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鄙尹
  野火無情的焚燒。濃煙滾滾,與雲夢山清晨的水霧交織在一起。秋風吹拂著塵埃漫天舞

  動,仿佛大雪紛飛,冬天提前到來。荒蕪的原野上留下一片漆黑可怖的傷痕。生存是人類對大自然貪婪的索取,而秋季墾荒的破壞,隻是迎接大自然隆冬降下的懲罰。

  幾個雲夢山中的農夫望著焦黑的土地,質樸黝黑的麵容上,多出一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待到大火熄滅,秋雨降下,這片土地來年便可以耕種。隻要風調雨順,他們的日子會過得更寬鬆一些。不禁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之中。突然,一人高呼。

  “快跑!衛軍來劫掠了。”

  此時他們萬分懊悔,認為是燒荒的煙火引來了朝歌的駐軍。倘若被抓住,肯定沒命。這年頭,國內的氏族間相互攻伐不斷,國外的軍隊也時不時犯邊,潛入衛境打草穀。對於不受國家保護的黑戶而言,日子簡直沒法過。

  三輛駟馬戰車率領著百餘名黑衣士卒,朝著雲夢山奔來。隨後,軍士將逃跑的百姓抓獲,並進行拷打,逼問他們附近其他山民的住所。很快大量的人群便被驅趕至雲夢山下的三間草廬,那裏正是李家。

  突如其來的禍事沒有殃及到王詡與阿季,那些士兵瞧見他們手執寶劍,便刻意避讓沒有對二人進行抓捕。受驚的王詡,像是身處在警匪火並之中,而雙方統統將其無視。一些想要反抗的百姓,被一頓毒打過後,隻能哀嚎著跪地求饒。場麵混亂不堪。

  許久過後,百姓被聚集在李家外的一處空地上。一名頂盔披甲的黑衣軍士,快速奔跑至兩名身著華服的男子身旁,抱拳大聲說道:

  “稟邑宰大人!共俘獲流民27戶。”

  那兩人中,一人樣貌俊秀。一席素白錦衣,士人打扮,腰間墜著一枚鏤空的圓形碧玉,看上去極是文雅。隻不過長發後披,發髻線過於靠後,顯得腦門特別的大。並且沒有頂冠束發,眉毛還刻意修飾過,又粗又黑。應該是尚未行過冠禮的少年公子。而另一人蓄著短須,以皮製頭冠束發,身著玄色袍服,像是製式的官服。短須的中年男子聽到士卒稟報後,一臉的愁容。隻聽。

  “哎!此行所獲甚微。竟還勞煩公子蘭大駕,竊以為還是將這幫流民作為納貢...獻俘吧。”

  少年公子笑了笑,看著跪倒的百姓,眉頭皺了起來。

  “嗬嗬。曹邑宰覺得用我大衛百姓獻俘,這樣妥嗎?”

  “是有不妥。不過,這幫流民托庇於此,逃避賦稅之舉與我大衛無益。”

  他們若無其事的談論起來,似乎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茅舍內還藏有兩人。這就尷尬了。出也出不去,王詡隻能在窗邊偷聽二人談話。還小聲詢問阿季納貢獻俘之事。

  原來他們衛國一直被晉齊兩個強國欺負,齊國動不動就經濟製裁一下。而晉國與衛國接壤,兩國先前有些矛盾也幹過幾架,都是衛國慘敗。最後衛國王室每過幾年便向晉國納貢獻出人口,以求和平。而這些對外政策被老百姓恥笑為衛國王室在賣國求榮。

  這下可算是開了眼,王詡終於明白為何吳起、商鞅、呂不韋這等叱吒風雲的人物,最後都跑去國外效力了。因為待在自己的國家,有可能被抓去獻俘。老百姓對衛國王室已經徹底失去了信心。

  阿季顯得頗為緊張,小手一直按在劍柄上,保持著即將拔劍的姿勢。女孩似乎準備以一敵百,解救這群百姓。王詡想著,早知道就給每家發放一柄短劍。這飛來橫禍不就輕鬆避過去了。

  “戚城邑小而民寡。北戍軍五師兵馬屯住所需糧草巨大,供給並非易事。若不能補充采邑人口,北境戰事一開,恐無力禦敵。”

  “公子憂心國事,卑職佩服之至。不知當下可有決斷?”

  “哎!國恥啊...”

  曹邑宰見狀,忙俯身施禮。似乎是想幫上官背鍋,將罵名攔在自己身上。一旁偷聽的王詡樂不可支,沒想到古代官場中的馬屁精,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亞於現代職場。而這年輕公子更是虛偽,明明結果無法改變,還要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好像不這麽做作一下,良心上過不去一般。一時間竟沒忍住,失笑出聲。

  “誰?”

