趙簡子的執政方式一般無二,處處壓製其餘五卿的發展。

  他們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人老成精。選擇此時重提舊事,對趙氏發難。一方麵是想倒智瑤的台,給對方點顏色看看。好讓他知道完全脫離荀氏本家自立門戶的後果。另一方麵則是以雷霆手段滅掉趙氏,壯大自身。即便趙氏的卿位最終沒能落在兩家手中,但吞並的土地與人口足以迅速的提升他們的實力,從而在未來與其他三家抗衡,立於不敗之地。若是此事做成,那智瑤獨攬朝政的謀劃便要破產。

  豫讓在範氏臥底,一直都隱藏的很好,從未暴露過身份。當下行險正是看到了此事的關鍵。可以想象若是中興寅與範吉射兩個老賊能迅速拿下晉陽,那晉國的政局即將變天。若是戰事拖延,很有可能引來齊國或是越國的幹涉。那智瑤強大晉國的夢想此生亦難實現。而豫讓則不願看到越國在此時撿了便宜。

  “婢子不走。若是讓先生出了意外。婢子如何對宗主交待?要走...我們一起走。”

  那搜尋山野的火把光亮,越發的臨近了。

  豫讓拖著已無知覺的左臂,右手搭在仇由子婉柔弱的肩上,突然他目光一凜,偏著頭,猛地扼住女子的後頸,停下腳步。

  “聽我說。我們一起走都會死的。若是分開還有活的可能。事情緊迫,你必須要活著把消息告訴大人。聽話...快走。”

  “不...婢子不會丟下您的。讓先生不能死。婢子身份卑賤,死不足惜。”

  豫讓一把推開仇由子婉。女子的脖頸已被他掐的通紅。

  “我豫讓孤身一人。在這世間已了無牽掛。你告訴智瑤,士為知己者死。我不食言,請他亦記住答應過我的事情。走啊!”

  仇由子婉被推著向前踉蹌了幾步。她在原地捂著嘴,低聲哭泣,眼淚洶湧而出。與豫讓朝夕相處,男子高潔的品性令她深深的折服。對方武藝高強且文采斐然,那句“士為知己者死”如同利劍一般將女子的心絞得七零八落。在友情與仇恨之間,豫讓選擇了最美好的東西。仇由子婉吸了吸鼻子,眼神旋即變得堅定起來。她對著豫讓緩緩一揖。

  “為了婉兒...請讓先生...活下去...”

  說完,女子轉過身,朝著館驛的方向跑去。那悲涼的輕泣聲,久久的回蕩在豫耳邊,揮之不去。

  豫讓愕然的呆立了幾秒。隨後,他望著仇由子婉的背影探出右手。幹裂的嘴唇微張,而後又閉合。女子跑的很快,片刻功夫,那抹倩影已然消失在昏暗的樹林中。豫讓無奈的搖了搖頭,縱身一躍,向一側的矮坡滑下。

  “哎!讓我活下去,你倒是把劍留下啊。”

  沒有武器防身,豫讓隻好躲躲藏藏。他蜷縮在一顆枯木後,右手攥緊一根木棍埋在枯葉之,等待著搜尋的火把臨近。林中不時傳來戈矛捅入厚厚的落葉發出的聲響,以及那奪命而來的腳步聲。豫讓不禁屏住呼吸。火把搖晃的光影,將他一側的空地照的通亮。突然腳步聲停止,林中寂靜無聲。他隱約聽到有人小聲的說著什麽。

  “大人!宗主有命,撤回國城擒拿趙無恤。”

  隨後,那幫人不向這邊搜索,而是原路折返。豫讓擔心有詐,於是兜了個大圈又回到了郊外的小屋。此時,家中一片狼藉,低矮的院門掉落在地上。屋內更是被翻得亂七八糟。豫讓拿了床被子裹在身上,然後走進柴房。他將堆放在牆側一麵的柴堆全部推倒。幹柴嘩啦一聲散落在地麵上,立時埋沒了半邊的屋子。豫讓躲在其中,昏沉的睡了過去。

  此時已是冬季,為了安全過冬,百姓的家中都會預備兩月的柴薪。所以柴房中的幹柴才會堆積的跟小山一樣。這麽做是為了避免因大雪阻塞道路,造成雪災。被困的百姓隻要家中儲備足夠多的存糧與柴薪便不至餓死或是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