  不等軍士破門而入,抓他出來。王詡便自覺的推門而出。此時狗腿的曹邑宰忙護在年輕公子的身前。當看到王詡身後的少女正拔劍瞪著他時,一個趔趄沒站穩,險些踩在年輕公子的腳上。他黑著臉大喝道: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偷聽本宰與小伯大人談話。來人啊!拿下。”

  “且慢。”

  被稱作公子蘭的年輕人將後退的曹邑宰推開。絲毫沒有顯露出被人知曉秘密後的尷尬,而是盯著王詡拎在手中的黑色長劍。不停的打量著來人。片刻過後,公子蘭抱拳施禮。

  “敢問壯士乃何人?”

  王詡學著對方的模樣,也還了一禮。然後將阿季半露鋒芒的短劍,推入劍鞘。

  “在下乃販履之人。”

  為了取信對方,他拿出屋內的皮靴,示意那公子蘭可以看看。身旁圍著的甲士忙將那兩雙不倫不類的皮靴捧於掌上呈了過去。公子蘭麵露疑惑之色,突然一驚。

  “在下衛蘭,乃戚城表臣百司府,小伯。不知壯士大名?”

  “噢!在下王詡,乃一皮貨商人。”

  話一出口,不但衛蘭大驚失色,就連一旁的曹邑宰也麵露驚懼之色。兩人頓時客氣了許多,再次對著王詡一禮。王詡有點懵,貌似皮貨商人的地位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高。難不成這時代的商人可以橫著走?感覺完全沒有道理嘛。對方的反應,讓他覺得,此時可以蹬鼻子上臉了。

  “蘭公子可否聽在下一言?”

  大周的人是不會將名字放在公子之前用來稱謂的。他的口誤沒有讓公子蘭覺得奇怪,反而顯露出豁然明了的神情。

  “詡先生請講。”

  先生?之前不是叫壯士來著。這稱呼變來變去的,王詡隻覺好笑。難不成這年代就開始先生小姐的叫人了?

  “您看這雲夢百姓,不過百餘人而已。無論拿去納貢還是征做勞役都沒有多大價值。想要衛國發展壯大,需慢慢來。就像飼養牲畜一般,肥了再宰。切莫心急!”

  “先生不知,這幫流民逃避賦稅與國無益,不拿去獻俘。若是置之不顧的話,反而擾一方安寧。田賦九抽一,此地不報而墾荒。就算我們不來,司徒府也斷不會坐視不管的。”

  曹邑宰先行勸阻,有意不讓王詡管這閑事。而此時的公子蘭,眉頭擰的跟麻花一般。隻聽王詡大放厥詞道:

  “曹邑宰之言乃殺雞取卵飲鴆止渴之道,與衛國更是無益。”

  “先生可知,此處放任一年,公室將損失多少賦稅嗎?”

  “噢?那不知一戶人家,歲入幾何?”

  “一千四百錢...”

  兩人隻顧著爭論,一旁的公子蘭好奇的打量著王詡。口中小聲的念叨著之前聽到的成語。隻覺這少年詭異莫測。他從未聽過殺雞取卵、飲鴆止渴這樣的詞。細細品來似乎十分貼切。在公子蘭看來,對方有意隱藏身份。然而談吐與見識並非一般氏族子弟可比。隨後少年的一句話,又把他驚到了。

  “嗬嗬,不過4200錢,曹邑宰便要將135口人賣掉。豈非不智?”

  如此簡單的算術題,對方居然拿來說事,真是可笑。一戶五口,九抽一,歲入1400錢,輕輕鬆鬆就能算出一年的稅收。而4200錢不過價值兩口寶劍爾爾,他就不信一年到頭,135人還創造不出這點價值?說出去誰信呢?

  若是接納他的提議,即便做不到,王詡事後拿出兩口劍來抵債。想必也可以蒙混過關。若是不接納,他也懶得再費口舌。隻當做打打嘴炮,大家噴噴吐沫星子作罷。畢竟人家帶著一百多保鏢,他和阿季鐵定是打不過的。全當遇到了一位憂國憂民的偽君子。

  接下來的一幕,讓王詡瞠目結舌。年輕公子命士卒收集來許多短小的樹枝,他與曹邑宰蹲在地上開始擺弄起來。王詡看了看身旁的阿季問道:

  “這兩人好興致啊!聊著聊著,居然下起棋來了。”

  女孩噗嗤一笑,以為哥哥是在打趣他們。可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對方分明滿臉的疑惑。

  “少主,他們是在用算籌計數。”

  王詡長大嘴巴,不可思議的看看阿季,再看看玩樹枝,玩的不亦樂乎的二人。開什麽玩笑?古代君子六藝中不就有數學的嘛。難不成這兩貨都是學渣?心中立時充滿了鄙視。這樣的人都能做官,不知道他們口中所謂的司徒府會不會算錯賬呢?轉念一想,這時代的人還真是單純,估計做假賬什麽的,肯定是幹不來的。

  一刻鍾過後,那兩人齊齊張大眼睛,目光中充滿炙熱。一直沉默的公子蘭終於開口。

  “先生高才,我等鄙陋。不知有何高見?”

  “一年後,在下出8400錢。蘭公子可放百姓一條生路否?”

  顯然他的回答,讓二人目瞪口呆。明明之前義正言辭,還說出一通大道理。而現在竟拿不出什麽解決問題的良策。這不是把他們當猴耍嘛。再說了,空口白話,誰來作保?若是他跑路了,一年後他們找誰要錢?大家都是明白人,公子蘭哈哈笑道:

  “哈哈哈,有趣...有趣....”

  難以啟齒的事,當然是由馬屁精來提問了。曹邑宰滿臉堆笑。

  “詡先生!此事並非出錢便能解之。此地流民尚無歸屬,亦無戶籍。我等若是收錢了之又與賊何異?”

  薑還是老的辣。分明在意那點賦稅,卻表露出極度為難的樣子。似乎是打算繼續抬高價碼,他們隸屬於戚城。換言之上海市的城管跑到首都北京郊區來執法,這手管的也忒長了。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這事情也就過去了。衛國朝歌的官員哪兒有閑心管這荒郊野嶺的破事,把這些百姓劫掠一番還不夠大軍開拔的用度。顯然他們來此處更多是為了擄掠些人口給晉國納貢之用。畢竟自家養肥的豬,哪兒舍得送給別人?像他們這樣的黑戶,最適合用來抓去充數了。

  “明日我便呈報君上,雲夢製鄙。詡先生若肯出任鄙尹之職,此事就此作罷。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大周朝的城市分為,國、都、邑、野、鄙。國自然是朝歌這樣的國都,都則是符合建製規模的大城市,不過衛國尚未擁有都一級標準的大城。就連戚城也不過是邑的等級,並非人口沒有達到,而是城池尚未擴建。至於鄙就是最低級別的村莊。

  公子蘭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長遠的眼光,王詡有些錯愕。他沒料到對方會以國家利益為重,自己的封邑次之。提出讓他做村長的要求,等同於將此處的百姓全部納入衛國管製。那就不是區區8400錢可以了事,而是每年上繳4200錢。而之後賦稅會根據人口的增加進行遞增。

  “可以!不過在下有一個要求。”

  “先生請講。”

  “此地貧瘠,百姓耕作一年尚不果腹,何言繳稅?若蘭公子許雲夢百姓入戚城互市,並予以支持。在下應諾便是。”

  “此等小事,不足道哉。曹邑宰便可代勞。”

  王詡皺了皺眉,無視一旁獻殷情且眉來眼去的曹邑宰。

  “此事因蘭公子而起,當然要由蘭公子善後。在下隻欲與君商談,請蘭公子莫要假手他人。”

  “哈哈哈,有趣...執此玉佩視與門尹,先生自會尋得在下。”

  話畢,公子蘭將腰間所係美玉遞給王詡。那環形碧玉更像是一塊精雕細琢的翡翠,上麵雕有蘭花的圖案。君子愛蘭,少年不負美玉。想必極為貴重。隻是初見便如此信任對方,可見少年的氣度與品性。王詡將玉佩收於袖中,不解的問道:

  “蘭公子就不怕在下會逃跑嗎?”

  “君誤我為小人也。我又何嚐不能舍玉而試君呢?”

  王詡還是小瞧了對方。公子蘭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似乎還很在意王詡對他的看法。信任的背後更暗藏著結交之意。

  “哈哈,我願以皮靴為質,待蘭公子試完在下。君子小人...一看便知。”

  “哈哈哈,有趣....”

  公子蘭收下兩雙皮靴便踏上戰車,一眾人馬朝著東北方行去。想必是趕往衛都朝歌。跪俯在李家門外的百姓們呆若木雞,目送軍隊離開。許多人還處於迷糊的狀態,不知道為何會被抓來?而那些稍有反抗,便被一頓暴打的山民們,更是疑惑不解。

  “阿季!曹邑宰這名字還真難聽!估計家裏是屠夫吧?”

  女孩一臉的不可置信。少主之前性格乖戾,欺軟怕硬慣了。哪兒會像今日這般處事不驚,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陣仗。從始至終都在仔細觀察那些黑衣士卒的武器與站位。思考著若是打起來,如何帶少主逃脫。被王詡一問,竟失笑出聲。

  “哈哈哈,邑宰是官職,哪兒裏是屠夫啊。哥哥竟會說笑。”

  說真的,王詡從未想過。那百餘號黑衣士卒竟是衛國的正規軍隊,他們除了衣服顏色一致以外,似乎其餘的隻是擺設。更有甚者隻是拿根木棍或是手執一麵簡陋木板製作的盾牌。看上去更像是城管在執法。

  隨後阿季向他普及了大周朝的官製。聽得著實有些複雜。一共分為三個體係。第一體係是服務於周朝王室,設三公、六卿、五官。下設百官有司府,監察諸侯與公卿的采邑。而此時大周的王室隻是擺設,天子被晾在洛邑頤養天年。除了需要借助天子的名義,在吞並其他國家時師出有名。似乎周王室就是民政局一般的存在。除了蓋章,基本沒有其他的用途。而形同虛設的百官有司府瞬間變成了服務諸侯的顧問所。提供軍事、民事、投資或托管的業務。

  於是諸侯們模仿大周的官製,組建了第二個體係。他們根據實力和國家的需求,將大周的官職進行挑選篩用。有的國家沒有三公,有的國家隻保留了三卿,還有的胡亂改名整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官職。總之就是亂。

  受諸侯分封的地主權貴們,既要幫助君主打理朝政,又要忙活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於是他們又整出來第三個體係,稱為表臣百司府。這幫官吏不在國家或地方政府的公務員編製內存在。所以混的不是很好。

  公子蘭便是第三體係的官吏,管理戚城的表臣百司府,官職小伯。屬於幫人打理采邑的職業經理人。而曹邑宰與王詡則是第二體係的官吏,直接效忠於衛國君上。兩人的差距隻是市長與村長的區別。王詡不明白一個不在編製內的年輕公子竟能對市長一級的國家幹部指手畫腳,明顯對方還隱藏著一層身份。商人的敏銳知覺,讓他果斷抱起對方大腿。而賭注顯然是下對了。

  “卑職觀其人,不過一淪落士人爾。公子又何須如此倚重?”

  “此人出於晉地。極有可能為白狄部族之後,且精於算計。若我所料不錯,恐怕他是中山國的公子。”

  “噢?難不成公子是想與之結識,來牽製晉國?”

  這誤會大了去了。正是應了那句,聰明反被聰明誤。王詡的言談讓公子蘭認定對方乃身份高貴之人,且長於外邦。

  王姓始於周靈王太子姬晉。姬晉被廢黜後鬱鬱而終。他的後人便改姓為王,寓意太子晉賢明,本可為王,後流落晉地成為北狄權貴。王姓後人在晉地至少已經繁衍四代,通過王詡不著調的稱謂便可篤定他外邦的身份。而此時晉國隻有白狄一族在趙地以北建國名為中山。王詡又會製作北狄之人才會穿的皮靴,更加讓公子蘭確信。隻是口算便能知曉賦稅多少,僅此一技便知對方出身不凡。

  “嗬嗬,君子之交,不論國事。且看他如何做好鄙尹,為我大衛效力?”

  “公子英明。”

  公子蘭不是沒有想到這些。白狄驍勇且善養馬,諸國盡知。若能引為外援,對於國力虛弱的衛國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他們國家的戰馬完全是靠與宋國陶邑貿易得來的下等劣馬。陶朱公範蠡經商的老辣,天下無人不知。人家又怎會拿種馬與衛國進行交易,會下金蛋的母雞是個明白人都不會選擇出賣技術而不賣產品。尤其是鄰近的國家,衛國的強大對周邊沒有一點好處。因此晉國才會百般阻撓,想盡一切辦法來削弱衛國的國力。納貢獻俘便是其中之一。

  即便猜錯了,能籠絡一位世家公子為國出力,也不視為一件壞事。似乎政客與商人都懂得感情的投資。他們明白感情的投資成本最低,且回報率最高。然而異想天開的公子蘭完全沒有料到,此時的王詡竟落魄到連肚子都填不飽,又何談為國效力?被雲夢百姓當做英雄一樣的少年,現在隻是在人群中,嗬嗬傻笑。

  “嗬嗬...嗬嗬...”